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知悉我爱你的那天,是我再一次觉察到:我想拥有你。
长久以来,我避免拥有这世上的任何事物。
许多年的自我建立与自我抱持,让我和世界相处良好。我已不再需要从何处索取价值,或通过被爱来看见自己。我以为爱是给予,是以一颗透明之心与她者相遇。我将美好的事物给出去,你不必回头,只是令它流动。我相信能量在其中流转,终有一天会以任何形式回到我的身体。
而这一切的循环,我称为爱。
我以为爱不是索要,爱无法拥有,而是我看见你存在,便感到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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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日我从风雪中下撤,冰爪踩进松软的雪层中,深度触及脚踝。我感受到雪层下的冰面坚硬而清脆,我一步一步往前走,雪镜被暴雪覆盖我的眼前模糊不清,只记得周围白茫茫一片,除了引路的旗帜,什么都没有。
我躺在雪里,睁着眼睛,雪落在我脸上然后化成水,再重新滑落回雪里。
我很想跟你分享这些,但空空的信号格令我和世界短暂失去联系。
那一刻我意识到,你已成为一个锚点,就立在岸边,就在我和世界之间的这条宽阔悠长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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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路过波密,他们说波密是冰川的故乡。
路途中有暴雨,冰雹,日光和雪。山谷间的河流水势汹涌,层叠的矮树长满不同颜色的枝叶,共同组成一个秋天。每一座山的山顶都盖着皑皑白雪,5000米往上的海拔那些柔软的白色棉花糖一样的物质却是终年不化的。
我想起,柔软但又如此坚固的一切,除了雪山之外,还有爱。
我们可以聊聊爱吗,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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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雪山,我喜欢大雪,我喜欢暴雨,我喜欢涨潮时涌向我的浪,和炽目的阳光,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却感觉到被世界温柔地覆盖。
我喜欢自然多过于社会,喜欢植物多过于人类,我喜欢那些用生命展示一些真理的事物,喜欢穿透在情感和时间之中的介质。
我爱过人类,也被人类爱过,我知道爱是什么。
所以在那一刻,我确切地知悉了,我爱你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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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时候,我想我们应该成为朋友。
后来我发觉我们相似。
我有时和一株蒲公英相似,有时和一块掉落在山脚的碎石相似,有时像条搁浅的鱼。
然而我们隔着7000公里相似。
过往的某一天你给我发来当下的图片,我同样给你传去我的,我记得你在城市的公寓里有很好的阳光,我在伊犁的草原徒步周围是自在的牛羊。
那是一个我感知到你和世界一同存在的瞬间。
后来这样的时刻还有很多,因此我确切了你的存在。
你存在真好,我那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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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成为你特别的朋友.
我不知道什么是特别,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每一个人似乎都是特别的,我爱他们。我于是也告诉你,我爱你。但你又不一样,我会数着时间和你联系,我会和所有的人介绍你。
给你的爱也不一样,我会在每一个新的目的地想起你,试图在其中为你挑选一些什么小东西,当作是送给你的我生活的痕迹。
我想让你参与我的生活,同时也想参与你的。
我想和你做很好很好的朋友。
也许也想成为你的亲人,也许也想支撑你的存在,拥抱你的失落。也许也想和你交换我最深处的秘密,也许也想和你共同建立一种生活,也许想把你当作伙伴和战友,也许那个我从来不想起也不提及的未来,我也希望你是在的。
我也许,想做你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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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爱吗?
就在经过波密仙境一样的公路的时候我再一次问我自己。
风雪,暴雨,冰雹,湍急的河和冰冷的空气。大雾弥漫的山顶,被冻红的手指头,因为缺氧而大口呼吸,干裂的嘴唇和干涩的眼睛,凝望冰川而失去焦点的视线,感到疼痛的身体,零下的湿漉漉的路途。
然而摇下车窗伴随冰冷的一切入侵我的是高耸的雪山和流动的云层,岩石和植物以我绝说不出口的丰富颜色呈现,我的胸腔像是被泪水灌满,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极境的美丽几乎要将我击碎。
茫茫的雪,没有尽头的雪,难以驾驶的道路,难以抵达的冰原,难以爬升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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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什么要爬雪山呢?
我爬上高高的冰川,在厚重的雪层里躺下,然后闭着眼滚下来。
我躺在雪里。
我心知越是难以抵达的地方,越是伴随着巨大的美丽。越是危险和容易引发疼痛的目的地,越容易带来强烈而没有边际的幸福。
人为什么要爱呢?
我得到完全相同的答案。
就像如果这座山我必须去爬,即便害怕,那我仍旧会出发。如果我必须爱你,我就会爱你。我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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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是我途中必经的一场风暴。
从很久以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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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说,这是我自己的课题。
我知道的。你是命运送给我的巨大一个谜团,我可以选择忽略,但此刻,我更想一探究竟。
如果被人知悉了爱意,便给予了对方让你疼痛的权利。小时候看过的书也说,如果想和人建立羁绊,就要承受掉眼泪的风险。
那为什么要呢?
我得不出答案。
但我想要去下一座雪山,因此,我觉得,我也想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