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正是差不多一百多年前,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他思想仍然迸射火花的末年提出:“重估一切价值(德语:Umwertung aller Werte)。”百年之后的(重新)评估结果却是:人类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此纷乱丛生、异数迭起之中,倒是“人的因素”在本质上一以贯之,十分的稳定:那是因为人性没有实质性的进步——掀开了布景、踢翻了道具、撕下了画皮,还是丛林法则的凶蛮、照旧尔虞我诈的阴暗。
尼采和他的“重估一切价值”,另一句著名口号则是:“上帝死了(德语:Gott ist tot)!”
以德国为例,一方面都说德国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国度(德语:Land der Dichter und Denker)”;另一方面,曾经以德意志的名义带到世间的罪恶与惨痛也是亘古未有的。痛定思痛之下,战后的德国跨越左、中、右和其他各种差异的共识是一句口号:“不再(德语:Nie Wieder)!”从东、西德的分道扬镳到殊途同归,战后的德国是非常可观的成功。然而,从经历过二战的老一代德国顶尖政治人物的回忆中追寻蛛丝马迹,他们依然都对德国人作为群体有着深深的忧患和不放心。
德国达豪(Dahau)集中营遗址中的一面纪念墙,从上到下用希伯莱、法、英、德、俄五种语言铸造的“不再”
在那些现代德国巅峰人物之中,西德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1918年12月23日―2015年11月24日,1974年―1982年在位)对此的亲身感受和体验尤为深刻。无论在当朝年代,还是在退休生涯,施密特都赢得了广泛认可和尊重。而他在八十年代初面临执政危机,最后不得不黯然退场,其核心原因就是他推动了在德国部署美国的“潘兴二式(Pershing II)”中程弹道导弹(英语:Medium-Range Ballistic Missile,缩写MRBM)和“BGM-109战斧(Tomahawk)”巡航导弹(Cruise Missile),从而引发了国内的抗议浪潮,并进一步促成了执政联盟的瓦解。而不久前,德国政府突然宣布,同意美国自2026年起在德国部署新一代“战斧”和SM-6防空导弹以及还在研发中的远程高超音速武器(英语:Long Range Hypersonic Weapon),德国社会却是波澜不惊、死水一潭。这一番“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实在是耐人寻味。
四十多年前名噪一时的“潘兴二式”中程弹道导弹
若论热爱和平,经历过二战腥风血雨而幸存下来的赫尔穆特·施密特绝对不甘人后。事关一个经济大国和立志“不再/Nie Wieder”的民族,他是担负着最沉重的政治责任。对于当时处于既设之“主战场”的西德,完全就是《孙子兵法》开篇之语:“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导弹风波的起因是,苏联从七十年代开始,大规模部署了可机动发射的SS―20中程弹道导弹。SS―20是将北约代号为“撒旦/Satan”的SS―18洲际弹道导弹(英语:Intercontinental Ballistic Missile,缩写:ICBM)去掉一级运载火箭的产物,射程减为5000公里,可携带三枚分导式弹头(英语:Multiple Independently Targetable Reentry Vehicles,缩写:MIRV)。其中的奥妙在于,这款导弹只够得到欧洲的目标,根本不会触及美国本土。
既是冷战升级始作俑者,又是冷战落幕之先声的SS―20中程弹道导弹
苏联利用SS―20赢得局部的优势,渐而扰动了建立在互相威慑之上的均势。其最为阴毒之处是在于,明确不对美国本土构成威胁,在麻痹美国的同时构建对于西欧国家的威慑。一旦美国出现退缩,就会形成西欧各国不能承受之重的战略性讹诈死局。在与刚上任没多久的美国总统吉米·卡特为此反复沟通之后,施密特懊丧地发现,核动力专业技术军官出身的卡特居然不能领会SS―20所带来的战略性冲击。卡特的这种掉以轻心恰恰就是苏联方面所乐见,而远见卓识如施密特试图防微杜渐的。
值得一提的是,卡特的确不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政治家,却可以算得上是这么多年来所有白宫主人中难得的品行端正者。2023年2月起,卡特进入“临终关怀”期,已逾百岁,至今仍在。
时任美国总统的卡特(左)与西德联邦总理施密特(右)
不得已之下,施密特于1977年10月28日在享有盛誉的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缩写:IISS)发表演说,由此引发国际关注,拉开了两厢较量的序幕。施密特首倡并被北约视为官方路线的是青史留名的“双零点方案(英语:Double Zero Option;德语:Doppelte Nulllösung):即以苏联和北约撤除各自的中程核子武器(英语:Intermediate Nuclear Forces,缩写:INF)为目标。施密特在伦敦的“IISS演说”两年以后的1979年12月12日,北约通过了有名的“双重决议(英语:Double-Track Decision;德语:Doppelbeschluss)”:在确定部署“潘兴二式”和“战斧”导弹的同时,要求与苏联开启谈判,裁减射程为1000到5500公里的中程导弹系统。
不但“老当益壮”而且“志在千(公)里”的“战斧”巡航导弹
北约的“双重决议”引发了德国社会的剧烈震荡,围绕着反对在西德土地上部署配备核弹头的美国中程导弹,朝野的反对力量互为声援,一时间形成蔚为壮观的抗议浪潮。在当时的西德首都波恩,分别在1981年底和1982年中有两次人数超过70万人的大游行,不但是远远超出了整个波恩市的总人口,还创下了德国游行示威的参与人数纪录——至今没有被打破。以此为契机,从松散的德国“和平运动(德语:Friendensbewegung)”中脱胎出了今日德国绿党的雏形。以此作为“初心”,照理是绿党方面对于任何的“导弹”都会像看待绿头苍蝇那样。而此番的导弹部署计划一经公布,绿党人士处之泰然,甚至有甘之如饴状。四十年后,谁又能想到,如今正好参政的绿党头面人物摇身一变,其中有些居然会成为“好战分子”。
波恩大学主楼前广场上超过70万人的反对部署导弹的大游行
正是由于当时执政党、德国社会民主党(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缩写:SPD)的主体并不支持本党总理施密特的国策大计,才使得反对党领袖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时来运转。听来讽刺并充满悲剧意味的是,施密特所作的决策,是被他的本党同仁所背弃,最终却是由其政敌所统领的新政府来不折不扣地予以落实。很多在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一时人杰,到头来是在内政的泥潭中焦头烂额,丘吉尔如此、戴高乐不免、尼克松难逃……施密特亦是。
继施密特总理之后落实北约“双重决议”的西德首要,右起:联邦总理科尔、外交部长根舍、国防部长韦尔纳(后来曾任北约秘书长)在议会政府席上
核战略与威慑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归根到底是如何确保“谁第一个开枪,必定第二个死”,努力维持这种可能的现时性、可靠性和有效性,以便这种可能不会成为现实。用那个时代的专业术语来描述就是“确保双重毁灭(英语: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该策略的英文缩写恰巧就是“MAD”——是不是就是很疯狂?!在苏联扩展了中程核打击力量之后,如果其对立方不做出对等反应的话,恰恰就是会局部打破本来就脆弱的均势,反而是更容易诱发致命的冲突。从理性分析背后的逻辑来看,部署“潘兴二式”和“战斧”导弹正是捍卫和平之举——至少是从西方国家官方的角度来看如此。而在那个年代,中国政府也是明确支持可以遏制、抵消苏联常规与核军备扩张的任何努力的。
漫画版的核武器战略精要:“确保双重毁灭”,MAD!
比起简简单单地反对核武器、反对在本国土地上或是在居住地近旁部署核子导弹,任何像“确保双重毁灭/MAD”这样的悖论是无法在充满大众情绪的短平快式公议讨论中获得足够支持的。但另一方面,惯于沐浴在群体抗争中的政治人物总是会不切实际地评估自己的能量。对此,尼克松在越战期间某次电视演说中所提出了“沉默的大多数(英语:Silent Majority)”,正因为其常常被忽略,而更应该引起深思。而历史的走向完全验证了施密特当年的判断:几年之后,苏联与美国在1988年就中程导弹达成了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核裁军协议,双方各自撤除已经部署的系统,双双达到零点,是为“双零点”。
1988年美国总统里根(右)和苏联首脑戈尔巴乔夫(左)签署有关中程核导弹的裁军协议
德国八十年代的“和平运动”虽然反对的是各国、各型的核武器,但他们根据“属地原则”所能针对的只能是那些部署在本国土地上而绝对不会瞄准自己的系统。至于那些在地平线之后已经调整好射击诸元、枕戈待旦的敌方对应武器,则是被“和平运动”所完全忽略的。这是高尚吗?或许有一部分,但这部分也并非真的出于“舍身饲虎”的崇高,更多的其实还只是出于认知障碍的闻风而动。尖刻一点地说,当年参与“和平运动”的大部分人,他们真心所要的是公平、合理、持久、真正的世界和平吗?他们所追求的恐怕首先是给予自己以暗示的一时之内心“和平”。
漫画:苏联SS―20导弹之下的西德“和平运动”
实事求是、毫不徇情地讲,美苏中程导弹的撤除,乃至于冷战的结束,并不是“和平运动”在街头抗争的结果。表面上是实力与意志的对峙,更深层次则是整体社会全方位的较量。这样的对峙与较量,是要在水滴石穿的看似无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代价,这一点是特别容易被享受和平红利的后来人所遗忘。导弹风波和北约“双重决议”已经过去四十多年,残留的痕迹其实比比皆是。就在笔者所居住的德国西部都市杜塞尔多夫(Düsseldorf)不到30公里,有一处很有特色的现代建筑风格场馆,常常在此举办高端艺术展览和社交活动。它的名字是与艺术、社交、聚会格格不入的“火箭基地”,当年确实是在这里一度部署过“战斧”巡航导弹——抚往思今,实在是让人感慨万千。
改建后成为艺术中心的霍姆布鲁赫火箭基地(Raketenstation Hombroich)
更为可悲的是,因为冷战明确分出了胜负,分属不同的阵营,感受不同的处境,会让人从中得出片面、错误的结论,兜兜转转间轻易地再一次回到“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的老路。如今再度部署足以打击到俄罗斯的巡航导弹系统,更何况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战斧”导弹,难道不是倒退着去吃回头草吗?更有甚者,如今的导弹部署计划是搭着俄乌冲突的便车,实际上完全是在实施美军近年来大肆鼓噪的“MRC”策略。指的是借助别国而在目标区周围建立起所谓“中程(打击)能力(英语:Mid-Range Capability,缩写:MRC)”,作为所谓的“战略性中程火力体系(英语:Strategic Mid-range Fires System,缩写:SMRF”。
在中国周边的日、韩、菲律宾,美国同样正在张罗着布置同样的武器系统。不同处在于,美方正在罗织着不同的借口和叙事而已。
示意图:“中程(打击)能力/MRC”体系
部署导弹的计划宣布之后,德国公众对此的淡漠、历来标榜和平的人士们的自愿噤声,这些都与四十年前的“和平运动”天差地别!四十年之间,何等的天翻地覆?!彼时当苏联强盛时,灭顶的危险现实而迫近,致力于“和平运动”,直接反对的是尝试对冲苏联优势的努力。“和平运动”大旗下的很多人恐惧的是,这样的努力会被视为“敌意”,从而很快引来更大规模的报复。如今的实力对比之下,西方从民间到官方实际上一点不担心,这样的单方面扩张军备会带来任何直接后果。对比前后四十年,这就是欺软怕硬!出于人性深处之幽暗的欺软怕硬,再集体转化而显现出的国民性!
在德国重新部署的“战斧”导弹及其射程范围,锋芒所向一清二楚
《战国策·秦策一》之中记录了苏秦落魄时与发达后,其嫂对待他的两副嘴脸。里面记录了一段对话。“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后世从中引出“前倨后恭”的成语,专指先前傲慢无礼,后又谦卑恭敬。比喻待人势利,态度转变迅速。
同样是美国导弹,同样是德国公众的反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从中所反映出的心态到底是爱好和平、充满戒惧?还是、仍旧还是以邻为壑、追求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别人的危难之上?!
德国漫画:德国总理舒尔茨/Scholz(坐者)与德国国防部长皮斯托利乌斯/Pistorius(烤肠者),他们本该是部署导弹中的主角,却是装作若无其事
西方“和平运动”的自欺欺人之处在于,他们在求得自己内心的一时和平之余,并不真的关心什么是真正的“和平”、怎样才能达成“和平”?他们更是忽略了自己作为西方人的历史记录,看看他们历史上所称颂的“和平时代”/“治世”,早先有罗马式的和平(拉丁语:Pax Romana),近有不列颠式的和平(拉丁语:Pax Britannica),今有美利坚式的和平(拉丁语:Pax Americana)。这样的Pax是“和平”吗?不……他们要的是屈服!
巧合的是,输入拉丁语的“和平”一词“Pax”时,如果没有及时改换出汉语拼音输入法,直接出现的会是“趴下”。不经意间,这才在偶然间显现了那些大西洋两边的西方战略家们对于所有非西方成分的痴心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