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记忆

体娱   2024-10-25 18:3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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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走了,丹顶鹤、麋鹿、白鹭、灰鹭都回来了。


逃兵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逃兵被抓回来了!”这消息简直就像大晴天刮起少有的龙卷风,搞得全连上下人心惶惶。这是1971年夏天的事,正赶上“三夏”大忙加上“一打三反”运动,这家伙却要拔脚逃回城里,指导员气得脸都歪了,额头上青筋直爆,说话时手舞足蹈,喉咙三板响。

逃兵长得黑不溜秋,粗短身材,跟《水浒传》里的武大郎差不多,谁也没有真的见过武大郎,但一说逃兵就好像见过武大郎的真身了。连里还有个无锡小妹叫金莲,姓金不姓潘,与逃兵一点关系也没有。

逃兵做的都是愚蠢的事,而且不可收拾,连里让他写检讨,他一字不写,脖子一梗,在连部门口与指导员大吵一场,骂对方“妈勒个X”,还想扬起拳头打人。指导员脸色铁青,把他恨城一根钉,扬言要上报团部保卫股把他抓起来。

逃兵发现苗头不对,索性拔脚跑路,刚刚跑出农场地界,就被当成贼一样被抓回来,去抓他的人是从警卫排借来的,打手一般,逃兵被抓回来时还用麻绳捆住了双手。

逃兵移交给连队后被关在一间堆放劳动工具的小仓库里,地上铺一块床板,扔下一条被子,旁边搁上一副碗筷,让他好好反省。逃兵黑着脸,抱着脑袋,蹲在铺板旁,那样子好像武大郎被西门庆狠狠地踹了一脚。指导员带着连部文书(担任记录)过来“审问”逃兵。逃兵被抓回来就是一个彻底失败者,耷拉着脑袋,眼神失望地盯着地面,左脸颊有一块明显的紫血斑。

当逃兵是可耻的,你不知道吗?

我母亲病重,我要回家。

采用逃跑手段来对抗运动,你的问题性质很严重,你想过没有,当逃兵会有什么下场?

想过。。。。。。横竖就是一死。

直到现在你还死不认账,简直是顽固不化。

我要回家!

鉴于你这种态度,想回家,连里不批!

不批?我还要逃。

你,简直反了。。。。。。

文书还记录了一些其他的话,无非是恐吓加上欺骗,偏偏这个逃兵不吃这一套,而且一点也不肯服软。我们趴在窗户外偷听,想这家伙还真是有种,敢与指导员公开叫板,可能真是母亲病重,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重大风险当逃兵的;也有可能是怕“运动”加上“三夏”大忙,逃回城里去避避风头。不管怎么说,当时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可逃兵行为,都说他是“作死”。忙在一起忙、累在一起累,你干嘛要逃走呢?不过,那个叫金莲的无锡小妹却仗义执言,说派人去抓逃兵的做法有些过火了,小题大做,你把知青当成什么人?就算真的临阵出逃,充其量也就是怕苦怕累,你用绳子把人捆回来,简直不是人做的事情。

私下里可以这么说,谁也不敢公开站出来为逃兵去说话,更不敢提《知青之歌》,当时说这些话未必有人听,指不定把自己也搭进去了。逃兵被关了两天,还是死不认错,看见指导员依然冷眼相对,一点没有认错服输的表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下一条心,你拿他能怎么样?指导员虽然板着脸,咧着嘴,可真没辙了,只能放他出来跟着班排去劳动,班长起的是监管作用。

正是棉田打老叶、喷农药的大忙时期,喷的是六六六药粉,一人背个喷粉器,一边走一边用手摇机器,另一个人两手抓住粉管,深入棉田里喷药粉。据说越是中午太阳当头照的灼热天,药效就越好,所以喷药粉中午也不能歇息。逃兵被安排摇喷粉器,“匡匡匡”地边摇边走。若碰到逆风或侧风,飘飞的药雾就会倒灌过来,呛人一脸。药粉极有刺激性,能呛得人连连咳嗽。所幸有6个组出去喷药粉,居然没有人农药中毒。大约是兵团战士命贱,不被人当成“战士”看,命贱的人更容易成活,就像刚翻耕入土的油菜花一样,命贱的花反而花开满堤。

太阳偏西时,逃兵终于可以卸下背负的喷粉机了,带着一身臭汗味加上药粉味急忙跑向河边,纵身往水里一跳,浑身上下就可以洗干净了。男知青比女知青的优势是下工后可以去河里洗浴,一洗就清爽了,回食堂里买半斤饭,一盆炒生瓜,吃饱饭再来一枝烟,往床上一躺,一天就过去了。不过,那时正是“运动”时期,夜里也不轻松,有“红油灯”活动催命,点亮一盏油灯,全班挤在一起集中学习,读“老三篇”或者报纸社论,想昏昏欲睡也难。

指导员每天还是想着逃兵,“红油灯”点亮后就下班排来查看,看看逃兵表现怎样?逃兵猫在墙角落里的铺板上,闷着头抽烟。班长说,白天喷药,晚上学习,他这几天表现还不错。指导员满意地“嗯”了一声。可能他在想把逃兵抓回来是对的,关几天也是对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有时也要有一点强制性行为。

逃兵好像变了一个人,这几天很少说话,别人故意逗他说话,他也是爱搭不理的样子,脸色阴沉着,好像一肚子心事。大家怀疑一定是被绳捆索绑吓着了。与他关系处得最好的同学说,逃兵的家里又来了电报,他母亲的病拖得重了,他第一次哭着去连部告假,可是指导员硬是不准假,说过了“三夏”大忙才放他走。

我们都觉得这个“复兄”前世就是知青的克星,如果有一天知青翻身了,绝不可以放过这个恶人。就在大家为逃兵愤愤不平时,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连里就吵翻了,原来是逃兵真的又逃了!

这一次,指导员没有派人去捉拿。后来知道这次也不可能捉拿到。因为逃兵不往南走三隆到大丰的线路,而是选择反方向往北走射阳的线路。

有志者,事竟成。逃兵成功出逃,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我们自己逃离了苦累的日子。金莲小妹还为逃兵讲了句公道话“逼上梁山,人家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习惯了以为“逃兵”总是可耻的,其实很多时候在逃兵身上更多体现出人性,或者是对反人性的一种本能反抗。

很多年后,知青返城了,我在山塘街附近碰见过逃兵,他还是那样黑不溜秋的粗短身材,只是性格较之那时来说开朗多了,讲起当年逃跑的那一天,真的惊险非常,坐苏北特有的“二轮车”(自行车)匆匆赶到射阳汽车站,遇见一个从新洋农场(十二团)逃走的女知青,一起逃回江南。说着,他哈哈大笑。

逃兵至今也不认为当时做逃兵有什么错,就是有点想念那个敢为自己说话的无锡小妹金莲,姓金,不姓潘。

涨潮

大海发怒是什么样子,潮涨潮落有多么惊心动魄,我们这些在江南城市里长大的知青是一点没有印象的。5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听说要去大丰县五孔闸那边的滩涂拔江门草,大家都兴致勃勃,谁都没有去过离连队十几里的五孔闸,十七八岁的年纪赶上新鲜事总是最起劲的。听说五孔闸外面的滩涂离真正的黄海很近,海风也是带点儿咸腥味的。遇上晴天,站在闸口高处还能隐隐看见天水之间缓缓移动的大楼一样的货轮,都是道听途说,真真假假,直往耳朵里灌。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尖厉的出工哨音赶下床,匆匆吃过早饭,兴高采烈地集合成队,循着海堤往南走。一路走一路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搞得像军训一样。食堂隔天宰了一头猪,蒸了2两一只掺和玉米粉的大馒头,皮色金黄,特别经饿,还烧了满满一大桶菜花肉片,用两辆牛车驮着跟在队尾缓缓前行。

到了五孔闸,顾不上休息,连长跳到土坡上,挥动手臂鼓动性地讲了什么我没听清楚,然后就分散下滩涂,像开坝后的溪流一样流向滩涂各处。岸与海之间留下的就是滩涂,杂草丛生的荒地,芦苇疯长的泥塘。盐碱地上找不到路,路是人走出来的,有时还要挥动镰刀“卡卡卡”地砍掉挡住脚步的荆棘。滩涂上的白鹭、灰鹭“扑楞楞”惊飞起来,在滩涂上空飞来飞去“吱吱吱”叫唤,茫然不知所措,它们的安宁生活顿时被杂乱的脚步扰乱了。

闸上的老闸工特地嘱咐我们:“看见日头偏西的时候,赶紧往海堤上撤,涨潮了就回不来了。”我们心说你吓唬谁呢,就把他的话当个屁放。班排散开后,三五成群,提着镰刀、扁担,一窝蜂奔下海堤,散漫地朝滩涂深处走去。

流火七月,太阳很毒,一眼望不到边的滩涂上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我们每人一顶草帽,就在毒日下硬扛着。草帽是花了1角5分钱在场部买的,帽沿上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字。有先见之明的人背上退役的军用水壶,壶里灌满水,真派上大用处了。没带水壶的只能讨水喝,实在忍不住口渴就捧几口沟里的盐碱水润润嗓子,盐碱水又苦又涩,喝上几口就想吐。男知青的口袋里忘不了带烟,都是“劳动牌”之类的低价烟,干活累了,就地坐下,摸一根烟点上,猛地吸上几口消消乏。

我们的任务是去滩涂湿地上拔江门草。到了盛夏,这种细茎草可以长到一人多高,晒干后可以用来搓绳子,编织装新棉的绳包。五孔闸左侧的海堤堤坡上被下塘捞虾米的农民踩出一条小路,循着小路可以走向滩涂深处。被潮水冲刷得平缓的滩涂上长满一坨一坨杂草,草丛里偶尔会飞起一两只麻雀。沟、塘、河、坡纵横交叉,河里有水,没膝深,水是苦涩的。沟、塘里的水只是浅浅的一湾,浅浅地冒出几蓬水草。江门草是草中的佼佼者,一丛丛、一簇簇,挺立在水边,好像它们知道自己可以承担编织绳包的使命,物有所用就有了使命感。

黄海滩涂是并不连成片的盐碱地,斑秃似的盐霜散落开来,不是寸草不长的板结地,有一种叫盐蒿草的丛生植物就非常顽强地挺立在盐碱地上。到了冬天,结成的盐蒿子是血色的。滩涂上也有几面水塘,沿塘边站着纵深几里长的芦苇丛,芦苇好像从来没人来收割过,密密地长得有一人半高,生气勃勃地站成一堵绿墙。滩涂上这时热得像蒸笼,一丝风也没有,芦苇形成的绿墙加剧了灼热感,走过绿墙只觉得浑身冒汗。有几个男生赤膊上阵,光着晒得黝黑的脊背,两块腹肌就像鼓起来的肉疙瘩。女生的头发被汗水浸透了粘在额头上,只穿个粉的或花的背心,深一脚浅一脚朝着疯长江门草的低洼处走去。从农场绘制的地图上看,沿着塘边的小路再往滩涂深处走,可以一直走到海边。老闸工说海边是去不了的,离大海几里远就是成片沼泽地,看着有路其实无路,浅塘看着只有没膝深,半个身子陷进去都有可能,要人命的,根本过不去。

我们各自卷起裤腿走到水里,两手抓住江门草茎使劲一拔就能拔出一把,在水里涮涮草根上的泥,扔到坡地上,等到集成一捆挑回去就可以装车驮走了。连队有几辆牛车就停在海堤脚下,等着装捆扎齐整的草把。百十个知青像黄豆粒儿撒到这一大片滩涂上,很快就被疯长的江门草、盐蒿草、芦苇丛淹没了,只能看见这儿闪过几片白汗衫,那儿露出一截粉马夹,还可以听到“嘻嘻嘻”“格格格”的笑声在滩涂上飘来飘去。男男女女都有一种新鲜感,甚至有人开心地说,再往滩涂深处走,我们可能会看见丹顶鹤或者麋鹿了吧——那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过,谁也没有真的见过活物,有上万知青在这片滩涂上垦荒种地,那还会有鹤影鹿迹呢。

沿着小路寻找草地,远远就可以看见湿地上的江门草长得特别旺。我们几个男生一声欢呼不容分说就往里走。

“别过来,别过来!”湿地边,有一个女知青忽然摇着镰刀尖厉地喊道。

我们被吓了一跳,立刻刹住脚,就看见不远处的苇丛里有几个穿花布衫的女生,一边系裤子一边“格格格”笑着钻出来了。有个男生是愣头青,还问那喊话的女生“你们干什么”,被那个女生狠狠地白了一眼:“十三点!”

愣头青笑笑,并不气急败坏,因为骂他“十三点”的女生在连里是长得蛮漂亮的,被人称为“连花”,椭圆脸,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酒涡特别迷人。

那时的知青都是喜欢相思的年纪,但心思特别单纯,谁也不会去胡思乱想,干活也很少偷懒的,分散开来拔江门草,拔上一堆就捆起来,累了就直起腰跳两下。有人负责来回运草,运到海堤上装上牛车,一牛车草码得像一座小山,实在装不下了,才“呦呦”地赶着牛车回连队里去。

午饭回到五孔闸上来吃,每人三只馒头,一碗花菜肉片,“巴叽巴叽”吃得很香。6两馒头哪够男生一顿吃,挤在一边的女生看在眼里,暗暗发笑,没人动员,她们就匀出一脸盆馒头,“嘻嘻”地笑着端给男生吃,一脸盆馒头一放下就笑着逃走了。男生也不会说声“谢谢”,拿起装在脸盆里的馒头就啃。人间情感有时真纯,现代青年可能不再相信,但那时知青之间的情感几乎是水晶状的。

吃过午饭,灌下一大杯水,再下滩涂,一直干到太阳偏西。

我们刚来时,老闸工就关照过我们“今天下午有雷暴雨”,我们根本没当回事,也不会看天色。果然,快傍晚时天真的就变了,滩涂上的天说变就变,一点不留情面。不一会儿,海上的风就刮过来了,天色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锅罩住整个滩涂,雨点儿砸下来,“哗哗哗”密不透风,让人毫无遮挡,只能任雨浇水淋。好大一阵雷暴雨!我们个个被淋成落汤鸡,看女生裹着薄薄的衣衫,胸脯鼓鼓的,就像没穿一样被暴雨鞭打着,好几个人围在一起哭。男生背起成捆的江门草慌不择路地往海堤上逃,有人一滑摔倒在泥沟里,又仓皇地爬起来,冒着大雨不顾一切朝海堤上跑。有的相扶着朝前移动,顾不得雨水迷住眼睛,逃命要紧,幸亏大部分人走得不是太远,有一些人已经逃到海堤上了。

“涨潮了!”有人绝望地喊道。其实,潮水早已涨上来了,上午趟过的小河水还没到膝盖,现在水已经满溢上来,齐腰深。原先只有2米宽的河沟,这时已经涨宽了一倍多,而且还在往上涨,泛着白沫的水流湍急地打着漩涡朝滩涂低洼处涌过去。

涨潮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险境,一下子就陷进去了。我就像被猎枪打伤的灰兔一样惊恐万分,因为不知道能不能赶在潮水涨到海堤脚下就逃到海堤上。已经逃到海堤上的同伴聚集在雨境里,拼命地朝着被雨水裹住的滩涂,齐声喊叫“快往海堤逃!快逃!”大雨被大风推动着,就像扑面而来的水注,铺天盖地浇下来,躲都躲不过。滩涂深处早已不见人影了。潮水还在往上涨,这阵势从来没见过,简直就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海水顺着滩涂上的河道、沟汊、塘湾,往海堤边迅猛涌去,风卷浪急,不可一世。

我完全没有想象到涨潮会这样厉害,简直有横扫千钧的夺命之势!

前面的横沟边忽然传来哭声,雨声也盖不住,雨帘中看见是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就是“连花”,看着沟里上涨的水哭得很绝望。横沟已经不是刚来时那样温情脉脉了,而是气势汹汹地泛着泥浆、白沫,朝低洼处涌流,潮水把横沟变成了小河。

我不由分说就冲过去,抹了把满脸雨水,声势力竭地喊道:“别哭!我抱你俩过河!”

一个女的马上走过来两手搂住我,出于求生本能,前胸紧贴着我,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趟水过河,河水齐腰深,盐碱地是板结的,沟底很坚实,没有陷脚的淤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居然抱着她踩着板结的沟底一步一步挪到了对岸。我把她放下,马上回过来抱住“连花”,她两腿紧紧地夹住我的腰,潮漉漉的头发搭在我的肩上,我使出浑身力气把她抱过河去。走到河中间,脚下一滑,被旋转的水流打翻身子。我把她抱得更紧,喊道“别怕,没事的”,我抱住她挣扎着上了岸。两个女人浑身是水,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脸大哭。我说不要哭,跟着我赶紧往海堤上跑。“连花”说我俩拔的草还在对岸呢。我说不要命啦,两捆草算个屁!

这时,潮水还在往上涨。不一会儿,回望刚才经过的沟坎,已是涨水一片。不过,雨势明显小了,西天居然还露出一线阳光,滩涂的天气就是这样反复无常。雨小了,天晴了,“连花”也不哭了,抹了下被雨水反复淋潮的脸,看了我一眼,尴尬地笑笑,指指裹在身上的淋潮的粉色背心:“你能转过身去吗?”

我说我跑到前面去等你们,我们一起回海堤。等我再见这两个女人时,她俩身上的衣衫已经拧干了。两个女人轮流拍我马屁:“你真的很勇敢嗳。”

我笑笑:“看见你俩蹲在沟边哭,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啊。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就当没发生过好吗?”

“连花”笑了:“你不说,我们两个女人会到处去说吗。。。。。。戆大。”

话是这么说,以后在食堂里碰到“连花”,我还是不由自主脸红了。她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冲我菀尔一笑。

涨潮了,一想起这险情,我至今还心有余悸。半个世纪前的潮水好像还在冲击我的梦境,那滩涂那河沟那视生命如草芥的年月,知青的命真的不如一根江门草吗?我们可以过得很艰难,活得像一根草,但草与草之间是互相抱拥、互通情感的,而且那情感几乎不带一点杂质。

因为这一场险情,据说连长、指导员都受了处分。

重返滩涂,车过五孔闸时,我忍不住朝海堤下的滩涂望去,原生态的滩涂好像扩大了许多,一眼望不到边。

知青走了,丹顶鹤、麋鹿、白鹭、灰鹭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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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兵甲

能够混到团部宣传队里的人,大约都有两把“刷子”。有吹竹笛的吹得起早的麻雀都飞过来偷听,那一曲《苗岭的早晨》,模拟鸟鸣、牛叫、人欢的声音活灵活现;有拉二胡的能把一曲《赛马》拉得缓急自如,如有万马奔腾、马蹄声碎;有吹小号的能把《游击队歌》吹得气韵回荡、激越雄壮;有拉小提琴的能拉出喜儿《北风吹》“我盼爹爹快回家”的喜悦心情。至于那几个跳舞的女孩子,都是从各个营里挑选出来的,长得漂亮是外观资格,基本动作像劈跨、双飞、旋转,个个都有拿手好戏。

宣传队好像是底层知青攀爬出沟底的阶梯,即便不能出类拔萃,至少也能混个不泡在大田里呀,一年有大半年是在排练准备会演,剩下时间是政治学习或参加“三夏”劳动,全队仅有1亩3分地,忙活不了几天。宣传队每年有不少机会去兵团、师部会演,十天半月,吃好睡好玩好。即使是下营区演出,也是坐着拖拉机来去,演出到深夜还有夜宵吃。

有道是“十根指头有长短”,这文艺人才堆里也有例外,有一个男知青自称“匪兵甲”,因为他上台只能端一把长枪充当“匪兵甲”的角色,走走过场,跑跑龙套,落幕后就帮着清场,收归道具,帮女生拎演出服,左手一大包,右手一大包。他不会弹拉说唱,两条腿搁腿还搁不到桌子上,“劈跨”时一个旋转就摔倒在地了。“匪兵甲”自知不是搞文艺的料,在宣传队里属于鱼目混珠。他心甘情愿做“鱼目”,有出头露面的机会都会主动退让。就连那次去师部会演,结束后拍集体照,照片冲出来一看,“匪兵甲”没有了,原来是他躲在别人身后,连个背影都不给。他好像在回避什么,他要回避什么呢?

“匪兵甲”可能自以为长得不怎么样,黑苍苍的脸,还有点横着长的意思,榆树粗的身段,两只眼睛里露出一股凶相,拔出拳头来好像能打死景阳冈上的老虎,演“匪兵甲”正是找对了人。有一次,下营区演出《洗衣舞》,有两个调皮的男知青看见宣传队的女神,待演出结束后溜到后台,嬉皮笑脸想沾些便宜。“匪兵甲”看着不对劲,虎着脸走近去,两只拳头捏成铁疙瘩,却忍住了没有出手。男知青一看这家伙“热面冲”,哼了一声,悄悄逃走了。“匪兵甲”不去追,什么也不说,只是横斜眼睛盯着,那阵势就像站着一座铁塔,自带一股凛然的气势。

“匪兵甲”能在宣传队里混下去,可能与他的表叔是盐城物资局革委会的头儿有关,团里有不少物资如农药、水泥、煤炭、种子等,有时也要从地方上调拨,看在这一层关系上,“匪兵甲”从盐城下乡就托关系送进了兵团,直接进入宣传队。认真地说,“匪兵甲”除了缺少一点文艺细胞外,哪方面都是超过他人的,比如掰手腕、翻单杠、拔棉秸、扛道具箱,拖拉机轮子陷进泥坑里帮着推机车,出力气的事都少不了他。这家伙一到傍晚也不嫌累,独自在空地上甩石锁,女孩子两只手都拎不动这只石锁,他却能一上一下甩得飞起来。所以,队长虽然嫌他腿笨嘴笨脑子笨,却觉得宣传队不能缺少这么个人,若都是俊男靓女,摊上一点力气活就抓瞎了。

“匪兵甲”有一把蛮力气,言语不多,看着像个“杀胚”,却很能助人为乐,拿演喜儿的常州知青的话说,“好事佬一个”。他特别喜欢帮女同胞做事情,哪个只要吩咐一声,他立马乐颠乐颠地帮你去办,还是那句口头禅“没得事”(这里的“没”发音是“墨”,“的”则要发重音),比如跑团部邮局去寄一封信、拐到小卖部买一块光荣肥皂、去机关食堂买几只大油饼,鸡零狗碎的事情他从不推辞。你要说声“谢谢”,他会面孔一板:“谢个屁啊,你看不起我?”说是有一回,有个在《白毛女·北风吹》里跳女伴舞的一不小心把脚扭了,一拐一拐走不了路,从营区回团部有十多里地,背着走肯定不行。“匪兵甲”急得直搓手,在营区里转来转去,最后在食堂里找到一辆小板车,他把女伴舞背上小板车,拉着板车汗流浃背走了一路回到团部,把人放下后,他又拉着空板车还回去。宣传队开总结会,表扬“匪兵甲”的助人为乐。他与常人真不一样,最怕听到表扬,立马摆摆手,当场予以否认,说乖乖隆里咚,屁大点事谈不上助人为乐,都是一个宣传队的,你帮我,我帮你,应该的。

“匪兵甲”在男同胞的口碑中也是不差的。新调来一个拉手风琴的,有只大箱子没有搬过来,跟“匪兵甲”一说,他拍拍胸脯笑道“没得事”,第二天一早就骑上他从家里带来的“永久”自行车上路了。破车子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卡啦啦”从团部骑到那个连队要走半天。“匪兵甲”挠挠头发笑笑说“没得事”,我们盐城人管自行车叫“二轮车”,骑二轮车带人骑上一天是家常便饭。回来时,带人坐在前车杠上,箱子绑在后车架上,他居然一口气不歇就骑回来了。

“匪兵甲”是个好人,几乎所有队员都这么认为。于是,到年底评五好战士,大家都说他是最有资格评上的。谁也不会想到众人这番好意居然被“匪兵甲”一口回绝了,说什么也不愿评上“五好”,说自己可能“一好”都勉强,何来的“五好”?众人以为他是谦虚,可他说这话时的面孔是板着的,这就让人奇怪了:莫非他生来就怕“光荣”上榜而甘居“匪兵甲”默默无闻的位置?

评选会僵了半天,最终这家伙也不肯松口,反而板着脸站起来,到屋外空地上去甩石锁了。这只是精神奖励层面的,物质奖励也很难扑到他。过年了,团物资股要给那些搞来物资的人发点奖励,钱不多,也就50元钱,“匪兵甲”也有一份。人家通知他去领,可他死活不要,还发毒誓“再要给钱,明年连个屁都没有”。宣传队的人都搞不懂“匪兵甲”的反常思维,别人都是见荣誉就抢,这家伙却是见荣誉就躲,能不亮相就不亮相,演“匪兵甲”连个配角都说不上,可他却演得不亦乐乎,反正一句台词没有,也不用在聚光灯下亮相。

过了一年,好像是1972年,宣传队里忽然出了件大事:“匪兵甲”被交给盐城来的公安人员带走了!那天,全队正在传达一个文件,“匪兵甲”见到公安人员来带他走并不慌张,好像还微微地笑了一下,朝向众人拱了拱手说:“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

保卫股传出话来,“匪兵甲”曾经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头,参与过指挥大规模武斗,是副司令一级的。我们惊讶不已,终于明白“匪兵甲”不愿抛头露面的原因,他好像在回避这一天,又好像在等待这一天,而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却出奇地平静了。

之后,我们再没有得到“匪兵甲”的任何消息,那句“没得事”的口头禅也被人遗忘了。直到40多年后,偶尔回农场才从农场后代人的口中得知“匪兵甲”关过半年,后来南下深圳做生意去了。人嘛,还是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了。


作者介绍:孙骏毅,苏州作家、退休教师,1969年3月下乡去江苏方强农场(原江苏生产建设兵团十五团)。著有散文集、长篇纪实文学等30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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