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老照片
这是旧时景德镇顶有名的河东岸"市渡里"。
市渡里不仅是个中山大马路上北南米粮油茶济运的大码头,随着景德镇这座古城造瓷业的日渐兴盛和陶人眷属的居集,“市渡里”周边便也栉茨毗邻地拥踞落成了许多专营日常生活必须品的“坐贾”,比如米店粮铺、榨油作坊、芝麻花生瓜子炒货行、南北山货茶叶商号以及酒肆……因此这“市渡里”,还是一个日渐成了型以“粮油大小交易”为主要特征的集市。
天还刚蒙蒙亮,寂静无声的大街上或是弄巷子里哪户人家的木板门缝隙里传出来几声“咕咕啼”的鸡叫声。
现如今拖家带口住在“江家上弄”,挑糖担子卖糖画的老倌“疙蚤叔叔”,早已借着窗户外的朦胧光亮,摸索着起了身。
他蹑手蹑脚地摸出房门,走到那只是在夜里家里人全睡到了床铺上才好安置他那糖画担子的堂前。
他看一眼堂前被杂物挤出的那张方形小木桌,他早留意到灰蒙蒙菜罩子里面的那碗家里人吃剩下的红黑相间油亮的炒辣椒炒豆鼓。
他咽吞了一下干涩口中冒出的口水。
心想待会倒进一些暖瓶里的温水,和化个半碗浓稠的白米粥,就着这辣椒豆豉吃上一碗。
好久没吃上一口那样绸香软糯喷香的白粥了!
他想着挟那几粒有些油焦黑亮的豆豉和一些些红油油的辣椒屑子放到浓稠白米粥上面,再扒一大口到嘴里……自己用舌头尖将那粥和裹了有咸辣焦油香味的辣椒豆豉,一下子搅到牙齿中间去,用牙去咬、用牙去磨嚼那皮软内硬的豆豉籽粒,那被咬破碎了的豆豉,便刹那间,那些香味、辣味、苦味和咸味就从齿缝间溢了出来……疙蚤叔叔觉到嘴里有水一冒……他接着想:然后嘴里的口水就混和了那大口的米香白粥,在用舌头不住的一搅和之后,一伸脖,那种会教精神头一振、遍布去全身,让汗毛孔子全伸张了开来的滋味,就顺了白粥,一溜的钻去喉咙管,并且径直地“咕嘟”一声滑落到了肚……
疙蚤叔叔不自觉惬意地闭起了两眼。他想让那种滋味带来的舒畅感觉,透过嘴中的口水从嗓子眼再多一次扩遍全身,并且一直传递到手指头。
“啊,真舒服!”他想。
疙蚤叔叔一边想,一边把手中有红绿条纹的湿罗汉布手巾抹了把面。不料,他真听到了“咕噜”一声。是自己的肚在叫哩!紧跟着,嘴里头又湧出来一股口水。
疙蚤叔叔自嘲的摇了摇头,咧嘴笑了。
心下在说自己的肚皮竟这样子鬼灵精,这样子通主人的心意!随即又笑着,想骂自己的肚子却像那饿死鬼样子没出息!
接下来他开始收拾起自己去做生意要用的那些傢伙什:一支扁担,两只细长红杉木做的桶子。桶子里装了烧炭火的小炉子和木炭、引火用的木柴。装赤沙蔗糖膏子的玻璃罐和浇糖画用的铁勺、一口小铜锅,和一块小小长条形的油黑鸟青的薄石板都挤在里面。那些学校里的学生和住家户里的孩童们欢喜的蝴蝶啊,芭蕉扇啊,小鸭子啊等等糖画,都是把滚烫的糖汁浇描在那青石油板上堆画出来的。
他把这一应的傢伙什物收拾归整好,刚随手把桶子的绳索收拢、把扁担竖起来放到了靠一扇门……“我不是说你呀,堂前就巴掌样大,那扁担竖到放,倒下来打着了小五子咋办?!”耳朵里又传来老伴的纠错声音。
这样子的“纠错”声,日间像光亮,夜里像灯盏,只要你在家里,这叨唠就甚过影子样贴住你、紧随你、摁着你!仿佛就是要教你喘不过气!
自己一早就出门,断了暗才回家,小五子何时景见到过自己和这扁担呢?疙蚤叔叔悄悄苦笑一下。
最小一个儿子的学杂费自己还只攒到一块五,这怪不得她怨。
“你自己去到街上,就去吃油磁包麻磁吧,我把昨日剩的那些粥等下热一热给小五子吃……”交待完,老伴返转身往后间去了。走去之际,疙蚤叔叔隐约的听到了她嘴叭嗒着似乎在说“油磁包麻磁好吃哩,又甜又香又糯,就几口水,挣肚耐寸饿哩……”
疙蚤叔叔听了,肚子里又“咕噜”了一声。
只是,自己何时景吃过那油磁包麻磁呢?
那只是有一个做小贩的妇女,老蹲在学堂门口自己的糖担子边上,卖那油磁包麻磁。时间久了,老看老闻着那两分钱一个、沾了芝麻粉子和白糖粒的油磁包麻磁,自己就把那油香、芝麻香、焦脆和糯甜的油磁包麻磁,记往深处了。有一回晚边回到家迟了,瞄见到锅里没有了饭,忽然想到了那油磁包麻磁,就随嘴撒了个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并且是买了几个油磁包麻磁就了滚水吃。
市渡里和中山路大街上好多人都认得疙蚤叔叔是一个卖画糖的老倌。
疙蚤叔叔他在家里如果听了老伴跟在身后叨唠,或是为没做到生意憋屈时,就会一声不吭的急急挑他那糖担子出门。
去街上后,他的糖担子有着两处固定位置。头一个是从市里食品厂边篾丝弄进去的十六小学堂门口。二一个是斗富弄十字路口的行人道路边。
“唉,自到你们家来后,熬糖不得吃,换钱饭还不够饱……我和娃们就是挨饿个命哟……呜呜呜。”
刚转去后间又返了出来的老伴,不晓得是找不着火柴,还是因为暖瓶是空的,总之她叨唠着,竟然哭诉了起来。
走去!只要出了门,只要到了街边上,把那熬糖描画的乌黑石板等傢伙什摆了开来,这烦心事才会像这镇上烟囱里的黑烟,一股股地往头顶的天空飘散开去。
今天疙蚤叔叔他并不为空了肚和没有吃到那白粥跟辣椒炒豆豉苦闷,也没有比往时更多烦心。
他今天也跟往日一样早早的出了门。
此刻,在市渡里拐弯处中山大马路的大街边,他坐在小凳上,把那只孙悟空的假面壳子扣在自己的脑壳上,一声不吭低了头,抓住那小铜锅子的柄,另只手不住的在小锅里搅、捺、翻地炒那些糖汁。
“糖老倌,老鼠偷油打一个怎么卖?!”
“哦哦哦,是要吹个‘老鼠偷油’么?便宜,便宜!只收六分钱……只收六分钱!”
疙蚤叔叔他抬起头,扯高了有些嘶哑的尖细嗓音,脸上皱巴巴皮褶立刻放出笑,他连忙答应着。
“死老倌!怎这样的贵哩?”问价的瞪起他假作生气的眼。“四分钱一个卖不卖?!”
“五分五分……顶少五分!我跟你说,少了五分,糖本钱也不够哩。再者我跟你实说,我这‘老鼠偷油’不只跟活的一样,而且……这糖好甜好甜的!全是用自己种的甘蔗熬出来的……”
每当在做成了那样一笔五分钱的大生意,疙蚤叔叔就会赶紧一伸手戴好头上的悟空面具,为趁紧招揽到下一个生意,抖一下手上的拨浪鼓,一边摆起像是在等着要过来跟他打架的人那样,摊开了两只手,跳动着双脚,左右摇晃着唱着歌跳起舞来……
路上不赶班来去过往和围观的人增多了,人们好些便拢近了来看,并且听疙蚤叔叔他那嘶哑尖细的歌唱声,他唱道:
“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呐
孩儿们捧来水和果哟
悟空肚内饥呀口中渴啊
便喝酒吃果一边说啊 :
真些个好孩儿好孩儿啊……”
“你也上心想法子怎么快些卖出个两块多子钱来咯……小五都过八岁了,他那学杂费……”
疙蚤叔叔在嘴里头一边唱叨,一边跳着的那一刻,他的脑中忽然地闪出了挂心上的这句话。
疙蚤叔叔他虽唱着跳动了一阵,但看的笑的人多,买糖画的人却没出来一个。
人散完去后,他默不作声的又挑起了那付糖担子去往下一处。
他在中山大马路的大街拐弯处晃晃荡荡走着,把去往河西对岸三闾庙的下河渡口丟在了身后。
他伸出右手把那柄让“市场管理”抢去好多回的拨浪鼓抖了一抖。“刺……铃铃铃铃,叮叮咚!”那两侧各有两颗用弦线钉住响子的拨浪手鼓便立刻响了应。
疙蚤叔叔走过了“求知弄”和“恒发果子店”。他歇了糖担子,把扁担横放在中山大马路行人道边沿的石条子上,把那张孙悟空的猴面具戴起来,再次跳起那举手跨步的“猴儿舞”。那舞蹈的奔跳和疙蚤叔叔的唱,随那发出非常有节律的鼓点,成为动听的伴声:
“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呐
孩儿们捧来水和果哟
悟空肚内饥呀口中渴啊
便喝酒吃果一边说:
真些个好孩儿啊好孩儿……”
一支歌舞尚没跳唱完,忽然,耳朵边传来一连的呵斥:“唱什么唱?!走走走!在大马路上作买卖!想塞起交通怎么的……?!”这呵斥声疙蚤叔叔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市场管理”到了。“哦……好好好,就走,这就走……”疙蚤叔叔他迅疾地话落身起,将地上的扁担扯起来,三两下绕起两只木桶子上的绳索,转眼间,人们就只望见到他那枯瘦而有些儿趔趄的背影走去老远……
街上的路人已经稀少了。疙蚤叔叔他挑着那个糖担子从食品厂边上走进篾丝弄,到了拐弯处的十六小学。
往时,去到十六小学的门口,要赶在那个市场管理所的“钟管理”还没到以前,不然的话,疙蚤叔叔也会被钟管理撵去老远。因此,疙蚤叔叔和那些卖“一点红”甜发糕、卖煮红薯,卖油磁包麻磁、卖煮毛栗子和炒甜豆子的小商贩们,就都像和钟管理打游击拉锯战一样,散开来又聚拢,你走开后我又来……也因此,在钟管理晃晃悠悠到来之前,是众商贩们抢做到一波生意的上好时机,不然的话,轻者是被他驱赶,重者的话,就是被他捉到,被收缴去称砣称杆,或被收缴去所卖的所有东西。
钟管理是个三十几岁白皮肤的年轻人,头发乌黑油亮,他吸着纸烟。
今天一早疙蚤叔叔气运好,在刚走到求知弄,就给一家住户叫住,打了一只没还价的六分钱“老鼠偷油”给他孙子……刚起担子要走,又给一名买了菜路过的妇人叫住,也撵帮赶趟似的打了一只一样六分钱的“小水牛”拿了去给她属牛的外孙。因此,疙蚤叔叔穿进篾丝弄堂到十六小学校就迟了。
他见到学校大门口四周竟然空无一人。正狐疑间,忽然听到有从旮旯里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
“是教‘钟管理’抓住了,缴去了一桶子的二十好几只油磁包麻磁!兜里仅有的一块七角钱也被掏去罚了款!这不,她还蹲在那墙脚跟下使劲哭呐……”
疙蚤叔叔听到这几句时景,心下已经明是那位往时老蹲在自已糖担子边上卖油磁包麻磁的女人,被吸纸烟的“钟管理”抓着缴去了油磁包麻磁,还罚了款。
“唉唉唉……!你咋个这样子笨呐?!还把钱放兜里?你咋不晓得把钱塞袜子里呀!你瞧瞧我……”疙蚤叔叔撂下他的糖担子,来到那蹲在墙角哭的女人跟前,焦燥怪怨地跺脚。他随即扯起自己一只裤管,踮起一只脚,指着自己的棕色棉布袜子,尖起嘶哑嗓声责怪她。
那女人抹开湿漉的前额发梢,抬起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沙哑地呜咽:“糖大哥,哪晓得他会来掏人家兜哇……”
疙蚤叔叔叹惜地摇一摇头,没奈何地返转身,然后挑着他的糖画担子,趔趄地往玉字巷弄堂走了。
他没有和往时那样,把个祖传的拨浪鼓倒抓着走几步便甩一甩。
平时把熬糖甘蔗用扁肚宽舱的大船只从丽阳的洪家装运来,就停泊在镇上中渡口的河滩上。
丽阳乡古时景曾为“历陵”县治,至唐宋,丽阳乡陈家就最早开始了原生态甘蔗的“驯良种植”。它后来又被称作“指拇庶”的高糖份原始“茅庶”品种,在整个丽阳河道一大片的冲击沙壤地里经过子孙后代不间断的种植,到北宋时期,在丽阳的洪家已经获得了极大改良而出现了皮薄、尾短、中粗、根细含糖高的“翡翠桐”优良品种……
三只大船拢岸后,每条船上,就各有两块从船头和船尾伸出,上面钉了好些横木条子防滑的杉木芯二尺宽跳板搭到了河滩上。
那些常被雇用做搬运的,从四周乡里来镇上打零工的乡下人早就被叫了来,有几个已经跳到水里拖动安置稳当那些跳板,另外更多的人也立时就动了手,上船搬起了那堆做小山似的一札梱一札梱的丽阳洪家甘蔗……在岸上洪家制糖作坊的后门与河岸墩头台阶之间,在人声嘈杂、人影接踵穿棱中,仿佛只几袋烟的功夫,三条整船上的甘蔗便被搬个一空。
昌江河水面上的三条大木船,这时景也好像“突”的一下浮升了上来,离那昌江河的水面竟然有三尺多高。
甘蔗被搬进洪家制糖作坊的清洗间后,先是把甘蔗去尾用水冲洗,然后就被三、四个赤了膊子的粗臂汉子把那些甘蔗四、五根十几根地送进扎汁机里去榨汁。
洪家制糖作坊在祖辈手里,榨汁是把洗净的“指拇庶”先用片刀切成斜片,放进在后院用黄牛拉动的碾槽中碾碎,再把碎庶屑子放进大铁锅里用大火煎熬……到了疙蚤叔叔祖父的手上,就延请了镇上太平巷教堂里的洛格神父亲自设计画图,并从广州十三行购来铸铁传动齿轮,用粗壮的东北红松木做架子,用透湿不变形的椿木粗芯子箍上铁圈圈做成圆木转轴子。轴子四排两根,前宽后窄地相间对称并列,像柱子一样竖着,经由两条黄牛做动为拉动齿轮旋转传动……那几个汉子正是把甘蔗推进到那并刘的前宽后窄铁皮轴子中间……碧绿并且散发着清香甘甜气味的甘蔗汁,在铁皮轴子转动挤压之下,就像流水泻落一般落到了架子机底下的一个椭圆形大木桶子里。
作坊里熬糖是在晚饭后的夜间才进行。
在作坊的第二进,架设了三口两人抱大小的大铁锅。
在三只大灶台烧起火来之后,在熬糖间的几名杂工便把过滤去渣后的蔗汁舀到提桶里提去倒进大铁锅。
这时景,坐到一旁的
椅子上,喝着茶,吸食着也是东家供的上等旱烟的熬糖师傅便要“嗯嘿”地咳嗽一声,于是,三对师兄弟,六个人双手握住两尺半长炒糖的大铁铲子,便一齐的站到了炉膛子张着大口,烧着通红猛火的大锅前,光着膀、满身噼叭甩落大汗豆子,立马操起铁锅铲,搅水推沙般地搅炒起来。
前店在一年里,平时卖的是用会透气的大陶缸装盛满满的红黑发紫的甘庶原糖膏汁。而在柜台那一长遛乌黑锃亮的木柜子上依次挨排置放的,却是十几只稀罕少见的晶白透明的方形大玻璃瓶,瓶子里装着的,是煎熬去水汁后的黑褐色赤砂甘庶糖粉。
每逢一到年节时景,尤其是一到腊月过半后的腊月二十日那天开始,洪记制糖作坊的另一宗火旺的熬制切糖生意也就展了开来。
在作坊临街大门前的中山大马路街边,半尺厚的大板切糖案台便搭了起来。案板边大铁炉子上的铁锅里,翻滚着吐出泡泡的糖汁。两个手执三尺多长大铁铲的壮汉在两口大锅里正不停翻炒的,是从洪家掌柜的老家丽阳购进的陈家和港南沙壤河滩地里种植的花生。
往另一口翻滚着吐着泡的红褐色糖汁的大铁锅里倒进去翻炒的,是从丽阳乡庆坊村定购收来的名品“历陵黑芝麻”。
在大案板前分工切糖的四个汉子,每人手执一柄二尺多长的大片刀分站在台案的两旁,一整锅冒着蒸腾热气的糖炒花生或糖炒黑芝麻被倾倒到台板上的条木框子里后稍一冷却,四把切糖片刀就在刀光忽闪忽闪之间,像切豆腐块一样,那些白花花和油黑乌亮的花生芝麻糖垛条,就在人们的两眼一晃间,都被切成了冒着滚热香甜气挨排站队一样的花生芝麻糖片片……
每年的腊月二十是镇上各大窑口歇业封火,放窑工们返乡回家过年的日子。
那些也不知从哪时景起就携了一家大小来到镇上不走的各家红店里的画红工人,也大多都会兴起到这家洪记制糖作坊来买些一年总算难有两回的花生和芝麻糖切片这“年货”,带回去家里给大人小孩子们过年吃。
这样的景德镇市渡里有名的“洪记制糖作坊”的存在,和这一切情状所呈现的时景,疙蚤叔叔他还没有出生。
这年,久病垂危的老父在丽阳洪家村的瓦屋内的卧榻上,奄奄一息地把四世单传的儿子和他的儿媳妇招到床前。
“我要归去跟祖宗们做交待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夫妻俩还是带着儿女们去镇上吧,现如今出门去行了……‘疙蚤’啊,我是让你有了种甘蔗,榨糖、熬糖和作糖画诸般手艺了的,你去镇上那个‘市渡里’人多的地方,我想你带着这些个手艺,当有派上用场的机会!至少,孩儿们或许能上学念书,你夫妻俩也当不会饿着……”
“疙蚤”叔叔他枯槁的爹,张大口喘了喘口气又道:“去到镇上以后,家中你凡事一切都要听桂枝她的!骂,不许还口……打不许还手!我们洪家万般对不起人家了……”
说着说着,老人突然急促地抽搐着吸进几口短气,“呃”的一声,便大睁着两眼去了。
“呜呜呜……爸爸呀,卧个亲老子啊,卧只是烦时景过过几句嘴啊,吾呐老人家何如就当真嘞?呜呜……”
这是疙蚤叔叔的中年妻子跪在她的公爹跟前哭诉的话语。
名字叫做“洪仁宝”的疙蚤叔叔,他那个糖挑子有着两处较为固定招揽生意的位置。
头一个就是从食品厂边上的篾丝弄子进,从玉字巷那边出的拐弯处那个十六小学。只是,去到十六小学的门口要早,要在那个“市场管理”钟管理还没到以前,不然的话,即是有那忸怩着身子撒着娇不肯放大人离去的小学童要买那两分钱一只的糖蝴蝶,疙蚤叔叔却被钟管理赶得远了,那么糖蝴蝶这生意也做不成!所以,疙蚤叔叔和那些卖“一点红”甜发糕、卖油磁包麻磁、煮毛栗子和炒甜豆子的小商贩,就都要赶早在钟管理晃晃悠悠到来之前抢做一波生意……否则,轻者会被他往四散里驱赶,重者的话,就要被他抓住。疙蚤叔叔会被收缴去那柄用来浇糖画的铁瓢子,甚至那只祖传拨浪鼓。而其他的小商贩有的被收缴去称砣称杆,或被缴去所卖的东西。
钟管理是个三十几岁年轻人,皮肤很白,头发乌黑油亮的,他吸着纸烟。
今天疙蚤叔叔气运好,因为刚走到求子弄对过就给一家住户叫住,打了一个没还价的六分钱“老鼠偷油”给他的孙子……刚担起挑子起身走,又给一名买了菜路过的妇人叫住,也撵帮赶趟似的让他打了一只一样六分钱的“小水牛”拿了回去给她属牛的外孙……
因此,疙蚤叔叔今天穿进篾丝弄堂到得十六小学校门口迟了。
他见到学校的大门口四周竟然都空无一人,正狐疑间,忽然听到有从旮旯里传了来压低了的说话声:
“是教‘钟管理’抓住了,缴去了那只圆木桶子和桶子里蓝花布焐住的二十好几只油磁包麻磁,兜里仅有的一块七角钱也被掏去罚了款!……这不,她还捏了那张罚款单子蹲在十六小学那墙脚跟下使劲哭哩……”
“她哭说自己那一块七角钱并不是今天卖油磁包麻磁的钱,是十几天攒在身上要给娃子报名上学念书用的……”
疙蚤叔叔听到这几句时景,心下早已经明了,是那位往时老蹲在自已糖挑子边上卖油磁包麻磁的从乡下来讨生活的单身女子被吸纸烟的“钟管理”抓着缴去了油磁包麻磁,还罚去了款!
“唉唉唉……!你咋个这样笨呐?!你还会把钱掖在兜里?该把钱塞到袜子里呀!你瞧瞧我……”疙蚤叔叔撂下他的糖担子,来到了那蹲在墙角哭的女子跟前,焦燥地跺了跺脚,之后又扯起自己一只裤管,踮起那只脚,指一指自己的棕色棉布袜子,尖起嘶哑的嗓声责怪她。
那女子抹开湿漉的前额发梢,抬起充满红血丝有些儿浮肿的眼睛看他一眼,只说:“大哥,哪晓得他会掏人家兜哇……”
疙蚤叔叔惋惜地摇一摇头,返转身,默默地扯起他的扁担,然后挑着他的糖画担子,有些趔趄地往玉字巷弄堂走了。
他没有和往时那个样,把个祖传的拨浪鼓倒抓着走几步便甩一甩。
往时,如果是延误了时间,那跳蚤叔叔就会径直去往那个位置在中山大马路上“大顺布店”一直过去的石狮埠民办小学堂门口转一转。然后,他再去他的第二一个摆糖挑子卖糖画的地方。
跳蚤叔叔心情郁闷地径直去往那个位置在中山大马路上“大顺布店”过去一点点的石狮埠民办小学堂门口。
石狮埠民办小学堂门口的市场管理,是一个叫老林的。
四十五六岁年纪的老林他也吸烟,只不过他吸的是早烟。
老林比较好说话,他在撵那些围在学校门口的小商贩时景,只是抬一抬他拿着早烟管子的手,冲着一帮子人喊:“你们走咯,都快点走咯……”但是对那些小贩们,老林他都从不去动手收缴人东西,更是不会去搜人荷包罚人家款。
后来终于有人了解到他这般做的缘由。
原来,老林他的家中有一位年过八十,眼睛已经看不见的老娘。
每一天在听到儿子去上班出门时景,老林的老娘总是要撵到家门口,扶住那门框子冲儿子背影喊:“‘猪肝’呐,你可切莫去急撵人家呢……只要在口里头好好地跟人家说,更莫要扣人家的东西哈?!”
“晓得呐,我不会哩……!”
这个小时景极喜欢吃猪肝的老林,在心里实诚的应承了他的老娘。
听到老林这些缘故,跳蚤叔叔便会把自己的糖担子挑到离学堂较远的位置摆放。有时在老林朝自己踱了过来,蹲到自己身边吸他的旱烟时景,疙蚤叔叔就把自己的小櫈推给叫老林坐。而老林也会把旱烟递过来给他抽。
于是乎,递来送去的在学堂里关门念书上课,他们俩吸旱烟时景,两人便会拉起了家常。
今天,两个人说着说着,疙蚤叔叔竟然像跟老伙伴那样,讲到了早间在十六小学那个卖油磁包麻磁的女人被搜荷包收缴去一块七角钱罚款的事。
“我认得她,她总是上午九点钟以后来我这边。也听说她是死去丈夫后才带了俩孩子从丽阳乡下来这镇上的……一块七角钱,可真会是割了她的心头肉!她常跟人说在给俩女攒钱上学念书哩……要不,明天我去所里替她说说,看能不能帮她要些回来……”
天断暗已经许久,今天的疙蚤叔叔从中午开始就好似一直晕晕乎乎的。生意上除了在清早打去一只“老鼠偷油”和一只“小水牛”之外,就连小小的“糖蝴蝶”与“糖芭蕉扇”也没有再卖去一只!
疙蚤叔叔他晃晃悠悠并且趔趄着挑了他的糖担子,在路灯杆上那圆铁帽子下的昏黄路灯里走着……竟不知怎的,在忽然一股凉风兜头泼下,冷不丁打个寒颤之后,疙蚤叔叔惊愕地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玉字巷弄堂,竟然走到了十六小学的围墙边!
“呜呜呜……呜呜呜……”
天呐!早上被缴去油磁包麻磁的那个女人化作一垛子黑影样,她还蹲在墙脚跟哭呐!
疙蚤叔叔忘了自己下午已经“咕噜”响过无数次的空肚子。他觉得身子有些颤栗起来。
肩挑着糖担子的疙蚤叔叔他站在十六小学围墙那边投射过来的昏沉光照里愣神一直站立着……
“啊呀,怎的你真还在这里?!石狮埠民办小学的‘林管理’说可以在这找到你可以找到你……我还不信!”疙蚤叔叔低下他那黑瘦的、满是笑褶子的脸,乐呵呵地说。“敢情‘林管理’他上午听了我说了你的事情,他立马就去把罚你的钱要了回来塞给我,要我一定找到你交到你手里!”
“这不,你瞧瞧,只是……只要回来了一块六角二分钱……”疙蚤叔叔嘶哑的说话声有些低沉。
疙蚤叔叔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地扯起了自己的一只裤管,同时抬起了那只脚后,他从那只棕色的棉布祙子里摸索出了一张一元票,接着他剥开那一元票,露出了浅红色五角纸币的一个角。
疙蚤叔叔他又伸手到内上衣的兜子里去挠,他的肩头往斜里一仄……右手掌里就发出了“淅淅索索”的响声。
“你瞧,这里不还有一角二分钱毫子!”
手里接过那一块六角二分钱的女人,合拢了双手不去数那钱,只睁开婆娑、愈加浮肿的泪眼望着疙蚤叔叔一连声说:“多谢糖大哥,‘林管理’他……他是个好人,呜呜……他是个好人!……我要到观音菩萨跟前给他上香去……”
又是一个天还刚蒙蒙亮的早晨。疙蚤叔叔他和往时一样挑着糖担子走出了家门。
他有些儿趔趄地每走几步,便要把手里的那只祖传的拨浪鼓倒提着甩动一下。“刺……铃铃铃铃……叮叮咚!”
拨浪鼓从“市渡里”沿着景德镇中山大马路一路一会子,一会子很单调地响着,它在为疙蚤叔叔招徕着熟听了它的打糖画的熟客。
“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呐
孩儿们捧来水和果哟
悟空肚内饥呀口中渴啊
便喝酒吃果一边说:
真些个好孩儿啊好孩儿……”
疙蚤叔叔现如今在每一个新的一天里,不断续地扩大着唱歌跳舞卖他糖画的新位置……
这一天,就是在一个不是老的地方,疙蚤叔叔他的一支歌舞尚没有唱跳完,忽地耳边传来一声问:
“糖老倌啊,你这上面的‘老鼠偷油’怎样卖?”
这一声问价,仿佛问得有些和软、并且似乎温馨。
后记
疙蚤叔叔是一个我的现实生活里真实存在过的人物。
在我幼小时刚刚到石狮埠民办小学念书的时候,夏天的很多个傍晚他都会在吃过晚饭后来我的家里,抽旱烟、喝我们家褐色、陈旧的粗茶叶泡的茶,跟我那解放前也曾经挑糖担子卖糖,后来在里市渡街上却开了杂货铺子的父亲聊天……他说着话的嗓音确也是嘶哑尖细的,他生育有六个子女,大的五个全是女儿,只有一个最小的是个儿子。
我记得他白天的时候有时来到了我在小学校门口卖糖画时见到我便招一招手扯起尖细嗓音喊“过来过来……雷公子!”我挨过去喊了他一声“疙蚤叔叔”之后,他便会将小铁铲子从乌黑发亮的青石板上铲起一只糖芭蕉扇塞进我手里,并抚摸一下我的头笑呵呵的对我“要好好念书喔,长大后不要跟我和你爹爹一样挑担子靠卖糖挣饭吃……”我盯着手里的糖芭蕉扇嘴里“嗯呢嗯呢”地应承。 离开他和那糖挑子后,便和四五个跟紧了追绕着我的班上要好同学跑去校操场的一个角落,你㖭一囗我吮一口地分吃那只糖了……
到了好多年以后,我想起要买一瓶那种四川产的上好的“油浸辣椒豆豉”去看望他时,冷静下来,一掐指算算,便疑心他老人家或许早在什么时景就巳经走了。
作者介绍:雷雨森,江西波阳人,1963年生,景德镇市、昌江区作协会员。80年代初开始写作。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等作品多发表于当地地市报刋杂志,近年发表于国内报刋和各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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