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说的“西湖”,叫“颍州西湖”。
秋日里的夕阳缓缓落下,又是一个转凉的天气,霞光涂脂抹粉了一片天。湖面有风,湖水荡漾起涟漪。湖边一间小亭与我一道沐浴在秋风里。
小广播在不停地催促说五点半闭园,此刻已过六点。园子里的游人已散去,偌大的湖岸唯余我一人。我就这样闲闲地走,闲闲地坐下,去看夕阳消退的最后一点颜色。
一艘游船远远地过来,船舱里只有师傅一人,它也要归港了。
想起欧阳修的《采桑子十三首》。他翻旧阕,写新声,连续以十个“西湖好”,絮絮叨叨赞美颍州西湖风光美、风光好。看眼前实景,便觉得他的确不是虚夸,那份喜悦很实诚。
来阜阳八九次,很奇怪,皆与颍州西湖无缘。三十年前第一次走进阜阳城,那时本地人对这一片野塘子也并不当回事情,并没有人提到过它。我们宁肯喝罢大酒跑卡拉OK,去鬼嚎“再也不要这样活”。
后来翻书知道了欧阳修、苏东坡在阜阳做官的事情,两位有一个共同的秉性,喜欢写文吟诗、刨美景。
在“刨美景”方面他俩还真是高手。欧阳修跑滁州做太守,就琅琊山里的一个很普通的亭子,因他的文章而出了名。他谓之“醉翁亭”,名动天下上千年,至今仍是安徽风物地标之一。
苏轼不逊欧阳翁,他有一个别称,叫“西湖长”,诗人杨万里所赠。东坡先生两次在杭州为官,知过颍州,调过扬州,贬到惠州,游过雷州,住过许州。他涉足的这些地方恰恰都有西湖。好友秦觏说他:“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已无。”杨万里更是直截了当,说“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不得休”。
“西湖长”的别号最妙。
这次绿皮火车之行停靠阜阳,我就直奔颍州西湖来了。想了却平生心愿,与欧阳修、苏东坡共情一回。
凡因由名人或被古代名人捧出来的名胜,除了杭州西湖之外,一律都要大打折扣。你道为何,自然风物有姿色的,它无需打名人牌。像西北大漠的寂寥与雄阔,敦煌石窟的奇绝与瑰丽,黄山长城、长江黄河等等,名人都得跟在它们屁股后头转悠。古代的名人除了皇帝,大多为文人,尤其是诗人词人。他要来了劲,写出些酒上头的景物诗文,全是心潮澎湃的产物,不能当真。你到庐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跟前看看实景,就知李白书写这两句时,定是喝高了醉眼朦胧。
我对颍州西湖之美,并未做过高的期待。不曾想一入园内,仅走一段便喜欢上了。它安详安稳,树木茂盛,荒草萋萋,水色略泛黄绿却清澈如镜。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连入园所见毗邻的双桥,仿佛天生于此,毫无人工造作之感。
一个风景区美不美,天性居首。人工最为精致,也不过是巧夺天工。我们偶尔所见的“鬼斧神工”,不过是自然的造化。
当年欧阳修来这里,也是被其天然安宁的情味所迷住。他说“西溪水色春长绿”,“西湖烟水如我家”。
欧阳修治下的颍州的后代,承续了他的心思。目下的西湖即便是有勾勒,也是寥寥数笔,不夺其天然大貌。
北宋、南宋是中华文化史的巅峰时期,东方审美气质由此定型。
颍州西湖存留了它的定义。
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文人扬眉吐气时代。
苏东坡说:“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一个官员敢于在诗文里自述,十天上班九日闲玩在颍州西湖边,可谓那个时代的文化神奇。
杭州西湖有苏堤,颍州西湖也有。治水患与造风景混合起来,苏轼也是古今独一人。
颍州西湖从此有了欧苏的个性。造一座桥,也要让它荒得带点野性。
一处风景地的打造,其实是很能展现一个地方的文化水准与审美能力。杭州西湖浓妆淡抹总相宜,那是因她是绝色女子;而颍州西湖的惹人怜爱,就在它的淡抹不掩本色,落笔曲直有致。
我不大喜欢将各地的风景比个高低。譬如将颍州西湖与扬州瘦西湖做比较,说“二十四桥亦何有,换此十顷玻璃风”;把颍州西湖与杭州西湖比较,借用苏轼的诗“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为证,都是我们心里不踏实,还不敢太肯定自己。
还是欧阳修说得贴切、亲切、实在:“西湖烟水如我家”。
他是真爱,真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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