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在康乐:那年我16岁

体娱   2024-10-28 14:5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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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们要插一辈子队吗?


我兄妹四人,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我是独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只有二哥一人没下过乡。

*我上了光荣榜

这个光荣榜不是一般的光荣榜,是甘肃师大附中1968年11月20日贴在校园内的上山下乡光荣榜。榜上共有300名同学,年龄最大的约22岁,最小的约十四五岁。我们初二甲班10个人榜上有名,其中女生三人,我位列初二年级第一名。当时分配时的口号是“四个面向”:“面向工矿、面向边疆、面向基层、面向农村”。分配去向是林建师、农建师、工厂(含街道小厂)等。

记得自称文盲的工宣队员王工人,找我谈话时,我们相向而坐,他问询我,想去何处?我说农建师。只见他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上了“面向农村”这四个无情的字,我傻傻地纠正:“农建、农建!”他没理我。现在想起来,什么征求意见的谈话,其实下乡名单早已内定,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下乡的同学多半是家庭出身不好的:所谓的“狗崽子”多;知识分子子女多;师大子女多,有的是一家下两个。光荣榜上有27名内定的“小教”,插队一年后,他们就另行分配工作了。

光荣榜

*我的家庭情况

我的父亲是西北师范大学数学系教师,他工作兢兢业业,说起自己的学生,如数家珍。他出生于甘肃省静宁县一个着名的书香家庭。静宁人常津津乐道于王家出过三代进士。我的高祖王源瀚留下诗集《六戊诗草》,我的曾祖王耀南留下《学古轩诗草》。这些诗篇是研究静宁明清历史文化的宝贵资料。人们感念我的四爷王尔全创办了静宁一中,他在甘肃教育史上很有名望,为家乡的文化事业作出过突出贡献。总之他们都是优秀的中国人。我母亲是师大幼儿园的保育员。我兄妹四人,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我是独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只有二哥一人没下过乡。

四爷王尔全在静宁一中


大家离母校越来越远,离兰州越来越远,离我们小时候一心上大学的梦想越来越远,汽车的马达声逐渐压住了人们的啜泣声……

*难忘1968年11月26日

1968年11月26日早晨,寒风凛冽,黑云低沉,母亲与她幼儿园的同事陈姨送我到附中,小操场上人很多,只见15辆敞篷大卡车一字排开,人们正在把捆好的行李卷铺在车上当座位。与谁一起插队,我母亲已给我找好了搭档——她是初三甲的程雯洲,我们两家是邻居,当年18岁的她有主见,很能干。她同班的的延陇娥性格泼辣,也和我们同坐一辆车,我班文文静静的杨文瑛,与延陇娥是邻居,于是两对儿邻居同坐一辆车,同插一个大队,同一个锅里搅勺子。开始了我们的农民之路。

母亲很坚强,没有落泪,她不愿别人看她的笑话。陈阿姨掏出一张崭新的5斤的全国粮票递给我,让我路上用。在当时,5斤全国粮票是很金贵的礼物,我收下了。

10点左右,有人喊“出发!出发!”大卡车陆续发动,鱼贯而行。有人哭起来,更多的人哭起来;车上的学生在哭,车下送行的人在哭;哭声一片:哭失学之悲、哭离家之痛、哭命运的不公,哭全班那么多人为何让自己去插队?我的父亲没来送我,他是“牛鬼蛇神”,还没有“解放”。与其他学生相比,我还不算太惨的,有的同学临走也没见父母一面,有的同学的父母正在挨斗。十里店南街往东的路上,有的亲属大哭着追着车跑,穿着厚厚冬装的行人在驻足观望。总之气氛悲凉,痛苦。天空越来越暗,难道老天爷也在同情我们这些学生?

敞篷卡车在行驶,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睫毛上。,薄薄白雪覆盖的路面上,两条黑色的车辙清晰可见。大家离母校越来越远,离兰州越来越远,离我们小时候一心上大学的梦想越来越远,汽车的马达声逐渐压住了人们的啜泣声……

从兰州到康乐,距离120公里,按现在的路况,两个小时就到了,可我们走了一天,途径七道梁时,山高路陡,弯道多,卡车要装防滑链;过洮河时卡车是用人工轮渡一辆一辆载过去的。到康乐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县上开了欢迎会。

15辆卡车分别开往八松、五户、草滩三个公社,谁去哪个公社,完全是随机的,车拉到哪里算哪里。车到了八松龚家庄,下车休息。我们听到树上乌鸦在“啊啊”的叫,看到腰间扎着草绳衣衫褴褛的农民,看到被烟熏得黑黑的炕洞,看到古老的落后的木轮车,想到自己要在这里过一辈子,我们四人抱头痛哭,哭声惊动了公社的刘文书,慈眉善目的他把我们分到了八松大队八松庄,后来才知这里是公社驻地。

左一王小玲左二杨文瑛后排左一延陇娥后排左二程雯洲

我们不会在农村一辈子的,这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信念,我们每个人都在好好表现,盼望着有一天被抽到什么工厂去当工人。

*进庄

第二天,驴车拉着我们四个女生的行李,在晌午(午饭)时分,拐进了八松庄。车边跟着一群“鼻涕娃”,兴奋地喊着:“洋学生”来了!“洋学生”来了!”村子里弥漫着一股炊烟的气味,驴蹄子踏在雪后泥泞的小道上,泥水四溅。

驴车停在一个破院落的门前,无院门,有门框。院墙年久失修,有几处豁口(后来才知道房东是个要饭的)。院门旁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年轻人多,孩子们多。大家帮我们把行李搬进了新家。

我们背靠背坐在行李上环顾四周:墙是黄土色的,地疙疙瘩瘩不平,正中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屋子西面盘着一个仅能睡两人的土炕,炕才烧上,炕缝里正不停地冒着刺鼻的烟。东边的墙上遗留着雨水冲刷过的条条痕迹,墙的高处安着一个小方窗户,给这个阴冷的小屋透进来一缕光线。有灶台,但只垒了一半。关起门来,观望的人离去。一想到要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渺茫前景,我们四人不知是谁先带头哭起来,大家都哭了,哭得很伤心。

九队队长安生尧从队里的粮仓拿来了几块板子,铺在炕上,弥补炕太小的不足,四个人的褥子铺在仅能睡两人的炕上,挤着能睡四人。一切基本停当,才感到又累又渴。看着那盘了一半的灶台,又犯难了,大家急中生智,在院子里找了两根粗柴棒支在灶台上,锅往上一放,勉强凑合,可惜没有锅盖。到社员家借了扁担和木桶,四个人围在井台边轮流试着打水——木桶似乎欺生,浮在水面上不肯下去。旁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接过井绳,前后轻轻一晃,水桶钻入水中。四个人轮换着挑水回家,我蹲在灶边烟熏火燎地烧水。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在兰州时,我很少划火柴,总怕烧了手。现在也不怕烧手了。当四个人端上一碗飘满草木灰的异乡水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第一天劳动——打粪

清晨,鲜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我们带着崭新的白手套,跟着妇女队长去上工。打粪场上,黑色的粪堆周围站着一圈手拿“泡骨都”(木榔头)的农家妇女,有说有笑的妇女们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着我们,妇女队长说:“给我们队里分了两个女学生,以后和大家一起干”,她们亲热地围过来,问长问短,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更是乐意和学生们接近,人们的热情,使我们两个远离家乡的女孩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我们接过社员们手中的“泡骨都”起劲地干起来,不在乎鞋上粘满了牛粪,不在乎湿湿的臭哄哄的粪块掉进脖子和后背,背着粪背篼从阴暗的马圈中背出马粪,晾晒在场上。

休息了,大姑娘小媳妇们坐在槐树底下做起针线来,有的缝鞋帮,有的纳鞋底。从小没干过体力活的我们,此刻腰酸腿疼了,手上起了五个水泡。但我们对农村的一切都好奇,当我们看到打粪场后有两个人在铡草时,立刻走了过去。铡草的人是桑大哥,五十岁左右,四方脸,络腮胡子,往刀口送草的人三十岁左右,“让我们铡一下好吗?”文瑛问。“能成!能成!”桑大哥一叠声地回答。他是队上的饲养员,铡草是他的包工活。

于是文瑛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往铡刀口送草,我紧握铡刀把一起一落,金黄色的麦秸一会儿就堆了一堆。“上工了!”两袋烟的工夫,妇女队长招呼社员们继续干活,我和文瑛铡草的兴味正浓,我们以为只要干活就是为队里干活。“快来呀,不来不给你们记工分!”那个整天笑嘻嘻的新媳妇尚丁英喊我们。“不记就不记,我们不要工分!”工分对当年的社员来说是命根,可我们却傻傻地不要工分。“不要工分,你们靠啥吃饭?”大脸盘的胖媳妇侯菊芳笑着喊,这句话管用,我们回到打粪的场地。

后来队里给我和文瑛评了八分工,与当地妇女同工同酬。当时我队一个工分四角钱,干一天记十成工,我们一天可挣到三角二分钱。有的小队只给女知青记六分半工,与孩童们同工同酬,她们的心情糟透了,到我们集体户来,晚上六个人挤在仅能睡两人的炕上……

第二天,手上的水泡破了,疼痛钻心。在后来的日子里,泡生泡灭,最后成了坚强的茧子。

*我们要插一辈子队吗?

有一天,我校插友,高三的李兰路过我们集体户,大家谈起以后的命运。我问李兰:“你说,我们要插一辈子队吗?”“不会一辈子,你看,最高指示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从很有必要几个字分析,是要我们锻炼锻炼的,肯定不会一辈子!”

我们不会在农村一辈子的,这是我们心中永远的信念,我们每个人都在好好表现,盼望着有一天被抽到什么工厂去当工人。你们不知道,当年的我们是多么羡慕能进厂当工人的同学,看到有的女生戴着男式帽子,穿着工作服的照片,羡慕得就如同现在的年轻人看到了明星照。

*种自留地

社员家自留地的麦子已长得有一尺高了,我与文瑛的自留地还没种呢。队里给我们分了两分地,在当尕嘴的山坡上,当地的习惯是先施肥,后种麦。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地闲着。

我们两个弱女子驾起牛车往地里送粪。文瑛力气大,她拉架子车掌辕,我牵牛鼻子,我们艰难地拉着一架子车牛粪上山坡,由于没经验,弯转得太快,在拐弯的地方,车翻了,一架子车牛粪翻倒在下一层别人家的梯田里,麦叶青青,迎风摆动,似乎在欢迎我们为它们施头遍肥,此时的文瑛跪倒在下一层的梯田里,她迅捷地跳起身来,捶着我的背骂我太笨。我懊恼至极,因为我觉得不对劲时,牛这畜生的牛劲儿真不可低估,我怎么也拉不到应该去的地方。

此事在本队社员的口中传为笑谈,而我却不愿与任何人谈起此事。

*播种时节的“花炕子”

为了迎接春播,我们打算储备春播时的干粮。发了一小缸面,请队长的女人帮我们烙“花炕子。”这是一种很大的饼,直径约一尺五,重约1斤。当地人用一种专用的弯曲的金属花夹子在饼上夹出各种好看的图案。烙了十几个了,大家的孩子气来了,于是在饼中央夹出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有“洲、娥、瑛、玲”四个字样。嘻嘻哈哈地把几十张饼放在木箱子里,春播时不愁干粮了。饼子在箱子里放久了,长了绿毛,我们不想吃。不想吃也得吃,粮食是金贵的,不能浪费——用菜刀削去两面的绿毛,切成块,在锅中炒着吃,煮着吃。至今想起这春播时的“花炕子”,口中仍有那可怕的馊味。

*拔燕麦

康乐的麦子地里,有一种与麦子很相像的燕麦草,这种草生命力顽强,繁殖力极强,即使牲口吃了,粪中仍有燕麦的种子,施肥到地中,燕麦会铺天盖地地长起来,农民们要在地里拔燕麦,一直拔到麦子成熟。若时间够用,一块地要拔三遍。起初我们不认识燕麦,会将长得很好的麦子连根拔起,扔掉。现在想起来,农民会是这样的一种心情?拔草要一直蹲在地里,细心地辨别,社员们排成一行,向前挺近。社员们讲究拔草蹲的行行(hanghang)要窄,最忌讳将麦子压倒。起初,我们蹲的技术不高,后来社员们夸我们钻的行行象猫钻的一样。

拔草的日子很漫长,蹲在地里一直等太阳下山,仰起头盼太阳走得快些,草帽落在地上,太阳却象钉在天上,啥时才能下工?最希望有雷雨的日子,经常盼当尕咀的山上“云带帽”(云层聚集,这是必定下雨的征兆),每当这时,便只等孟二队长说一声“回”,便麻利地提起队上的马蹄表,撒腿直奔庄上,还没到家,雨点子已噼噼啪啪地下起来了。回到家中,拉开被子,真想大睡一觉,却又听到孟二队长大叫“走嗷哎”……只好又穿上外衣,向地里走去,拔草拔得手总是绿的,刷子刷也刷不掉;脸是红的,那是山风的功劳。当身材单薄的我红脸绿手地回到兰州,二哥怜惜地说:“已成了乡下小姑娘……”

*老鼠、猫

因身体不适,没去上工,集体户中只有我一个人。我擀好面条,转身去烧水,老鼠偷偷地溜出来,悄无声息地吃掉一块面,啃噬的面条边缘象锯齿,至今想起来,又恨又怕。它的眼睛贼溜溜地望着我,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我很生气,拿起棍子向老鼠捣去,它闻风而逃。我转身又去烧水。老鼠又悄悄溜出来,我大喝一声,再次把它赶走。我边烧水边回头看老鼠的动静,它又来了!只见它钻在我们的尖底小锅里,象摇摇船一样在锅里晃动,这该死的脏东西!我拿起棍子冲着它使劲戳去,一边又急又气又怕地骂道:“把你还能得很!”一棍子下去,旁边的纸箱子被戳了一个大洞,老鼠已不知去向。文瑛等人回来,我讲述与老鼠周旋的经过。多少年过去了,她们总会戏说我与老鼠抢面条的往事。

当时老鼠太多了,我们回兰州时,面柜存放在九队队长家,回到庄上,抬着面柜回集体户,柜中飞出一只惊惶的大老鼠,让人恶心透顶。恶心归恶心,面还得吃。至今还记得我的同学擀面时提起宽面条对着阳光找老鼠屎的样子。那时年龄小,不知道借一个箩面箩来处理。

也许你会说,老鼠这么多,怎么不养只猫呢?别提猫了,猫也曾祸害过我们。我们没什么灶具和餐具,仅有一个和面的花搪瓷盆,平时的剩饭就盛在盆里,没盖子。有一天下工时,刚推开双扇的房门,一只黑猫从门下夺路而逃,吓了我们一跳。进门一看,剩饭被猫舔吃了一半。又一日下工,门刚打开,又是那只黑猫窜上几米高的东墙,从木格条框窗户中飞檐走壁地逃走,这种坏东西,谁喜欢养它呢?

*秋收时节

秋天,收麦季节,是农人们最忙,但心情最好的季节。麦浪起伏,社员们帮我们磨好镰刀,好胜的我们绝不愿落后,暗地里同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竞争,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们赢不了,文瑛一天能割140捆,我能割130捆,社员们身后的麦捆密密匝匝,弯弯曲曲,我们身后的麦捆横七竖八,总之累得人气喘吁吁,汗水流进眼睛,磨得睁不开眼;汗水顺着鼻尖流下,脑门上的头发被粘在脸上,从不出汗的我尝到了汗水的苦涩,亲身体会到粮食的来之不易。

平日很关心我们的社员老董说“王小玲,你妈妈看见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是呀,妈妈在哪里?我是独生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母亲舍不得让我干家务,家里的哥哥弟弟总会让着我……一不留神,镰刀割破了手,鲜血淋淋,包上布条继续割,拼命割……

麦子割了,暂时垛在地里,远远望去:山上的树木郁郁苍苍,黄色的是小麦,绿色的是大豆,麦垛一个挨一个,很象童话故事里的小稻草人。

麦子后来要拉到打麦场上,农民们进入了碾场的环节。凌晨四点起床,就到打麦场上,把麦子摊开,牲口拉着碾子在场上转,连枷的噼噼啪啪声不绝于耳。我和文瑛手中的木叉搭着木叉,喊着“哎——上来了呀!哎——上来了呀!”的号子将麦捆抛上麦垛。扔一天麦捆,不敢笑,笑时肚皮疼;我们打破了当地女人不上麦垛的习俗,同男子一样上麦垛,徒手抓住飞上来的麦捆,递给垛垛的“把式”,一天下来,胳膊上出现一道道痒痒的伤痕,这是麦芒扎的。社员们夸我俩“是一对儿穆桂英。”

*最感惬意的事——读书

冬天,下雪了,不用到饲养棚去打粪。我从小喜欢看书,喜欢抄抄写写。我内心深处羞于启齿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我们从回乡知青黎明、鲁南那儿借来了《朝阳花》《迎春花》《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李有才板话》等书籍,把大饼放在炕台边,拉开被子躺着看书,饿了就吃些大饼。因为屋子里太冷,我们不愿下地做饭,桌子上结着冰,刷牙缸在桌子上滑来滑去,当时稚气的我们为此笑弯了腰。

看书看累了,就轮流大声朗读;朗读累了,就睡觉。看书看到精彩处,点着煤油灯看,头发让油灯烧掉了,还浑然不知。灯油烧干了,就打开四只手电筒,让灯光对着镜子,产生反射,增加亮度。


在当年妇女队长家的像框里,我见到了自己16岁的稚气的照片,见到了许多乡亲,有许多人已经去世,他们说我们是最好的一批知青。

康乐县地图

*刻骨铭心的亲情

甘肃省康乐县位于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东部,是一个以汉族为主的多民族居住区,总面积为1368平方公里,这里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地形以山地为主。八松庄距离康乐县五十里,在马巴车站附近,是公社驻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住着大约四十户人家,分属于八小队和九小队,乡亲们对我们下乡知青是友好的,有时给我们送来他们自种的洋芋、盐根。我们没有做饭的柴,打麦场上的麦草任我们随便拿,但绝对不允许社员拿。

我们初进庄时,家家请我们吃饭,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们很好客,烙的“花炕子”又大又好吃;1970年8月,我被靖远煤矿招收当工人时,庄上家家都请我吃饭,八小队的全轮到了,紧接着又是九小队的社员请客,倒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买了40张毛主席像,挨家赠送,右边写着贫下中农们留念,左边写着下乡插队知青王小玲……

我永远记得自己生病时,九队安生尧队长的母亲用大铁勺在火盆上为我炒鸡蛋的情景——她的儿子七岁左右,长得机灵又秀气,我们叫他“秀才”,“秀才”闹着要吃炒鸡蛋,安大娘不让儿子吃,她说我们是出门人,我们不容易。

有一次,我胳膊上长了一块鸡蛋大的扁平风疹,奇痒无比,有人说用猪圈里的土敷上就好了,我不愿敷。麻利能干的李春兰嫂子让我坐在她家热炕上,盖上乡下人的棉被,端来一碗姜片红糖水,疼爱地看着我喝下去……还有一次,我空腹吃了一肚子“豌豆梗(煮的嫩大豆)”,因胃里不适,竟昏了过去,同学们将我搀回寒冷的屋子,我穿着小棉衣、大棉衣盖上棉被,半天才苏醒过来,两脚冻得冰凉,我捂着棉被悄悄地哭泣,大队书记带着队上的干部来看我,我感动极了。

我也清晰地记得我们为村里的小媳妇们帮忙写家信的情景——他们的丈夫在外地当工人,长年累月不回家,我们为她们写家信,一般是她们说,我们写,有些羞涩的新媳妇,心里有话说不出口,只好由我们这些十六岁的女孩子搬用一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词句……

*母亲下乡,回到兰州我无家可归

1969年4月18日,当我从康乐带着要洗的被里被面风尘仆仆地回到兰州时,家门被一把大锁锁着,别人都有栖身的家,我没有 ——母亲四天前下乡落户了,去了甘肃靖远农村。去了哪个公社无从知道,怎么办?我想啊想,决定先找我九叔。我坐长途班车先到了靖远河靖坪师大五七分校(这里离县城不太远),找到了正在那里劳动的九叔,九叔帮我打听到母亲去了靖远东升公社柴辛梁大队上沟小队。距离县城两百里,要坐几小时的班车。九叔给我买了票送我上车。去柴辛梁的公路是极为颠簸的“搓板路”,一路感到肠子都要被颠出来了,柴辛梁才到了。

东升公社是靖远县最偏僻、最艰苦的公社,此地没有河流、没有水井,靠天吃饭,地里的麦子长得稀稀落落,亩产一百多斤,一个工分日八分钱。方圆几十里几乎没有树木,经常刮大风。东升当年缺水,人们传言,过路人乞讨清油,村民愿意给;但若你讨要水,没人愿意给。村民们将雨水、雪水扫入自家窖里,用锁锁上,水中漂浮着牲口的粪渣。起初,兰州去的师大家属们吃不惯,一吃就拉肚子,母亲用白矾与纱布过滤,窖水勉强能下咽。母亲被安置在一农民的院子里,房子只有7平方米。母亲用窖水将我的被里洗得雪白,招来房东的不满——吃都没有水,哪里有水洗被子?

听说父亲母亲刚到东升柴辛梁那天,队里组织当地社员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他们高喊:“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他们不知我的父亲刚刚“解放”,40天前,他还是“牛鬼蛇神”,他们以为城里来的人都是工人,父亲也举起拳头高喊:“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父亲在乡下的新家仅仅呆了几天,就到分校劳动去了。

父亲离开兰州时,在夜晚烧掉了祖先的珍贵楷书字幅,把房子退了,我在兰州已没有家。

所以,插队时我不经常回家,若剩下我一人没人作伴时,我才回。因此,我挣的工分比其他三个女知青多。到了兰州,我总住在插友文瑛家,在那样的年代,他们全家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接纳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她的父母是极好的人,经常给我包饺子吃,他们的恩情,我终身难忘。两年的患难之交,使我们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母亲看女儿,千里迢迢背着菜

1969年7月,母亲想念在康乐插队的我,她从靖远到兰州,又从兰州到临洮,千里迢迢看女儿,听说康乐没菜吃,她肩上十字交叉背着萝卜、白菜。康乐的班车已走了,母亲思女心切,竟然背着萝卜、白菜步行50里到了康乐。一个小脚女人,走这么远的路,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晚上母亲和我们四个知青睡在只能睡两人的炕上,鼻尖贴着墙,不敢翻身。她怕影响我们的睡眠。第二天,她的脚肿得象发面馒头似的,在康乐呆了十天,她又无奈地回靖远东升去了。

*回望上马石

我们的院子很破旧,院里有两间八队的房子。大房子三个男生住,小房子我们和九队的两个女生住。院墙不怎么高,有几处破损。为了少走弯路,我们经常从院子墙上的豁口处翻墙出去。我们把裤脚挽得高高,裤腰上别着镰刀,象体育课上跳山羊一样从墙上一跃而过。在墙的豁口不远处有一块近半米高的石头。

五十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早晨,有三个风华正茂的男知青在这里骑马上苏集,苏集离我们庄有二十里,每十天有一集,可以买到肉。因为马太高大,他们就踩着这块石头上马,只记得他们雄赳赳地骑在马上。当时开始有了尼龙袜子,我们托他们带一双,袜子带回来了,灰底绿格,十分素雅。40年后,我们重返康乐,可惜此三人中已有两人去世,石头依旧,人却阴阳两隔了,悲哉!人生!

这三个男生是刘书成、(去世)王华黎(去世)、吴洋。他们都是我校高二的学生。刘书成与我们在一个集体户,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他总是笑嘻嘻的,是一个极好的人。对我们四个女生很宽厚,总说我们年龄小,要让着我们。插队生活苦,主食经常是面条和青稞面馍,平日没有新鲜蔬菜,更没有水果。没有油、酱油、醋、碱面(做馍用的是灰水)经常吃的菜是洋芋,炒洋芋时撒些大粒子盐块,放些水连煮带炒,吃饱就行。刘书成平日为我们挑水、打柴、磨面。

插队的第二年,刘书成在我们院子里栽上了莲花菜苗,种上了葱,葱细得象头发丝一样,后来莲花菜长得很大,我们丰收了,社员们都很羡慕。刘书成是小教,后来就到白银了。1977年高考后,我与刘书成又在西北师大中文系相遇,我们又成了同班同学。王华黎和吴洋在十一小队,离我们集体户很近。1970年招工,他俩和我都去了靖远煤矿。

*不可思议

岁月飞逝而过,一九七0年八月,靖远煤矿到康乐县招工,我被招上。与我同去靖远煤矿的是八松公社的方玫同学,她的大哥听我说家里的情况——父亲在五七干校,母亲去农村落户,兰大物理系毕业的大哥在农宣队,二哥在兰化,弟弟在离家二十里的靖远农村上中学。一家六口人六个地方,他连连摇头叹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当时的神态我至今记忆犹新。其实,在师大,这种现象比较普遍,插队同学中有一家五口人五个地方的,

有位女生的母亲在干校劳动,大弟去了林建师,年幼的小弟寄放在农民家里。我们当年写家信,一次写四封……

2008年11月26日,天上飘着雪花,我们当年插队的265人中有62位同学在四十年后重返康乐,得到县委、县政府的盛情款待。在当年妇女队长家的像框里,我见到了自己16岁的稚气的照片,见到了许多乡亲,有许多人已经去世,他们说我们是最好的一批知青。

我们走时,乡亲们到车边给我们送行。有送鸡蛋的,有送清油的,有送 “花炕子”的,她们沧桑的眼中泪花闪烁,爱动感情的文瑛和我都落泪了,乡亲们让我们四月来看“花儿会”。我们洒泪而别,带着四十年来的知青情结,带着第二故乡人民的深情,带着对人生短促的进一步体验,离开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我一口气写下了以上的文字,为我的插队,为我的青春,为我应该上高中的黄金岁月。艰苦的环境锻炼了我,使我在以后的人生岁月中不知什么是困难。“年轻时多吃一点儿苦,对一辈子有好处”,这是我插队落泪时,我九叔告诉我的话。磨难、挫折养育了我善感的胸襟,坚强的斗志,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体验了粮食的不易和人间的真情。回忆过去,我感慨万分,愿我们的后代,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不易。

2018年4月20日初稿
2024年10月15日修改

作者介绍:王小玲,女,1952年生,甘肃静宁人。甘肃师大附中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在甘肃康乐县下乡插队,1970 年招工到甘肃靖远宝积山煤矿当电工,1975年调入兰州第一毛纺织厂当纺纱女工,1977年考入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一直从事语文教学,曾在培黎石油学校、兰州城市学院中文系任教,职称:副教授,曾教过《中专语文》《公关文体写作》《大学语文》《应用写作》《大学实用写作》《现代文秘》等课程。曾参与国家级中专语文教材的编写,曾是甘肃省中专语文学会理事。有多篇论文在省级刋物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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