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殇:知青在农村非正常死亡,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体娱   2024-11-07 17:34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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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聚会的时候,我总觉得有几个隐隐的身影,静静的站在门口,无声的看着同学们走进欢乐的大门。


原标题:《女儿殇》

在一个正常社会里,他们应该走完自己正常的人生之途,本来不应该走“知青”这条路的。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有一年麦收后,我们代营的知青集体回家。为扒车方便,大家分头行动。我和新义两个结伴,在许昌上车。快到终点站郑州时,我们为避免麻烦,就在郑州的前一个小站下车,走回去。我俩下车后,沿着铁路旁边的小路走。一路走一路聊。正走着说着高兴,猛听到一声吆喝,站住!

我们抬头看,路基上站着个穿蓝裤子的警察。我们站住了,看着他。

他又问,干什么的?

知青,回家。我们回答。

那人脸色和缓了,走过来说,前面有个人跳车,摔死了,像是知青,你们过去看看,是不是你们同学?

啊!我和新义大吃一惊,哆嗦起来。我们是分开走的,都是扒车,在我们前面走的确实有几个人,万一是……我偷眼看新义,他的脸都白了。

那人指给我们看,前面百十米的路基上,站着几个人。我俩忐忑不安的走过去看。只见枕木旁的道渣上,仰面躺着一个人,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扯的稀烂,天灵盖也被掀掉了,一条腿被挂断,血肉模糊,裤子扯到膝盖下面,一条粉红色的裤衩,袢带鞋,是个女生。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田野吹来的夏风,从她身上拂过……

我们同路的没有女生,我和新义相互看了一眼,稍放心。就上前细看。

女生身上挂着一个绿帆布书包,不远处还滚着一个,书包里流洒出粮食,有绿豆。我们一看就知道是知青,而且可以断定是回家的知青。

一个警察在照相,另一个人问我和新义,认识吗?

我们连忙摇头,不认识。

那人吩咐说,拍完照把裤子提上。说着叹口气。

听那人说,这个女知青扒车,没有进车厢,而是站在车门的扶梯上,估计也是短途,想在这里跳车,没想到身上带的东西挂着把手,身子失去平衡,就这么挂着拖死了。

他又说,什么证件也没有,没有办法查找,赶快埋了吧。

我和新义赶紧走了。一路低头走路,不再说话了。

知青在农村非正常死亡,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无论说史,演义,还是宣传。我所谓“非正常”,这是事实。在一个正常社会里,他们应该走完自己正常的人生之途,本来不应该走“知青”这条路的。

女生们围在姜同学身旁,想着昨天还在一块说话、玩笑,一夜之间她竟过了奈何桥;看看她,想想自己,这命走到哪里是个去处?

我们下乡是在国庆节前,那是收获的季节。田野秋果遍地,各种浆果、豆荚、菜叶,真是琳琅满目。有的同学嘴馋,经不住诱惑,就摘了果子吃。有的果子鲜美甘甜,咬一口,顺嘴流蜜汁,有的果子则不然,吃多了容易出事。再者,同学们都是从城里来的中学生,身体并不像当地人那么皮实,有些看似可吃的果子,农民娃子吃了没有事,知青吃下去就出事。

初三的姜同学,与其他同学一起分配到知青新建队。姜同学是女生,上海人,喜欢小零食,平日生活比较仔细,卫生、饮食都有专门习惯。虽如此,看到树上、草丛中有鲜艳的果子,着实可爱,还是忍不住摘来吃。

一日,也合该有事。姜同学发现草丛中一种鲜红的果子,一时贪它蜜甜,就多吃了一把。晚饭后,姜同学自觉不好,腹泻症状就出来了。她害羞,不愿让别人知道。几次厕所之后,又怕黑,便悄悄捱到床上,和衣倒下。腹中肠绞得天翻地覆,哪里睡得着?姜同学一身一身的汗往外出。实在捱不下去,在床上稍微抬头,便头晕目眩,身上的汗早已将里外衣裳湿透。无奈,姜同学开始呻吟。有人惊醒,点灯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姜同学满脸苍白,躺在汗水里,已经昏迷过去。女生们先慌了神,几个人扑进男生宿舍,叫醒男生。男生们也慌了,找电话,找大队革委会,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有人冷静,组织了十几个男生,毅然背起姜同学,沿着公路向县城跑去。

他们距县城有二十多里路,在暗夜中,几个男生换班,一直不敢放慢脚步。终于在后半夜赶到县医院。

医院急诊室没有人,值班医生不知道去哪里了。有来看急诊的病人指点说,回家睡觉去了。几个男生找到值班医生家,好说歹说不愿起来。一个男生急了,飞脚揣开门,将那医生从床上硬拽起来,拉着就走。

到了急诊室,医生看看姜同学,翻开眼皮,听听心脏,轻飘飘撩下一句话,早死啦!

几个男生大惊,一摸,果然姜同学鼻息全无,已经软软的搭拉在长凳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天也蒙蒙亮了,后面赶到的同学越来越多。女生们围在姜同学身旁,想着昨天还在一块说话、玩笑,一夜之间她竟过了奈何桥;看看她,想想自己,这命走到哪里是个去处?几个人呜呜咽咽哭起来。

男生们聚集起来,相互询问急诊治疗情况,越说越气愤,有人喊了声,不叫活啦!大家跟着喊,那就不活啦!有人摔了个茶杯,一声响亮过后,大家便动作起来。

我以为,即使在今天,也很难对他们的行为做出“是”或者“非”的评价。我今天仍然说,如果当时我在场,一点也不会犹豫,也会跟着大家一起干!

男生们先是打碎了几面走廊墙上挂的镜框,随即又冲进化验室,开始砸设备,把瓶瓶罐罐摔的稀里哗啦。有诊室的医生出来,斥责学生,迎面便是一顿耳光,泼水般打将过去,几个医生被打的抱头逃窜。有人高喊急诊医生草菅人命,要拿他试问,以命抵命,学生们便涌到医院后院,找到那医生家,踢开门进去,就床上赤条条揪下来,一顿暴揍。

学生们越来越多,整个新建队两百多知青全部赶到县医院。医院大门、门诊塞得满满的,有谁或哪个领导敢出面讲半句话,马上就被学生们打翻在地,直打的不能翻滚为止。

学生们又抬起姜同学,冲到县城大街游行。一时满城轰动,人们争相挤在路旁观看,沉默无声。学生们游行到县革委门口,提出三点要求:一是严惩急诊医生,为死难同学报仇;二是县医院必须负担所有责任,学生无罪;三是举行追悼会,安葬姜同学,以昭示全县。县革委紧急开会,全部同意了学生们的要求。

县革委马上布置,准备厚葬姜同学。先派人去了省会,找到姜同学父母单位,说明来意,请英雄的父母去县里参加女儿的追悼会。

姜同学父母单位开始不同意。原来,姜父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在某一个部门做过会计,抄家时抄出一纸副科长的任命,属于地地道道的“历史反革命”,每天在单位接受批判,清扫厕所,兼带烧开水锅炉。

县里派去的人百般诉说要请英雄父母的理由,若不答应,恐怕众多知青不答应,万一为此生出大事,不是我们一个县能担当的。暗示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单位不是听不出话里音儿。只好开会研究到半夜,决定,派两名押运人员,随同姜同学父母前往,开完追悼会,即押回原单位,继续接受批判。

只要答应去人,县里才不管城里那一套,他们自有主意。商量妥当,县里来人便拿出两套新军装,鲜红的帽徽红领章,四个兜,在革委会办公室交接当儿,给姜同学父母穿戴整齐了。昨天还是獐头鼠目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转眼就成了英勇的解放军。整个单位轰动!姜同学的父母目瞪口呆,简直不知是何天日。

到了县里,县革委全体成员出城迎接。革委会主任告知姜同学父母女儿英勇牺牲的消息。

如同晴天霹雳。姜同学的父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下乡不到一个月,竟丧身异乡。除了悲愤之外,父母还有什么办法呢?

追悼会上,县革委主任率全体委员向姜同学遗像三鞠躬,安慰姜同学的父母,保重身体,节哀顺变。追悼会结束,姜同学的遗体被送往墓地,她父母乘解放牌大卡车同行。车队在县城缓缓通过,接受民众的吊唁。

姜父站在卡车上,泪眼看着街上致哀的人们,想起自己昨天在单位还是历史反革命,被批斗的呜呼哀哉,今天却是英雄的父亲,站在卡车上接受民众注目。这全是因为女儿死于非命,而女儿之死,还是因为自己不争气,背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罪名。姜父想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连连自责,几次颤微微举手,欲批其面。姜母在身旁看见丈夫满脸泪“哗啦啦”流,想起自己的女儿,从小跟随身旁,小鸟依人一般乖娇可爱,今天先自己一步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晚年又依靠谁?不禁抱着丈夫痛哭。

街道两旁的众多百姓看见车上英雄父母痛哭,默默低首志哀。

掉下去的时候,她没有叫,甚至当轮子从她身上压过时,她也没有发出声响,否则,不会没有人听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默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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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我们代营二十多里路,有另外一个新建的知青农场,知青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

新建队是个林场,自有自己的甘苦。干了几年,日子渐渐过的丰满起来,也购置了若干机械,其中有一台轮胎拖拉机,用来给林子打药,也跑些运输。

林场有一位女生,姓陈。陈同学平时少言寡语,只知道干活,又相貌平平,亦不为人注意。农场里也有百十名知青,大家在一起相处几年,很少有人专门提到她。但是,如果议论干活,点评为人实在,有人提陈同学,大家会异口同声肯定。

一日,省城来本地招工,天大喜事。林场经过反复研究,推荐了陈同学等几名知青。招工单位研究了履历,又面试、外调,比较满意,叫应聘者填了表,规定启程日期。

离开农场的头天,陈同学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广阔天地,与朝夕相伴的同学告别,奔赴工业战线,十分激动,写了最后一篇革命日记,又在墙报上贴了一首革命诗抄。

这天,众知青还要去干活,陈同学依然布衣球鞋,背着草帽,和大家一块最后一次出工。及到晚霞映红天边,众知青乘拖拉机返回宿舍营地。陈同学与大家一起,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最后一天上山下乡的生活。

拖拉机手为了早点到家,便从一块地里经过。在一道沟壕前,拖拉机一下子没有爬上去,颠了下,倒回来……

谁也不知道陈同学是怎么被颠下去的。事后有人回忆起,她坐在拖拉机后轮的挡泥板上,拖拉机颠簸时,就把她摔下去了,车又后退了一步,一只硕大无朋的轮子从陈同学身上压过……

掉下去的时候,她没有叫,甚至当轮子从她身上压过时,她也没有发出声响,否则,不会没有人听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默默无声。

司机换了档,拖拉机依然向前开,满载着欢歌笑语的知青们。

大家回到宿舍,没有人觉察到少了人。陈同学太不招人注意了,缺了她,没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想起。到晚上就寝,同屋的人发现她没有回来,还以为去了场部向领导叙说离别心情。

第二天一早,众人发现陈同学依然没有露面,有人慌了,到处寻找,因为早饭后就要送招工的知青去县城集合了。到处找不到。有人想起昨天收工时还见到陈同学坐在拖拉机上,又有人猛地想起,那一次颠簸后,再没有见到她。大家不约而同向昨晚回来的路上跑去,发疯般的跑,边跑边喊,有女生哭起来,大声喊着陈同学的名字。

陈同学静静的躺在田野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空。那是一片黎明的蓝天……

同学们围拢来,一想起她独自在野外躺了一夜,又冷又潮,许多人失声痛哭。

太阳升起来了,去县城集合的几个同学,依然乘着那台拖拉机走了,而陈同学却永远留在那片土地上……

时至今日,面对这个题目,我的心情还是那么沉重。一起下乡的同学,去的时候一起去,回来以后大家也经常聚会。但是,每逢聚会的时候,我总觉得有几个隐隐的身影,静静的站在门口,无声的看着同学们走进欢乐的大门。

他们再也走不到我们中间了,我们也再不能听到他们“怀念战友”的歌声。他们留在那片广阔天地,默默的安葬在黄土中。伴随他们的,除了冰冷与黑暗,再无其他。本来,他们可以像你我他一样,或轰轰烈烈,或普通平凡的度过一生,或幸福,或不幸,或大款享受,或劳保救济,总是活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但是,他们走了。时至今日,甚至没有人再想起他们。

作者介绍:乔海燕,郑州老知青,1968年下乡。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麻醉医生,新华社经济信息部金融编辑室主任,凤凰网总编辑、副总裁。曾发表纪实文学《随记光阴》、《于暗夜中找寻微光》,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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