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走出医院的时候,天空阴阴的,很冷。他穿着前几天刚买的羽绒服,吊牌都还没来得及剪掉。走路的时候,这几张硬纸牌子的尖角就在袖子上来回地刮着,发出“刷拉拉”的声音。这件羽绒服看起来很大很厚,但实际穿在身上还是感觉冷飕飕的。大概是商家觉得,即便在里面充进一些空气,也能有保暖的效果吧。陈阳背着一个瘪瘪的黑色双肩包,背包里装的是他读到一半的小说、刚刚拿到手的病例、药以及一个运转缓慢的手机。陈阳就这么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如果有一面镜子,眼前的这副打扮大概会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学生的时候的模样,但现在,时光匆匆而逝,他已经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
大概是很久没有进行锻炼的缘故吧。拐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小路上的时候,陈阳觉得很累,于是他决定在路边的一把长椅上休息一会儿,顺便把包里作为早饭的面包和鸡蛋吃掉,补充一点能量。“累”这种感觉他是很熟悉的,起先是感觉心里很累,自己的脑子里好像住着一个总是在哭泣的孩子,从一开始的啜泣,到后来的呜咽,再到最后歇斯底里一般的大吵大叫,哭声越来越大,几乎要从脑子里冲出来。紧接而来的是生理上的疲惫,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每一次心跳都要狠狠地憋一口气。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暗,身形也越来越臃肿,开始不愿意离开家,离开卧室,离开床。周围的人也越来越无法理解他,他呼救的声音越大,世界就变得离他越远,也变得越发冷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阳在自己的床头柜里悄悄地放进了几把小刀,一瓶安眠药,和一根粗粗的麻绳。他并不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想通过这些手段,让自己短暂而彻底地逃离一会儿。至于这种逃离的后果,他一点儿也没有想过,总之是要先逃了再说。于是在一个晚上,他吞下了大半瓶安眠药,在清醒和休眠之间受尽了自己对自己的折磨,所幸被家人发现,一辆救护车飞驰到楼下,把他送进了医院。
陈阳在人行道上的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把双肩包放到腿上,翻出干而硬的两个面包和一个依旧微微发烫的鸡蛋。自从那天的事情之后,陈阳每周都会去医院接受心理治疗,一次一小时。照道理来说,刚刚接受完心理治疗的人,就好像是一个封闭已久,刚刚打开窗户的房间,有新鲜的空气吹进来,心情应该是高兴而轻松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他心里面有的只是平静,是那种像深渊一样地深不见底的死死的平静。他觉得很长时间以来,生命中本来应该有的律动和色彩都已经完全褪去了,留下了冷酷而死寂的黑白色,就像是冬天结成的厚厚的冰块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科幻小说里那个为了抵御酷暑而被脱水了很长时间的游戏人物,此时此刻,心理和身体都干干的,被压缩着,折叠着,越来越薄,越来越小,不停在越来越巨大的复杂的迷宫里奔跑,却又不停地迷路。
他解开包裹着面包的塑料袋,轻轻地咬了一口。这个面包可真是不好吃,坚硬而干冷,透着一股浓浓的塑料的味道,大概除了便宜,再也没有什么优点了。他把面包拿在手里,想要调整一下思绪的时候,一只白色的鸽子不知道从哪里落了下来,咔哒一声站在椅子上,嘴巴是漂亮的淡黄色,眼睛蓝蓝的,让人想到幽幽的海水。
你也想吃面包吗?陈阳凑近问道。他想伸出手去摸摸鸽子的头部,但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不知道这是害怕被鸽子的尖喙啄到,还是仅仅因为害怕和鸽子接触。动物大概都有动物的生存逻辑,和人是不一样的。陈阳想着,就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鸽子雪白的背部。鸽子没有退缩,依然像着了魔一样死死地盯着陈阳手里的面包。陈阳微微地笑了起来,这是他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笑,十分的小心里带着一种淡淡的羞怯的感觉。如果被别人看到,大概率会被认为是嘴角上扬的一次小小的抽搐,但他的心理上却明显地感觉到一丝软软地松动,发出轻微的碎裂一般的声音。陈阳掰下一段面包递给鸽子,鸽子立刻扑扇几下翅膀跳到跟前,一下子啄了面包,就在旁边开始撕咬起来。它用爪子抓住面包的一角,用嘴巴一下下地把面包撕成条状,再扬起脑袋,抖动几下喉咙,把这些棉絮状的面包丝吞下去。它的动作是那么流畅,那么井然有序,就好像是为了这一连串的动作而存在于世界上的。如此一遍遍地不停循环,每一次花了巨大的功夫只吃到一点点的食物,但却又那么认真而有耐心。陈阳看着心里面觉得又好笑,又有意思。对于他来说,吃饭只是生活中的一项可以潦草对付的事情,如果让他这样慢慢地、一丝不苟地吃饭,那还不如饿肚子。生活中有忙不完的工作,有接触不完的人,处理不完的事情,就像一个个互相牵制的大大小小的漩涡,每一个都比吃饭要重要百倍,但对于这只鸽子而言,吃饭好像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
吃完面包,陈阳又拿出了鸡蛋。他把鸡蛋壳在椅子上敲了两下,蛋壳立刻就咔咔地碎了。他正要剥开蛋壳的时候,忽然听到脚下有奇怪的叫声,有点像是一个忍饥挨饿的小孩子。他低下头去,看到一只黑色的猫咪正一瘸一拐爬到他的脚边,脑袋圆圆得仿佛皮球一般,两个眼睛睁地很大,仿佛两颗奇异的宝石。
好心人,赏点吃的吧。那只猫对他说。
陈阳吃了一惊,他四下望望,确定这话是从这只小黑猫嘴里说出来的。
你没有听错。猫说。你能听懂我说的话,证明你是那一类的人。
那一类人?陈阳疑惑地问道。
就是在你们人类看来有点不合群,有点孤僻,有点心理上的疑难杂症。但是在我们猫看来很有意思而且完全正常的那一类人。猫答道。
好吧。陈阳疑惑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是真的的话,那也算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了。他把手里的鸡蛋掰了一半,向猫递过去。
多谢多谢。猫咪对他吐吐舌头,可以麻烦你把我抱上来吗,在上面说话舒服些,不用仰着脖子。
哦哦,好的。陈阳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手托着猫咪软软的肚子,一手扶着它弯弯的背部,把它抱在长椅上。然后又一次把半个鸡蛋递给它。
多谢你了老兄。猫咪说,我一眼就觉得你是好人。你们人类呢我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越是看起来不聪明的,心里反而什么都很清楚,越是看起来聪明过头的,心里反而笨的要命。哈哈,我觉得你是前一类人,心里和明镜一样,很聪明。
好吧。谢谢你这么说。陈阳答道。他想伸手去摸摸猫咪的脑袋,但是想想既然已经和它能够像同伴一样地交流了,这么做似乎不太礼貌。
猫咪把鸡蛋捧起来,放在爪子上观察了一会儿,接着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们猫咪呢,我们猫咪和你们人类有很大的不同。猫咪一边吃一边说,我们一次只做一件事,我们吃饭的时候就是吃饭,睡觉的时候就是睡觉,传宗接代的时候就是传宗接代。而你们人类,一次想做好多件事,大概吃饭的时候想着睡觉,睡觉的时候想着传宗接代吧。
陈阳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觉得猫咪说的没错。
这样反而什么都没做好,你们人类。猫咪说,大概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追求不确定的东西吧——别人的评价、身心的状态、追名逐利,但是我们猫咪只会追求确定的东西,就比如今天这个鸡蛋是我的早餐,那么就好好享受,自己的鸡蛋是自己的,别人的鸡蛋是别人的。它把吃完鸡蛋的爪子伸出来,用舌头在上面仔细地舔着,这让陈阳想起了刚才的那只鸽子。这种不停地打理自己被世界弄乱,再重新打理自己的循环,或许真的是每一个动物生存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事情。
猫咪把爪子伸在肚子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向陈阳吐吐舌头,谢谢你老兄的招待啦。说罢从椅子上跳下去,晃悠悠说了一句,有时间我们再聊,就晃悠悠地走了。就在这时候,陈阳的身边传来了几声快门卡擦的声音,陈阳抬起头来,看见是一个拿着相机的男生,镜头正朝向他的方向。陈阳有些紧张,也有些局促,手上的动作不自然地僵硬起来,心里面也开始有些不安。他木木地望着那个手拿相机的男生,想要问些什么,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或者是很长时间没有和陌生人接触的关系,一时之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好意思。那男生朝他摆摆手。我是一个专职的拍猫摄影师。刚才你和猫咪互动的动作和表情很自然,我正巧捕捉下来了。你可以看一下。说着,他把相机的屏幕拿给他看,屏幕里的他微微地笑着,把手里的鸡蛋凑向猫咪,猫咪紧紧地盯着鸡蛋,伸出一只爪子去接。怎么样,拍得不错吧。摄影师得意的说道。我们可以加一下联系方式,等处理好了我发给你。我还有自己的社交平台,你有时间也欢迎来关注一下。我可是很宠粉的哟。
好的。陈阳低低的说。他打开书包,开始翻找起自己的手机,大概是因为紧张用力过猛,书包哗啦一声翻倒下来。摄影师连忙上前帮忙收拾,这时候那张病历证明正巧落在他的手边,他拾起来一看,看到里面写着的病症名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几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捡起来的东西用力塞进陈阳的怀里,着急地一个箭步向旁边跳开,脸上流露出夹杂着鄙夷、尴尬和畏惧的笑容,连说几声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了,就一路小跑地消失了。
等到陈阳回过神来的时候,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世界阴沉沉的,万物萧索。陈阳喘着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把包里的东西整理好,放在凳子的一边。他没有去追那位摄影师,或者像以前那样竭尽全力地去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既然这张病例已经告诉了别人和自己此时此刻自己的状态,那也就没有必要去辩解什么了。他想起刚才那只黑猫说过的话,越是看起来不聪明的人,心里反而什么都清楚,越是看起来聪明过头的,心里反而笨的要命。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没有再见到那只猫。那么,他真的什么都清楚么?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文/希童(小说内容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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