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22岁的冬天,我还住在大理。我写完了我的第一本书,以为我会成为好的作者。
1月,我买了一张机票,飞往老挝万象。
那一年我的行李里还有重重的单反相机,我背着它赤脚走进每一间寺庙。我拍了很多照片:金碧辉煌的建筑,虔诚的信徒,匆匆走过街巷的僧侣。我往南去了万荣,然后,我去了琅勃拉邦。
「2017年,万象」
琅勃拉邦是这样的,很小的城镇,被绿植覆盖着,但路面尘土飞扬。
法式的建筑夹杂着木质房屋错落地排布在在湄公河两旁,我每一天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在每一个街边小店里度过漫长的下午。我喝了很多很多便宜的咖啡,装满冰块,奶油和蔗糖,我感觉到幸福把我堆满。
我在琅勃拉邦决定要开始变动地生活,我想我可以在每一个陌生但喜欢的城市居住一阵子,带着我的电脑。
我那时想,我会成为好的作者,我的稿费可以养活我在世界各地。我决定背弃闽北女性生活的一种「正确性」,去错误而自由地流浪。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样继续往前走。
从柬埔寨到印尼,从泰国到缅甸,从印度到尼泊尔。
「2018年,布鲁塞尔」
2
25岁那一年,因为疫情和爱情我停止旅行。
之后的四年我生活在国内,我从事过一些职业:在北京写过一阵子歌词,在厦门买手店兼职,我跟过一场巡演,22年秋天开始我写些自媒体内容。我成为了一名咖啡师,并经营着两间咖啡店,在小岛居住长达两年半的时间。
时间来到现在,我的29岁。
春天,我转让了一间咖啡店,从买手店离职搬离厦门,我停止大部分自媒体的工作。三月,我从闲鱼买了一个新的背包,然后离开了小岛。
我去了曼谷。
「2024年,曼谷」
我去住2019住的民宿,我去2019我喜欢的考山路,我吃2019爱吃的餐厅,走每一条熟悉又有一些陌生的街。
然而我已经不再喜欢喝酒,我不再喜欢喧嚣人多的环境,甚至不见朋友,我不再靠酒精入睡,反而每天在咖啡店里坐着,然后看天色坠下去。
我发现时间是每一座,每一座城市的坟墓。
就算我多么努力,我无法再回到2019年的曼谷。
「2024年,曼谷」
3
可我还是想再这样沿着从前继续走下去。
我回到云南,接上我妈妈,我们去了昆明,香格里拉,大理。
「2024年,香格里拉」
我曾在面朝洱海的房子里第一次赚到足够应付旅途的稿费,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有独自出发的底气。
那是17年,我22岁,刚毕业。
我跟妈妈说我第一次来香格里拉的时候,看到日照金山,然后蹲在路边哭了很久。我说我那时候特别喜欢哭,但不敢告诉任何人。
妈妈说,那几年根本不知道我在世界哪个角落,我们很少说话。
但是妈妈,却有一天,我会带你来香格里拉。
我们看到了黑颈鹤,妈妈说动物有灵性;我们在纳帕海散步,阴的天气但辽阔无际的天地。
我一遍一遍地和妈妈说,这是我23岁喜欢的地方。
我说妈妈我的纹身就来自高原,妈妈我曾经转的那座神山就在高原,妈妈我觉得高原治愈我很多,我从未在高原碰见坏人。
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太善良,你相信任何人。你会因此吃亏。
但妈妈又说,但是没关系,你也会因此遇见和你一样好的人。
「2024年,香格里拉」
我们去大理,我说这是我那一年摆摊的位置。
我们去喜洲,我说20岁的夏天我就在这做义工。
我们去洱海,我说那时候骑摩托就在这条路上穿行。
我说妈妈这是你错过的我23岁的世界。
妈妈说好吧,下次带我去拉萨吧。
4
我从昆明坐动车去了琅勃拉邦。
我什么也不做,慢吞吞地散步,吃饭,钻进每个角落看植物和小狗,在闷闷的热气中把自己放空。夜晚灯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落到地上,我在阳台听蝉鸣,抽薄荷味的烟。
老挝啤酒带我回到熟悉的记忆里,巨大的橙红色的太阳,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影影绰绰的,无所事事的夏天。
「2024年,琅勃拉邦」
去了那么多从前爱的地方,时间把一切都打磨成截然不同的模样。我越是回忆23岁,越是清晰地看见时间之河在翻涌。
唯独琅勃拉邦没有变化。
我又住在湄公河边,在花砖铺就的地板上赤脚走着,在藤椅上斜斜地靠过半个夜晚。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缓慢地治疗,我在湄公河岸被暴雨滋养,直到一点点探出我的枝叶来,同23岁的我发生全新的连接,和细枝末节的缠绕。
我被一点点重新拼起来,和我被时间隔绝的23岁。
我觉得我又是完整的了,我正在完整起来。
「2024年,琅勃拉邦」
5
我从琅勃拉邦去了边境城市纳堆。
从纳堆坐小巴翻过盘山公路到达口岸会晒。
我第一次陆路穿越老泰,抵达泰国边境清孔。
没有多做停留,我来了清迈。
「2024年,清迈」
清迈。我曾经住在这里像是一个流浪小狗。
那是2019年,我被朋友收留。我们住在古城大大的房子里,各自有各自的破碎,我们会抱在一起哭,也会彼此安慰。我们一起喝酒,骑摩托,吹风。
我们总是不知所云地跑来跑去,在木头房子里把地板踩得兹呀作响,喝多了酒我们就睡在北门的绿化带,半夜在皮卡的后斗大声唱歌,爬着去yellow附近的那个小摊吃鸡肉塔可。
那是我好害怕世界又好渴望世界的24岁,是我打碎了一切又重组了一切的24岁。
「2019年,清迈」
然后我时隔5年,又回到这里。
我租了间房子,租了辆摩托车,就这样开始在清迈的生活。
我做什么呢?
我骑摩托车跑山,满月时进寺,吃路边小摊,在咖啡店消磨,逛很多古着店,买一些破烂组装在身上,和朋友们聚在一起聊闲散的天。
我不工作,很少消费,我在炎热的季节感知着,什么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我发现我需要的并不多,至少没有我想象里那么多。
「2024年,清迈」
6
在小岛居住的两年半,我曾陷入一种对生活难以掌控的焦虑中。
经营咖啡店是否要做第一呢?自由生活的前提是否是物质丰裕呢?怎么样才算体面怎么样才会被称赞呢?
在那样密切的群居生活里,我害怕成为最不修边幅,糟糕透顶的那一个。
于是我过度地工作,在很多本无必要的追逐里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我确实得到一些东西,许多人觉得我做得还算不错。但那些并不是我需要的。
我不知道如何放下那些费力得到的属于社会的东西,直到我背着包重新回到路上。
「2024年,清迈」
我发现人只要在路上就不会再执着那些身后的东西。
那些小情小爱不谈也罢,小名小利不要也罢,他者的艳羡或称赞更是世界另一头的东西,而被社会框限的价值观只会令人觉得好笑。
我感觉到我重新拥有了能量,我善意地看待这个世界,然后收获来自世界的善意;我简洁的生活,降低对物质的需求,这意味着我只需要更少的时间用于工作和获取物质。
我和朋友说,我找到了我的「道」。
而我的「道」是什么呢?
是善意地看向世界的目光,是不求回报地爱人的能力,是我在给予的过程中就得到的所有快乐,我不再将幸福寄托于他者的回应之中。
我的宇宙在这样澄澈而真切地进行着与人的能量交换,它的起源是善,善是我的命运存在并且保持燃烧的燃剂,是我能量的起源,孕育爱的子宫,是那些将世界呈现为迷人万花筒的目光。
也正因此,我得以自己掌控自己的快乐。
我意识到,这是时间给予29岁的我的新的内核。
「2024年,清迈」
7
29岁,我花了40天的时间重走了23岁的道路。
此刻,我在清迈宁曼路的小咖啡店里写下这篇文章,我确切地知晓,在这一段漫长的旅途中,我回望了我的23岁,又透过我的23岁,看见了我的29岁。
时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但又是有迹可循的溪流,我们身在其中。
我们身在其中。
在此刻我知晓,我即将结束这一段旅途了。回望不是人生长久的命题,无论我们多用力地怀念与回望,我们都无法回到时间之河的上游,过去的那一个瞬间。
我也绝无可能再次拥有20岁的世界。
但又还好有时间。
我还可以在30岁的时候再次拥有世界。我所探知的部分在这宇宙中仅仅微毫,我还会去往更远的地方,和最美好的人类产生更深的纠缠。我会拥有一切然后失去一切,我会热切地爱,热烈地奔向,却不对这一切产生占有。
我会小小地经过,从中得到一些最美的物质,然后跳进时间的河,任命运载我走下去。
我会去往40岁,甚至50岁。
我把23岁的我留在23岁。
接下来去新的世界,去新的遇见吧,去创造新的作品吧,对自己这样说。
好久不见,谢谢你们仍旧愿意看这么多琐碎的文字。感恩,祝你们一切都好。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