离开澳角村之后,关于那个下午的一切依旧不分时刻的在我眼前闪回。
刺眼的阳光,干燥的呼吸,似乎没有尽头的草甸。
我们穿过一片海洋为了寻找另一片海洋,穿过一片森林为了进入另一片森林。阳光在我的脊背留下枝桠的痕迹,陈旧的树叶被我踩碎在土地上,我感觉到生命的仪式正在此间举行。
和我去海边生活吧,就在这个冬天。
我在心里这样向一切邀约,又深知不会有任何人为此前来。
「请听听歌」
1.
居住在东山已一年过半。
我记得最初是建立,行为莽然,中途溃败。人当然是需要溃败的,若非无限近地被错误吞蚀,怎么在其中发觉正确的所在。
就算这些溃败曾经多么真切地像一枚子弹将我击倒,我仍要捂着所有空洞这样说。
后来,建立了,就短暂地沉入另一种生活中去。忙碌令我失忆,所有不值一提的消遣,空白的道路上喘息着追赶,像老牛一样沉默并不显得珍贵的时刻,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逐渐地产生一些颜色,于是也,逐渐有一些人们在我身上施以言论。
我听过不少人说我是有天赋的,在设计上有天赋,在和水泥上有天赋,在做咖啡上有天赋,在社交上有天赋,在失败上有天赋,从失败中爬起来这件事上也有天赋。
我觉得天赋是珍贵的东西。
而我所有的「完成」,是万万够不上天赋这个词的。
但如果把一些辛劳和刻苦便能得到的成果,用天赋去加以覆盖,会让大家觉得舒服一些,那就当我是天才。
虽然我其实是冗长的一条河。
泥沙在我水流之下翻滚,我有污浊,也有贝母。我有被打磨得光滑的石子,也有尖利足以伤人的残骸。我宽阔时清澈,狭窄时浑浊,落雨时湍急,风和时平静。
我有草叶漂浮,也有过往沉没。
然而大多数人,只关心我潮水涨落,会汇入哪条江流。
是这样的,生活教会我——
人是独自的一条河。
那就让天赋为一条河托起所有的出逃好了。
就在我顽固不化的支流扎上彩色丝带,将我的挣扎,摧毁,与生长,都看作是少女的礼物。让云朵成为我的裙摆,暴雨如注,把我的河岸淹没。
让我存在,但看起来消失。
2.
秋日,人潮回落,就是漫长的回归。
我再一次开始创作内容,因为厌倦过往,选择了新的平台;因为有了山前月台,目的性更重了许多。
自由职业是必要的,我们都知道,我终将离开我亲手建立的山中生活,回到更大的世界中去。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需要更稳固的一切。
这是理智的结论,更情感化的表达就是:
我需要通过说话来维持我的生命力,我需要我说的话能够有人听见。
有人听见,就会有人走向我,就会有人拥抱我。就会有人和我一起对抗这个烂泥一样的世界。
我这样期待着,勤恳地去做了,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声。
两个来月的时间我得到近两万的订阅,为自己将要走向的下一条路又铺上一层薄薄地基。
缓慢地握住未来这个过程真好,能坚定地向宇宙发出可靠邀请真好,只要遵循逻辑做事,赋予其勤勉与谦卑,宇宙就会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你作为回应,真好。
我的安全感通过行为的结果获得。
我认为在这个思维方式里,我会做到所有我想要做的事。
3.
而我会在下一个未来,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这是我从24岁便开始问自己的问题。
很意外的是,我不是在世界中广泛行走的时候得到它的答案,我曾以为会是这样。
反而是当我根植在这座山上,身处在为自我建立的浪漫结界之中,旁观这世上发生的一切时,我得到了一切的答案。
从前我是隔绝的,我是没有形态的,也没有性别,我只是「我」。
然而当我回到这个社会,我逐渐对我在「自我」之外的其他部分产生了一些具体的认知。我似乎还是女性,我还是人类,我还是生命。
我感觉到当我身为女性的时候,正在被社会以密不透风的结构性压迫而伤害。
许多年来我一直深陷桎梏,只觉察这些鲜血淋漓永不愈合的伤疤是来自先辈的传递,是身为女性必须接受的事情。我花费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我应当反抗。
关于人类的一切也是这样,
关于生命的一切也是这样。
当蓬勃的力自我体内产生,反作用于击向我身心的所有一切的时候,我从剧烈的撞击,爆炸带来的毁灭,与毁灭中奄奄一息但再度生长的一切中,意识到它的存在。
它是什么呢?
我将它定义为,下一个未来,我要发出的声音。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和女性,和弱者,和不被公平对待的一切结盟。
我决定捍卫自己心跳,思考,战斗的权利。
这么说吧。
让具体的绳索在我清醒时扎进我的咽喉,让人群看清我扭曲的面庞。请把我涣散的神情献给太阳而不是另一具肉身,请把我的融化和溃散称之为死亡而不是高潮。
绝不是高潮,朋友们。
看轻这一切吧,蔑视这一切,穿越这一切,离开这一切。
4.
再想起身在澳角的那个下午。
对我来说,是27岁的我,和23岁的我产生时空交集的时刻。
23岁我也那样热爱大片的远无边际的草甸,我那时还那样天真,以为真的能远离社会而活,以为人沉入自然之中,真能生长,把枝桠伸向宇宙。
然而27岁,我发觉,自然连它自己都难能保全,更何况是我。
所有珍贵的事物都在消亡。
更何况是微不足道的一击即碎的总是畏逃的我。
和我去海边生活吧,就在这个冬天。
我在心里这样向一切邀约,又期望,不要有任何人为此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