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漫滩水库垮坝亲历记

体娱   2024-11-01 16:27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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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流言四起,都和垮坝有关。说来说去,就是开闸和不许开闸之争。


水库里几乎没有水了!原来的一片汪洋,现在成了一片沼泽。可以看到有鱼在泥浆里蹦跳,已经有人在水库里拣鱼了。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图片来源:庄士豪贴文

1975 年,我在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工作。医院坐落在寺坡东,一座小山的山麓。医院门诊楼正前方几十米,就是石漫滩水库。

听人介绍,石漫滩水库并不大,设计库容8000万立方。水库大坝下方正对着一马平川的农田,还有错落有致的村庄,一条从郑州到舞钢公司的公路,正好从大坝下通过。这座大坝是土筑,向着水库的一面用石块砌成,背面则用石块砌成窗框式的护坡,框中间是植被。据说,它是1949年以后苏联帮助中国修建的第一座水库,有意义。所以,水库虽然不大,一般在地图上都有标示。

1975年 8月初,舞阳地区遭遇特大暴雨,连续几天的大雨,使石漫滩水库蓄水超过 4亿立方,超过设计库容 5倍。8月7日午夜,在瓢泼大雨中, 水库大坝瞬间崩溃,洪水倒海翻江般向下游冲去,一路毁坏无数房屋,多少百姓在睡梦中葬身洪水。

石漫滩水库垮坝,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七五八垮坝事件的一部分。据载,1975年 8月,特大暴雨引发的淮河上游大洪水,使河南省驻马店地区数十座水库漫顶垮坝,京广铁路被冲毁一百多公里,中断行车 16天,1100万亩农田秋季绝收,1100万人受灾, 超过 26万人死亡, 经济损失近百亿元, 成为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剧。

记得大雨是从8月2号开始下,一片黄豆般的雨点砸过,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越下越大,连续几天几夜不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耳边从早到晚都是“哗哗”的雨声,四周的一切都浸在雨幕中。站在门诊楼前望去,石漫滩水库汪洋一片,晴天时可以望见水库对面的连绵峰峦,也掩在茫茫雨雾中。

5号以后,水库开始涨水,大水很快就漫过水库与医院之间一条土路,逼近门诊楼。7号中午,大水开始涌进职工医院。医院离水库最近的是两层的门诊楼,后面紧挨着便是三层的病房楼。那时,我们医院有一部分单身职工住在病房楼三层。到7号晚上,门诊楼一层全部泡在水里,水淹到天花板,正向二层漫延。后面病房楼的一层也开始进水,很快就有半人深。

晚上10点左右,我到设在门诊楼二层的手术室查看值班情况,走廊里的水巳经没到脚脖子。水上漂着各种纸片、塑料盒。我又到二层的院办打听消息,医院领导和各科室负责人正开会,吵吵嚷嚷,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快到12点, 我又去手术室。这时候,雨还在下, 一点没有减弱的样子。但是,我注意到走廊里的积水好像浅了点,我有点奇怪。一位老医生说,涨水就是  因为大坝不泄洪引起的。他说,上面有命令,为蓄水不许泄洪。还说,有下游的百姓冒雨冲击大坝,想打开泄洪闸,与管理人员冲突,解放军动了家伙。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见谁喊了一声,水退了!低头一看,果然脚下已经没有水了!而且,眼看着水在往下退。还是那位老医生有经验,他说:“坏啦,一定是大坝决口了,要不然,水不会退这么快。”我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老医生说话间脸色都变了,浑身哆嗦,连连叹气。

大水退得飞快。到早上4点天蒙蒙亮时,医院的进水已经完全退尽。我到外面看,雨巳经停了,风刮得紧,乌云在半空飞快掠过,东方的天际显出一道浓重的曙红。我跑到水库边看,啊!水库里几乎没有水了!原来的一片汪洋,现在成了一片沼泽。可以看到有鱼在泥浆里蹦跳,已经有人在水库里拣鱼了。

“像天塌了一样!”

溃坝后的石漫滩水库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丝儿云都没有,风也停了,太阳一下子就把空气烤热,大地蒸腾着湿气。真奇怪,下了五天五夜大雨,大坝冲垮后,就是接连一个星期的晴天。

下班以后, 医院的高音喇叭反复叫喊着,全院职工待命,不让请假,不许外出,医院巳经组织了若干支救灾医疗队,随时准备出发。

这时候,各种流言四起,都和垮坝有关。说来说去,就是开闸和不许开闸之争。一直到中午,垮坝的消息才算确定。我们医院早巳组织了五支救灾医疗队, 当天下午就开进灾区。

接下来几天,垮坝一直是众人议论的焦点。连续几天的暴雨,石漫滩水库蓄水猛增,不知道为什么水库却没有泄洪。甚至积水漫过坝顶,开始冲刷大坝土 基,水库管理部门也没有泄洪。开始,漫顶的水流还不是很急,等到库容急速增加,漫过坝顶下泄的水巳经成了湍急的洪流,很快就把大坝的土层根基刷成薄纸一般,加上增大的库容积水压迫,大坝在瞬间就垮塌了。

最要命的是,当地政府没有通知老百姓转移。我参加救灾医疗队下去后,多次向当地农民、干部询问,他们都说没有得到任何转移的命令,也没有人告诉他 们大坝面临危险的消息,老百姓看到的只是飘泼大雨,还有半夜自天而降的洪水。他们只能说,天灾啊!老天不长眼!

可以设想,如果水库早一点泄洪,即使在下游形成水灾,也是平地积水漫延,就算河道决口,相比水库溃坝造成的强势冲击,百姓受损害肯定会小得多。

从水库里泄下的洪水,简直是一头暴怒的猛兽!4 亿立方的水在两三个小时内全部泄尽,那种惊人的冲击力和毁灭性,绝非人间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激流先是朝北,顺着往下游冲撞,浪头有十几米高,一路奔腾咆哮,肆无忌惮地撕裂、吞没着一切。冲到距舞阳县不远的一处高地,旋即掉头向东,留下一个湍急的浪涡扫荡四周。掉头的大水继续向东狂奔,一直冲到京广铁路,与板桥水库决口的洪水汇合,形成汪洋。

几个老百姓对我形容垮坝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样!”“从来没有听过那声响,大,吓死了人,满世界的轰响,响着响着,轰!一声,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过,在树窠权上担着呢。”

石漫滩水库大坝下方,大概不到一里远,是武功公社所在地。垮坝后大水瞬间过来,排山倒海般的巨浪一下子就把这个公社夷为平地。所有的一切,不要说人了,连砖头瓦块都被冲走,平平展展的只留下房屋的根基,就像发掘的古代遗址。正对着大坝有一所武功小学,幸亏暑假期间没有孩子。但是,有一支漯河下乡知青组成的宣传队住在学校,白天出去宣传演出,晚上回到这里排练、休息。大水过来,没有一个跑掉,全部遇难。后来,我还被抽出来专门寻找这些 知青的遗体。

7月 4号、5 号,舞钢公司眼看大雨造成的水库危急越来越明显,公司对地方的工作也不好干预。实在看不下去了,公司紧急调动运输工具抢救受灾群众。矿山公司派出几十辆载重30 吨的“沃尔沃”矿车, 帮助疏散水库下游的群众。垮坝那天夜里,运送灾民的车队行驶到将近武功公社,天崩地裂的一声响,大坝决口,滔天大水冲来,车队转眼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其中一辆车被冲到五十里远的舞阳县城边,有的车被暴怒的洪水撕扯的粉碎。

我参加的医疗队在枣林公社下面的一个村子。开始的工作不是治病,或者说主要不是治病,而是掩埋尸体。正八月天,骄阳似火。医疗队三人组成一个小组,每个小组每天发一瓶白酒,每人两个口罩,出诊都扛着铁锨,背着喷雾器,发现尸体先消毒,然后就地掩埋。

那真是尸首遍野!根本不用找,到处都是。一天早晨,我和另外两个医生出诊,眼看前面有一座砖窑,我闻到有异味。果然,在窑坑下面发现几十具尸体, 横七竖八,多数是妇女和老人,也有几个孩子。我们赶紧折回宿营地,背来喷雾器、铁掀,这一个下午,我们三个就是掩埋这些尸体了。尸体正好落在土坑边的底部, 我们从土坑上面往下推土, 盖了几层土, 再下去加厚掩埋。处理完, 我计算有77具尸体, 另一个医生说有八十多具。我估计,大水夹着溺毙者向前流动,到了这个土坑边,尸体便落下来沉到坑底。因此,凡是能减缓水流的地方,村头、沟坑、玉米地、树林里,都有成片成堆的尸体。

后来几年,每到春秋两季,我乘车从曾经的灾区经过,路边庄稼地里,总有一块一块的庄稼格外茂盛,那绿色也和别处不同,庄稼下面,肯定埋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漂来的孤魂。

农民啊!即使丧身天灾,最后还是埋葬在黄土地。

舞阳受灾后,中央拨了救灾款、救助款,但是,这些钱是否用在老百姓身上,不知道。受灾后,我一年几次从灾区过,也参加巡回医疗队下乡,看到凡是称之 为村庄的地方,到处是低矮的草庵,连顶帐篷都没有,无论严冬还是盛夏。过了几年,草庵渐渐少了,农民才盖起了自己的草房。我敢肯定,这些草房绝对不是 政府的救灾款建的。在任何灾害中,受伤最重,受害最重的,总是老百姓。

那年中秋,我们医疗队包饺子。开锅盛起,一圈孩子围过来。大家看着孩子,谁都吃不下去。不知谁说“肚子疼”,把饺子给了几个孩子。于是,大家都照他的样子, 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分给孩子们。

我们最后听到的报告,说遇难人数是四万,还有个零头。不过,至少我们医疗队的三十多个人,没一个人信。

作者介绍:乔海燕,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麻醉医生,新华社经济信息部金融编辑室主任,凤凰网总编辑、副总裁。曾发表纪实文学《随记光阴》、《于暗夜中找寻微光》,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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