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前的我
1.
2019年10月26日,我24岁生日的这一天。
因为连续的重感冒,我中断旅行,从莫斯科回国。
我像喜欢18年一样喜欢19年。
春天我在东南亚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跳舞,夏天我在南亚尘土飞扬的街道交易石头,秋天我和朋友们在空寂宏大的非洲集体旅行,冬天我和贝加尔湖在干燥的冷空气中长久对望。
我那时开始关心人类,因而产生了想要拍摄短片的想法。我以为这样与世界广泛接触的生活,还会持续很久。
贝加尔湖
12月,我运气很好地接到一个短片拍摄的工作,它就像是理想的指引一样突然又恰当,我严阵以待。
我连夜整理整个项目的大纲和选题,特地飞到苏州开会,一切都很顺利,我迅速开始工作:
早上六点起,和摄影师拍摄一整天,晚上挑选素材打包发到公司,再制定次日拍摄计划,如此周而复始。整整两周的时间,我们跑了六七个城市,拍摄了大量的素材,并且没有拿一分钱报酬。
两周后,我被告知项目中止。
“散了吧。”甲方公司的工作人员说。
我记得那天我在福建宁德,这座城市的拍摄还没有结束。
摄影师把她硬盘里所有的素材拷给我,和我说既然项目没了,那么它们应该属于我。
我们之间有大量的沉默。
宁德黄昏
但我关于理想的计划严密而连贯。
复盘一切后,我带着作废的素材回到北京,我准备用一个冬天的时间完善我在短片拍摄上的基础能力,包括:脚本的架构,镜头语言,和剪辑逻辑。
等到春天就继续旅行,在路途中实际试试我对于短片的构想。
2.
然而,我没有等来那个春天。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只会是世界的短期故障。我保持学习,等待秩序的恢复,直到它愈演愈烈,对我的生活产生全面的影响。
我手头的工作一个一个停止,收入骤减。
我无法出门,和旅行相关的一切计划停滞。
我在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变得不安。焦虑,困顿,孤独。在无法适应的城市无法逃脱,又陷入无法产生价值的自我否定之中。
我做梦都想一切恢复,我立刻出发,回到我熟悉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又隐隐觉得,我或者等不来那样一天了。
我应当接受现状,并且发生改变。
改变发生在一次巨大的崩溃之后。
我开始在北京接触新的工作,尝试与新朋友交流。如今回想,那时我接触了许多新的领域,但却是屡试屡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我远社会已久,最初离开上海就是因为对大城市的费解,兜兜转转几年却来到北京生活,这是多大的荒谬。
生活在北京,每一次出门,每一次社交,见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我不能理解许多事物的存在,就像事物并不理解我的存在一样。我被指责不合群,没礼貌,自以为是,看不起人。
在那时,我是无法适应社会规则与社会秩序的人类。
于是我回到我工作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工作桌和一个榻榻米。北京干燥的空气和灰尘柳絮透过墙壁和不锈钢焊死的窗户淹没我,我觉得我身在一个无力挣脱的牢笼。
我并不知道疫情之下,我离开北京,又能在哪里建立生活。
我与故乡并不熟悉,远方是我回不去的家。
那年唯一看到的日落
我整夜地不睡觉,一个月一个月地消失。
我做了很多极端和荒唐的事情,我总是喝酒,总是哭泣。
我和当时的室友争吵不休,他怕我自杀,于是把我房门的门锁暴力拆卸了,我不再拥有锁住自己房门的权利。
我于是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生存空间。
我怎么还能创作呢?
光是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困难的事。
3.
秋天的时候稍微好了一些,因为终于可以去到其他的城市,见一些过去的朋友。
每当我和过去的时光产生交集,我就隐约感觉我并没有失去所有的一切。可每次我回到北京,又陷入深深的自我内耗之中。
那座城市的氛围令我害怕,我感觉到自己是不属于社会,也不属于世界,也不属于自己的。
我的生命是一团无用的,并且早已脱力的力。
当时写的诗
冬天时,我终于决定离开北京。
这是一场漫长的离开,我舍不得许多东西,我亲手布置的我的第一个家,我的两只小猫,我糟糕但却已习惯的生活,我激烈争吵又紧密拥抱的室友,那些所有所有伤害我又容纳我的一切。
这样的挣扎一直持续到春日伊始,我在一个早晨离开。
只带着我来时的物品,其他什么也没带。
随着飞机起飞,所有的情绪在我身体里消失。
我瞒着所有人来到厦门居住,我停止了所有的工作和社交,住在思明区的一个工业园,室友是我14岁那一年认识的好朋友。
我不太说话,每天都哭。
他带领我继续一些日常的生活,包括吃饭,健身,睡觉,阅读。
住在厦门
我终于意识到,我这一年多来的痛苦,或许正是因为我始终无法放下,在疫情之前我对自己的规划和期待。
我在世界之中行走,广泛地建立了一个等待完成的自我,如果没有疫情,我本可以让她真正地存在。我本可以按照我的计划,走入新的阶段,开启新的人生。
正是我即将得到却无法得到的自我,令我陷入如此深重的痛苦之中。
我还能等来一切恢复秩序的那一天吗?
21年4月,我久违地和朋友碰面,我们去了一个公园,在草地上躺着等待太阳落下去。我这样问我自己。并且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21年5月,我决定重新建立一种生活。
我停止写作,停止记录,停止与过去大部分朋友的交集,不再提起理想。
我来到东山,像婴儿一样学习呼吸,行走,与人相处,像白痴一样一边吃亏一边哭泣一边搭建我新的住所。我放下我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同外界求助,和家人联络,低眉顺眼地做事。
我感到身体里的乌烟瘴气在一点点消散,在劳作中,我变得洁净。
摆脱虚无,我成为具体。
山中酿酒
4.
直到进入新的一年,22年。
直到我终于开始经营这间山上的咖啡店;直到我以咖啡师的新身份广泛被人认识;直到人们开始喜欢这座山上的小蓝房子;直到我又能回忆从前,再提起笔来写一些字作为纪念;直到我建立了新的账号,在新的平台输出一些观点;
直到我想起我暌违已久的过去的理想——拍摄短片。直到我终于有勇气和朋友提起它。
我和朋友说,我想要改一辆车载着咖啡出去,在每一个地方邀请一个朋友和我一起短暂生活,我想记录他们在广泛世界中发生的改变,就像我的改变一样,这样拍摄一个节目。
朋友说,好啊。
就好像这三年并不存在,而我们还在19年那个空前冷寂的冬天,讲述着对未来的理想一样。
三年前,在飞机废墟
可三年分明已经过去。
我从24岁成为27岁,我从情感先行的人类变成逻辑先行的人类,我对生活的记录从浪漫琐碎的细节,变成长期稳固的发展。
时间在客观上过去,改变我也改变一切。
时间没有等待任何人。
24岁,我曾计划通过WHV出国生活。计划申请欧洲的大学,在浪漫的城市做个学生。我计划一面通过学校获得更加系统和完善的知识,一面在我的生活中做一些想象里的短片拍摄实验。
我计划将目光与情感投向我们身处的人类社会,在30岁时,成为一名纪录型短片导演。
我曾以为我一定会完成这一切,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前进。
因而我对这个狠心骤变的世界感到如此不甘心,我执拗地在原地等待,任由虚无和焦虑贯彻我的身心,让我成为被痛苦淹没的人。
这种痛苦持续到了25岁。
25岁,我没有等来一切恢复的那一天。那感觉就好像是,世界真的不会恢复了。我只能改变自己去顺应沉默的新世界。
可是在我27岁时,它却那样轻易地被宣告停止。
当我在夜晚打开朋友圈,看到所有人都在转发行程码停用的讯息,我想起了这些过往的一切,我感觉到自内而外的颓然。并且,不知要如何自我消解。
原来个人的意志是如此微不足道。
原来我如此珍重的一生,我奋力逃脱多年的命运,什么东西也不是。
我们是潮水之下的泥沙,终将被潮水推往,不同的,不同的方向。
5.
结束的不止只有它。
我和自我的战争,在这一刻也结束了。
这个战场空空荡荡,一丝硝烟也没有,就好像从未存在那样。
我的人生也没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