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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时,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过一部以足球为题材的电影《飞吧,足球》,里面的主角如马冠英和赵静都是当红的生、旦。可是因为年代久远和中国足球的现状,便早已被遗忘。然而电影里有一段描述两位球员不同风格的打趣:“你踢老爷球,我踢姑娘球。”不期然之间,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段俏皮话却有如神来之笔,完美概括了当今乱世之下、一周之内、横跨太平洋两岸的“官场现形记”。
电影《飞吧,足球》的海报与剧照
先是在2024年12月1日,美国总统小约瑟夫·罗比内特·拜登(Joseph Robinette Biden Jr.,通称乔·拜登/Joe Biden)签署总统令,宣布赦免他的次子亨特·拜登(Hunter Biden)。如此行不择时、赦不避亲,此举简直是刷新了人们对于政治操守和执事理性的认知,一时间舆论大哗。尤其是考虑到拜登的任期只剩下一个半月多一点,而且是牵涉到直系,让人对贵为唯一超级大国之首脑的拜登老叟不由得惊叹,原来他也有脑筋灵光、算计清楚的时候啊!
美国总统乔·拜登与其次子亨特·拜登(右)
美国总统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脑,拥有巨大的行政权力。美国宪法第二条、第二款、第一节(Article II,Section 2,Clause 1 of the United States Constitution)给予总统特赦罪犯的权力:“总统……有权对危害合众国的犯罪行为发布缓刑令和赦免令,但弹劾案除外。(英语:The president shall……have power to grant reprieves and rardons for offenses against the United States, except in cases of impeachment.)”特赦是由总统单方面决定,不但不能由外力来更改,历代以来的司法实践中也一再由美国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确认,就连国会和法院也无权审查。如果仅仅照此字面理解,乔·拜登身为总统,他当然可以特赦牵涉联邦层面罪名、也没牵扯到弹劾案的亨特·拜登,哪怕他恰巧是自己的骨血。只是,有那么简单吗?
美国的最高法院
人类自知,无法无天毕竟不得长久。但自有法以来,也就有“法中情”与“法外施恩”,以便周济枯涩条文的未得善全之处。全世界各国的宪法中,多多少少都给本国的国家元首留置了特赦的权限。这一看似与现代民主政体、法治精神不尽符合的机制,恰恰是脱胎于旧时君主的乾纲专断。之所以留存至今,为的是让一国的最高领袖出于国家利益,有进行特别、临时裁断的必要空间。在安常处顺的太平年景,赦免功效也可以用来彰显国家机器并非十足、总是冷冰冰。历代美国总统多次行使宪法赋予的特赦权,鲜有耸动视听的。上一次因为总统赦免令而掀起轩然大波,还是在1974年9月8日,当时的美国总统杰拉尔德·福特(Gerald Ford)赦免了一个月前刚刚辞职的前总统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
尼克松(左,当时还是总统)和福特(右,当时还是副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Oval Office)
尼克松因为“水门事件(Watergate Affair)”而声名狼藉,成为了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辞职而去的总统。尼克松的总统生涯在1974年8月8日几乎是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终结的,这让人迅速淡忘了,他在1972年赢得连任时,是一场何等空前的胜利。尼克松当时的对手是民主党籍参议员乔治·麦戈文(George McGovern)。虽然在选民票(popular vote)上是60.7%对37.5%——稍逊于1964年时的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但在选举人票(electoral vote)一项,麦戈文仅仅入账家乡马萨诸塞州(Massachusetts)的14票和几乎永远支持民主党的哥伦比亚特区(District Columbia)3票。也正是因为挟连任大胜的余威,尼克松着手援引西部、南部的新兴政治势力,有意冲击美国立国以来把持国柄的东部传统势力,在两党内部一下子树敌太多。事实证明,踢到了铁板。
美国1972年大选的结果
在尼克松“仓皇辞庙”的余声中,对于他,美国上下还到处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挞伐。而在白宫和椭圆形办公室(Oval Office)中,初来乍到、连门路都还没来得及认熟的福特总统,他敢于宣布对尼克松的特赦,无疑是不得人心的。但在众议嚣嚣、群情激愤的另一面,福特总统看到的是“水门”议题的不止不休会给国家带来无穷无尽的虚耗。他以决定特赦的断然,要对过往一年多以来的内政风潮做一个了断。福特总统何尝不知道这一做法会对自己带来政治伤害。果然,福特在两年之后未得连任,成为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不曾赢得过总统大选的总统——福特是在原来的副总统引咎辞职后被尼克松提名递补为副总统的,之后在总统辞职的情况下接任。
五位美国总统/前总统重聚在椭圆形办公室,左起:福特、尼克松、老布什、里根、卡特
福特总统赦免尼克松的事例充分说明,宪法赋予总统的特赦权,是为了让他出于公心、为谋公利而可以临机处置,不惜为此一时、一事地超然于法律的磕磕绊绊。并不是为了给鸡鸣狗盗、鸡零狗碎提供庇护和兜底,更不是一心为了自家的不肖儿郎,不惜让自己的国家在全世界面前蒙羞!
同样,国际上也有先例,总统的特赦权并非完全不受制约。比如诺瓦克·卡塔琳(Novák Katalin,注:匈牙利同中国一样,也是姓在前、名在后)女士2022年5月就任匈牙利总统,是该国第一位女总统。诺瓦克总统原本的法定任期是5年,但由于在2023年4月过于草率地赦免了一名涉及恋童癖案件的男子,迫于公众压力而不得不在2024年4月10日宣布辞职。
匈牙利前总统诺瓦克女士
只是让世人料想不到,拜登为了私家的局域小利而挑战政治伦理的可鄙行为,居然在短短几天之内、浩浩大洋的彼岸就迎来了暴起式的效尤。如果把垂垂老矣的拜登在卸任之前为了保住儿子的“临门一脚”比作是“老爷球”,而对于“姑娘球”,一贯以“宠妻狂魔”形象示人的韩国总统尹锡悦(韩语:윤석열;拉丁字母拼法:Yoon Suk-yeol)则是当仁不让。虽然“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说法过于八卦、过于流俗,但实在是没有其他合理且逻辑自洽的解释。而尹锡悦上任以来的言行乖张,让人不得不相信此人的无厘头。
五年任期未过半,但已经打破历任韩国总统出访纪录的尹锡悦偕夫人
尹锡悦仓促发动的那场荒唐、业余而短命的“紧急戒严”,在不到六个小时之内早已是贻笑全天下。这么一来,韩国真有点一下子夺取全球时事关注焦点的架势。只是如此浪掷而博来的“世界中枢”地位,又是何其的尴尬和令其国民倍感羞耻!
韩国历史上不乏政变,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朴正熙在1961年发动的“五·一六军事政变”,和全斗焕1979年的“双十二肃军政变”。韩国能有今天的经济发展,离不开政变上台的朴正熙所推行的强人政治——朴正熙才是当之无愧的韩国现代化之父。而持续至今的政党纷争、社会撕裂、财阀当道……诸般沉疴旧弊,又无不需要溯源到朴“大统领”铁腕。
朴正熙的全家福,后排站立的就是也担任过韩国总统的朴槿惠女士
朴正熙和全斗焕都是军人出身,他们在各自发动政变时都只是陆军少将。在韩军全面照搬美军的“准、少、中、上”将官体系内,朴正熙和全斗焕“师徒”俩人都是在放手一搏后才最终夺取了总统大位,十足“下克上”的刀口舔血——有师长和军官区司令资历的朴正熙率军(内中就有时任上尉的全斗焕)胁迫了陆军参谋总长张都暎中将;而时任保安司令的全斗焕是抓捕了陆军参谋总长郑昇和上将。以这两位靠政变上台的韩国总统的经历,恐怕都是会对几十年后尹锡悦身为总统的“自我政变”而百思不得其解。至于尹锡悦那些形同儿戏般的用兵、将将“技术细节”,更是会让两位操持政变的“老前辈”如若地下有知,一脚踢翻棺材板。
全斗焕(左)与卢泰愚(中)手挽手接受审判。卢泰愚对于全斗焕的政变成功有关键性功劳,后来继全斗焕出任韩国总统
尹锡悦放言要肃清“从北势力”,其实他才是连“北”都找不到的那个小丑。古今中外,总统与国会的互相掣肘和争权夺利屡见不鲜,甚至确实有刀兵相见的。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俄罗斯总统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叶利钦(俄语:Бори́с Никола́евич Е́льцин;拉丁字母拼法:Boris Nikolajewitsch Yeltsin)就曾调动装甲师,包围并炮轰国会(杜马,俄语:Дума;拉丁字母拼法:Duma)。逼迫占据杜马大楼的副总统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鲁茨科伊(俄语:Александр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Руцкой;拉丁字母拼法:Alexander Wladimirowitsch Ruzkoi)和杜马的主席鲁斯兰·伊姆拉诺维奇·哈斯布拉托夫(俄语:Руслан Имранович Хасбулатов;Ruslan Imranowitsch Chasbulatow)投降,从而以武力彻底粉碎了政治上的反对派。
1993年9月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调兵炮轰国会
历史的双重讽刺在于:一来,叶利钦采用军事政变手法,以坦克碾碎现有的宪政架构、驱散国会,但素来以民主旗号行走“江湖”的西方各国却是毫无例外的支持叶利钦;二者,短短两年之前,叶利钦政治地位的陡升完全来自于他是反抗“八·一九政变”的英雄,而当时的叶利钦正是在他此番炮轰的杜马大厦(当时还是俄罗斯联邦总统办公地)前广场上爬上坦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
叶利钦(手持讲稿者)爬上坦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从尹锡悦的角度来看,当年叶利钦的所为才是他的政变“脚本”。尹锡悦根本无需自辩,比起叶利钦,他尹某人不见得更像个民主派,无非是“民主无量,独裁无胆”更加上“政变无能”罢了!经此一变,尹锡悦已经如同一个被击倒的拳手,处于政治上的读秒阶段。他下台之后的下场约略可知,极大可能是会步他的众多前任的后尘。而尹锡悦还可望创下一个先例,极有可能是同他的爱妻一道,这对“贤伉俪”一同锒铛入狱。虽然尹锡悦上任之后决计不入住“青瓦台”总统府,但“青瓦台”的魔咒实在是难于打破吗?非也,尹锡悦走到今天,是他反反复复地“自作孽,不可活”!
在尹锡悦上任之前的韩国总统府,因为建筑特征而得名“青瓦台”
如乔·拜登和尹锡悦这样贵为国家元首、第一公民,在家政离乱之余更是罔乱国政,不惜公器私用,甚而至于动摇国本,实在是,乱世之乱在于人!
不禁想起了章太炎先生嘲讽康有为的一副集句藏“尾”联: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老而不死,是为(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