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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李商隐在《贾生》一诗中吟咏贾谊:“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意为汉文帝半夜移膝凑近贾谊,看似虚怀若谷、求贤若渴,所问却并非有关天下大势、百姓苍生之事,只是些神仙志怪、鬼域魔境。李商隐是在讽刺统治者并没有真正地重视人才,让他们各展所长、才尽其用。列名“文景之治”中的汉文帝都算是史上的有道明君了,连他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帝王。
李商隐的《贾生》与后人所想象的贾谊
中国的皇帝们自命“天子”,即便是贵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历朝历代却都少不了鬼神故事。有些是虔诚得可笑,又有些是荒诞得可怕。在“化外之地”同样如此,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古希腊的“德尔菲(Delphi)神谕(希腊语:Πυθία,拉丁字母拼法:Pythia)”。即便是后来兴起了基督信仰,《摩西十诫》开宗明义的第一条就是:“除了我耶和华神之外,不可有别的神”,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君王们于公于私都会向各路神明求卦问卜、占星算命……因为在自然规律和生命法则面前,“天选之子”与黔首黎民一样也都是匆匆而无常的过客,这一平等却是令人上人们至为不安,不断以此尝试徒劳的片刻摆脱。
希腊,德尔菲,阿波罗神庙遗址
随着哲学思辨的一步步明晰、自然科学给人类的认知带来了光明,虽然人类的已知和未知之茫茫,仍然如同古希腊哲学家埃利亚的芝诺(希腊语:Ζήνων ο Ελεάτης;拉丁字母拼法:Zeno of Elea)当着徒众的面在海滩上画出的大圆与小圆,但毕竟不可同日而语。经历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后的人类,对于领袖人物不再奉若神明,而是更诉诸于智识、决断与风格等多方面的诉求。对于各种巫术的偏爱不再是登得了大雅之堂的,偶尔被撞破,也总是伴随着偷偷摸摸和羞羞答答。
油画:古希腊哲学家芝诺(右)和巴门尼德(希腊语:Παρμενίδης,拉丁字母拼法:Parmenides,左)
占卜之类出现在一国之元首的近侧,这在进入人工智能(AI)的时代已经是近乎匪夷所思,这才使得有关韩国总统尹锡悦(韩语:윤석열;拉丁字母拼法:Yoon Suk Yeol)“自我政变”的一则相关报道更令人为之乍舌、侧目。
2024年12月3日突发又猝死的戒严令之后,在追责、整肃过程中,被逮捕的韩国国防部情报司令部司令卢相元中将逐渐成为一个关键的“击发点”。不但在他的笔记本中发现政变计划的大纲。其中“引诱朝鲜攻击”的字样明白昭彰,借用美式刑事证据的一个俚语可谓是“smoking gun(冒烟的枪)”,指作案工具,被引申为最直接、关键的证据。更有进一步报道,卢相元热衷于占卜、巫术,大统领尹某正是借助卢中将的卦象才作出此一不惜撼动国本的决断。
韩国国防部情报司令部司令卢相元中将(照片中的他还是少将)
卢相元原名卢龙来,1981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从高中毕业后进入军校,随后改用现名。相元者,恐怕是“相”术第一之“元”,如此志趣取向、如此职业规划乎——岂不是“鬼画符”?!毕业入职韩军情报部门后,卢相元一直痴迷占卜、萨满和冥想,被取绰号“萨满将军”。给他冠上这一外号绝对是出于鄙夷,因为是舍弃了“技术含量”高一些的占卜、适合文青式包装的冥想,而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地把文章作在“萨满(在英语中基于音译为Shamanism)”。披挂将星、法相庄严的扮相,却是“跳大神”的勾当与营生,难得会有更荒唐、滑稽的反差了。
韩国传统中的“萨满”,原意就是巫师
这样的怪诞人士不但能够从军,居然能够一路高升到掌管一国军事情报的中枢要职,这已经是咄咄怪事!不仅如此,这位“萨满将军”还籍此术获得身为该军最高统帅之一国总统的信赖,引为肱股。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大统领尹某的断然决策恰恰是相信了“萨满将军”的吉卦,确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结合整个戒严令从谋划、定夺到启动、实施,再到半吊子中道流产的一路荒腔走板,前前后后的滑稽相完全就如同赵树理笔下《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的那句:“米烂了没有?”
身着戎装的尹锡悦夫妇与韩国军人在一起
更有甚者,在彻查清算的兜底翻之中,重新被提及、放大的是,大统领尹某和夫人金建希热衷于占卜,长期就重要事务移樽就教于占卜师——无论是总统府迁址,还是确定外访日期。这一系列持续反复的操作,其性质难道不比使得韩国前总统朴槿惠(韓語:박근혜;拉丁字母拼法:Park Geun Hye)锒铛入狱的“闺密干政”事件吗?朴槿惠在位时问政的是不该问的人,好歹是人;而尹锡悦夫妇所托的却是半人半鬼、装神弄鬼之徒!
警察押解之下的朴槿惠(右)及其“闺密”崔顺实(左)
而韩国现任总统夫妇的这一路、这一手,简直闹到“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给本已传奇的“青瓦台”魔咒更是涂抹重彩。只不过世人多半料想不到,尹锡悦、金建希这对“贤伉俪”,他们效法的居然是自家的宗主国。可谓是有样学样,只不过其结果就像满心期待的整容手术归于失败那样。
同在国际舞台上,上一次占卜术出现在一国总统的贴身周边,那还是要上溯到将近四十年前的八十年代中期。当时那场“好戏”的“大舞台”有个精确的地址:美利坚合众国,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市、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1600 Pennsylvania Avenue, Washington D.C.),两字以蔽之就是:白宫(White House)!
路人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可及的白宫门口,其实,真正的总统办公室(Oval Office)在主体建筑的西翼
当时的白宫主人是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而涉及到以占卜——准确的说是“占星术(英语:astrology)”——作为政治决策依据的是里根总统最亲近的人,一是第一夫人南希·里根(Nancy Reagan),二者是最为亲信的白宫办公厅主任唐纳德·里甘(Donald Ragan)。
正如美国总统们的个性与执政风格大相径庭,他们的第一夫人们也是风格迥异。里根夫妇被公认为恩爱夫妻,南希·里根在乃夫那里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远远超过其他第一夫人们。而从当时华盛顿记者圈的记录来看,南希·里根对于政治事务的关注和活跃度也是前所未有。若论明里暗里的介入、有形无形的干预,以这样一位第一夫人的“枕边风”位势,是任何人不能及的。
里根夫妇在连任就职仪式后的庆祝舞会上
而里根总统和他的办公厅主任之间,绝非因为地位不同而形成普通的“主仆”关系。他们不但是政治上的搭档,更像是难兄难弟。巧合的是,这种交情从他们各自的姓名中都可以现出端倪:一个姓里根(Reagan)另一个姓里甘(Ragan),其实只少了一个字母,这在洋人那边也多半可以算“五百年前是一家了”——如果不是因为美国历史连250(!)年还没凑满的话;两个人各自的前名也是相近,一个是罗纳德(Ronald),另一个唐纳德(Donald),而且是只差了一个字母——不像另一位名人陈纳德将军的“纳德”相似度只是来自他的姓氏译法,陈纳德本名是Claire Lee Chennault。
第一夫人南希·里根(左)与白宫办公厅主任里甘(右)
唐纳德·里甘并非职业政客出身,而是华尔街财金大佬,他在1971到1980年之间是世界最大的证券零售商和投资银行之一美林证券(Merrill Lynch)的CEO,他在里根入主白宫后被任命为美国的第66任财政部长(英语:Secretary of the Treasury)。在里根的第二任期中,财长里甘与时任白宫办公厅主任的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互换职位。虽然论名义上的地位,美国的财政部长是仅次于国务卿(英语:Secretary of State)和国防部长(英语:Secretary of Defense),但是白宫办公厅主任(英语:Chief of Staff,又译“幕僚长”,但完全不同于军队序列中的“参谋长”)掌管白宫的日常运作,几乎可以直接控制总统的视听与日程、议题。以里根疏阔的统御风格和对于具体细节的倦怠,一位绝对忠诚并如臂使指般得心应手的大内总管事关重大。据信,在里甘与贝克的“交叉换位”背后,就有第一夫人南希·里根的进言。
里根总统的第一届内阁,总统和副总统(老)布什坐在书桌上,书桌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国务卿亚历山大·黑格(Alexander Haig)和国防部长卡斯帕·温伯格(Caspar Weinberger),里甘站在书桌后的左二位置
里根和里甘是老相识,而且里甘也被第一夫人南希·里根高度认可。相比之下,虽然詹姆斯·贝克也是干才——后来他在老布什总统任内担当国务卿,但贝克是与老布什相识几十年的莫逆之交,毕竟算不得是里根夫妇心目中的“内圈人物”。里甘成为白宫总管之后,就有第一夫人南希·里根越来越多地过问一些日程规划与人事安排的传闻。当时就有反复爆料并不断有迹象作为佐证,曰第一夫人笃信占星术,多次引入所谓“大师”的“测算”作为决策根据,而里甘不但不以为侮,甚至全力配合。
里根(中)在宣布财长里甘(右)与白宫办公厅主任的贝克(左)互换职位的白宫记者招待会上
当时里根的声望如日中天,连任时更是一边倒的局面。若不是一场丑闻,有关第一夫人热衷占星术、白宫总管推波助澜的小道消息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而一场动摇政治根基的密谋则让所有的违规操作被置于高倍放大镜之下,连带着里根总统的治国理政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指指点点,他和他的夫人、亲信更是不得不要接受事关政治品德和个人诚信的质疑。
那场丑闻被称为“伊朗门事件(英语:Iran-Contra affair)”,其原文名号中的“反/Contra”来自于尼加拉瓜的的反政府武装。
里根总统连任后的内阁,里甘(左起)已经是坐在前排的首要,他身边依次是副总统老布什、里根总统、国务卿乔治·舒尔茨(George Schultz)、国防部长温伯格
作为美国政治中有资格上升到“门/Gate”的丑闻,实在是让人对涉事人员的想象力、动员力、贯彻力和杂糅其间的犯罪能力(英语:criminal energy)叹为观止。起因是总统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位中级官员奥利弗·诺斯中校(Lt Col Oliver North)突发奇想,建议向处于两伊战争中的伊朗出售其急需的美式武器零配件,比如用于伊朗手中的F-14雄猫/Tomcat战斗机,换取伊朗施加影响,以便让在黎巴嫩民兵组织手中的美国人质获释。再将从与伊朗的武器交易中的所得作为暗中支持尼加拉瓜反政府的秘密基金。简而言之,就是美国方面暗室操作,以非法手段获得非法收入而用于非法目的,其中的副产品则是若干美国人质的获释——可以作为美国政府的人道主义功绩。
“伊朗门事件/Iran-Contra affair”流程图
事发之后,美国政坛群情大哗,关键是违反了美国自己的相关法规,绕开任何监管,而以秘密手段妄为自行裁量之事。而核心点又在于,是否经过总统的允许和授权?是否和如何对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瞒天过海?此风一开,则美国会面目全非。在续后由国会主导的调查中,“伊朗门”中牵头的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National Security Advisor)罗伯特·麦克法兰(Robert McFarlane)去职,直接涉及的诺斯中校等人还受到略微的惩处。但直到如今仍然无法确切地定义里根总统在其中的角色,这也要归功于他的办公厅主任里甘心甘情愿地为里根扛下了所有责任——倒是当新华社译名室定下“里甘”的译法时,实在有一语成谶的预言功力。
美国漫画:身陷“伊朗门”而不能自拔的白宫办公厅主任里甘
也正是在“伊朗门”事件的调查过程中,第一夫人南希·里根对“占星术”的偏爱和应用广为人知,里甘对于里根夫妇的重要性也由此大白于天下。但里根实在是一个难以被撼动的总统,他历年在美国民间和各界所累积起的好感也使得他虽摇摇晃晃一时,但终能安然度过。
往昔对比,同样是出现在总统身边的占卜,其人、其事和其行都想去甚远。里根和他的班子毕竟是在从事围绕着国事的秘密行动,经手倒腾的也是武器和活动经费,无关私囊。而韩国总统夫妇那一对,单说被视为导火索最远端的那只迪奥(Christian Dior)包包,就足够让尹、金两位贻笑大方、丢人现眼了,只怕是最终的结果还远不止于此。
占星术的星象图
以星相为托辞,在西方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戏谑借口是:“Full moon made me do it!(是满月弄得我这么做的!)”而中国人早就在观天象,所得感悟则或不同,《周易·丰》有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由此引申出的是充满哲学意味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骄。”而在尹锡悦、金建希的身上正是应验了:“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