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德语: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缩写:BRD,简称:联邦德国,在统一之前也被习惯称为“西德”)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其自1949年脱胎于美、英、法占领区而建国以来,于今已满75年。以《基本法(德语:Grundgesetz)》为框架的联邦德国宪政体系被称为“(德国)总理民主制(德语:Kanzlerdemokratie)”——之所以由需要向议会述职的联邦总理来承担最高政治权力和责任,这是吸取了“魏玛共和国(德语:Weimarer Republik)”的历史教训。联邦总理(德语:Bundeskanzler)向来在其他西方语言中都有自己的专属名称,既不是英语中的Prime Minister/Premier,也不是法语中的Premier ministre,而是被称为Chancellor(英语)/Chancelier(法语)。
自1949年以来,共有9人先后担任过联邦总理一职
自1949年以来,共有9人先后担任过联邦总理一职。从姓名上看,在从七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末的时间段内,前后两任总理的前名都是“赫尔穆特(Helmut)”。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1918年12月23日―2015年11月10日)是从1974年5月16日到1982年10月1日在任,他是被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1930年4月3日―2017年6月16日)以“建设性不信任案(德语:Konstruktives Misstrauensvotum,见前文:《这也是德国人的发明》)”而倒阁成功的。随之就任的科尔一直执政到1998年10月27日,长达5870天——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的在位纪录比科尔仅仅少了10天!从1974到1998,个性、形象和名望迥然各异、时不时对比鲜明的两位赫尔穆特统治了联邦德国总共24年!
1982年10月1日,“建设性不信任案”通过,同时选举科尔成为新一任联邦总理之后,刚刚卸任的施密特向新当选的科尔表示祝贺
不但是接连两位联邦总理的前名都是赫尔穆特,巧合的更是,连这两位的夫人的前名都一样,都是“汉娜洛蕾(Hannelore)”,只不过施密特夫人习惯上是以她的昵称“洛琦(Loki)”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也就是说,在1974到1998年间,联邦德国的前后两位最高政治领导人一直是“赫尔穆特”,连在社交界最吸引关注的共和国头牌夫妇也保持着“赫尔穆特+汉娜洛蕾”。连续不断的整整24年,哪怕折算到今天,那也差不多就是联邦德国建国以来75年历史中的三分之一了!
施密特夫妇1975年访问中国时在故宫,左一是陪同访问的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王震
从“赫尔穆特”到“赫尔穆特+汉娜洛蕾”,这两对夫妇大不相同,在感情和家庭生活方面却都是属于传统老派人物,完全是雕琢着时代印记的别样浪漫。两对“赫尔穆特+汉娜洛蕾”都是在年少时相识,从一见钟情到与初恋相伴此生,真的是如同西式婚礼上誓词的“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德语:bis uns der Tod scheidet;英语:till death do us part)”。又一桩巧合是,两对夫妻中,都是汉娜洛蕾因病先于赫尔穆特而去的。
施密特夫妇(分别是右二和右三)的第一张合影,是在小学三年级时的同学生日聚会上
施密特夫妇是小学同班同学,一路同行,在战争期间结婚,从此不离不弃。1998年底,当施密特庆祝八十大寿时,新上任的联邦总理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和财政部长奥斯卡·拉方丹(Oskar Lafontaine)当时分别是“四婚”和“三婚”——若干年以后还各自加“一”。言辞犀利、素有“狗嘴施密特(Schmidt Schnauze,见前文:《狗嘴里吐象牙的德国总理》)”外号的当天寿星在答谢时即兴脱稿,对比自己的六十多年夫妻情,点名施罗德和拉方丹打趣道:“你们两个得好好学着点我们俩(德语原文:Ihr Beide sollt ein paar Scheiben von uns abschneiden)……”电视转播导演“幸灾乐祸”的窃喜之心爆棚,立即特写捕捉。只见财政部长拉方丹脸色铁青,而懂得幽默与自嘲的新科总理施罗德倒是乐不可支。
施密特与施罗德,他们两人的任期之间恰好是另一位“赫尔穆特”,就是科尔
科尔夫妇是在少年时在交谊舞学校认识的,这一邂逅方式曾经是德国社会持续到八十年代的经典“款式”。当时的德国少男、少女们为即将到来的成年以及高中毕业舞会做准备,专门到交谊舞学校上课、练习——那时的德国人,他们连追求浪漫也是那么一板一眼的。只不过随着社会的变迁,生活方式随时代而流变,那些经典的交谊舞、拉丁舞早就被街舞、尬舞乃至各种“魔怪翩跹”之舞挤到边缘了。只是在回望先人时,还是不禁感叹,不同于老古董、老顽固,那些“old school”的老派、老调反而是让人觉得“老可爱了”!
科尔夫妇在度假,他们连续二十多年,年复一年地都在奥地利的沃尔夫冈湖(Wolfgangsee)度假
这么一列举,在两位同名“赫尔穆特”的联邦总理之间,他们显而易见的外在共同点也就此见底了。更多的却是两位赫尔穆特在背景、成长、经历和性格、作风各方面的天壤之别,有些甚至是针锋相对的。两位赫尔穆特都是出生在勉强温饱未及小康之家,只不过施密特是在当年欧洲最大港口城市之一的汉堡(Hamburg),氛围和眼界自然而然地不同于成长在德国西南部乡野的科尔。至为关键的是,生于1918年的施密特不得不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经历过东线(对阵苏联红军)与西线(对阵美、英盟军)的战火硝烟;而1930年出生的科尔直到德国战败,也不见得比黄口小儿懂事多少。后来,科尔作为联邦总理总结战争教训时,对于自己和同代人用了“晚出生的恩典(德语:Gnade der späten Geburt)”的说法,曾引起广泛争议。
孩提时的科尔,表情、眼神中流露出顽劣
待到两位赫尔穆特各自在敌对的党派阵营中攀登到高峰之后,不同于别人的不打不相识,他们必然是相识即“开打”。1973年,科尔作为一名四十刚出头的年轻州长(德语:Ministerpräsident)当选为保守派“基督教民主联盟(德语:Christlich Demokratische Union,简称:基民盟/CDU)”的主席,成为在野党的党魁;而施密特是在翌年由财政部长任上登顶联邦总理宝座。不过,施密特终其一生没有出任过他所属的社会民主党(德语: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简称:社民党/SPD)的主席——后来,施密特在回顾自己的从政生涯时,把自己疏于党务视为最重大的失误。这也是此赫尔穆特只执政了8年,而长年兼任党主席的彼赫尔穆特却能固守总理府16年的根源所在。
科尔(左)与施密特(右)共同出席仪式
作为代表各自党派的总理候选人,两位赫尔穆特只交手过一次。那是1976年时,科尔挑战声望颇高的在职联邦总理施密特。科尔虽然起手就获得了48.3%的高得票率,从而使本党成为了第一大党,但当时由三党分配议席的西德联邦议院中,另外的两家,即社民党/SPD和自由民主党(德语:Freie Demokratische Partei,简称:自民党/FDP)组成的执政联盟议席更多而且过半,科尔第一次冲击总理之位,败在独力难支,堪称虽败犹荣。
在1976年的西德大选中,两位赫尔穆特的竞选海报在街边比邻而立
虽然以些微的差距落败,科尔雄心勃发,放弃作为一方诸侯的州长职务,搬迁到当时的西德首都波恩专任反对党领袖,以期完成夺下权柄的关键一击。然而,呈现在他面前的,是需要再用6年多拼力苦斗才能跨越的权力鸿沟。而在这一征途中,很大一部分的阻碍就是来自于科尔的本党同僚。若不是他占据着身为党主席的名正言顺,估计早就会被消磨得支离破碎。
反对党领袖科尔在议会中发言,在职联邦总理施密特坐在政府席第一行、第一位的总理专座上
从世人对于一国之顶尖政治家的期望值而言,无论是个人综合能力、外在形象和谈吐,两位赫尔穆特的对垒交锋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在议会辩论以言辞为剑戟的场合,科尔的辩才最多仅及中上,更没有施密特信手拈来、借力打力的急智。何况施密特是战后德国政坛上不世出的演说家,他那响当当“狗嘴施密特”的外号是在他还是年轻的后座议员时,横扫当时在朝诸公而一战成名的。除了在议会中可以反复地置反对党于徒劳无功,更为关键的是,施密特作为政府首脑进退得宜、甚孚人望。连很多科尔的同党和基层选民都认可施密特是一位好总理,只不过是拿“错”了党证。单单以当时的政治漫画来衡量,对于两位赫尔穆特的待遇是明显有差别,有关施密特的卡通形象多半是逗趣,而在漫画家笔端流出的科尔形象则常常满是恶毒的讥嘲。
赫尔穆特·施密特的卡通形象
在出任联邦总理前,施密特担任过汉堡的内政厅长——成功处置过百年不遇的飓风、洪水灾害、国防部长、经济部长和财政部长。历练完整、表现完美,并兼及一个大国内政、安全和财经的主要职能领域。在本国之外的国际舞台上,施密特也以其对于国际经济走向、冷战中微妙的战略平衡的洞察而多有建树。当时有一幅名为《赫尔穆特·施密特的大调与小调(德语:Helmut Schmidt in Dur und Moll)》的德国漫画独具匠心地刻画了施密特的国际声望及其在国际舞台上游刃有余的非凡技能:施密特在美国和欧洲两架三角钢琴上同时用不同的调式弹奏不同的旋律——结合当时的世界局势,令人至今可以犹闻余音绕梁。从纯艺术角度讲,施密特本人就一个被政治“耽误”了的钢琴好手,他在退休以后曾受著名钢琴家、指挥家尤斯图斯•弗朗茨(Justus Frantz)和克里斯托弗•埃森巴赫(Christoph Eschenbach)的邀请,共同演奏巴赫、莫扎特的作品,并在德意志留声机和EMI这样名满天下的出版公司推出激光唱片。
德国漫画:赫尔穆特·施密特的大调与小调
尽管科尔是毕业于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名牌海德堡(Heidelberg)大学,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学博士,但他“铁塔般汉子”的外形似乎与知识分子所惯常予人的预期不相符合。而且科尔乡野出身所铭刻下的思维、行为方式更是额外提供了靶标,连科尔的姓氏也成了讽刺的对象——Kohl在德语中是白菜的意思,更为绝妙的是,我们所熟知的大白菜在德语中就是被唤作“中国白菜/Chinakohl”,莫非“中国科尔”乎?杀伤力最大的则是把科尔的脑部特征无限夸张,比作“梨”形。多少年来,科尔在大多数德国人口中外号就是“梨(德语:Birne)”。
德国漫画:科尔被丑化成“梨”,这张漫画曾被用作德国著名的《明镜(Spiegel)》周刊的封面
凡此种种,藐视、嘲笑、鄙薄、讥讽比比皆是……科尔在他当上在野党主席后向权力最高峰攀登的将近十年路途中,他一直是顶着逆向而来的“风刀霜剑苦相逼”。科尔倚仗着面对党内外政敌时的隐忍与坚持,借助着对于政局发展的总体把握,以牢固掌握本党人事资源作为权力基础,最终在权争中胜出的是赫尔穆特·科尔,而方方面面更高一筹的赫尔穆特·施密特却不得不黯然落败——真的是应了唐代诗人罗隐的那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只是时空置换到当下,相比于两位赫尔穆特,西方主要大国的领导人别说比施密特,他们连科尔都是远远地望尘莫及。现在紧握权杖的那一帮沐猴而冠之徒恐怕只记得罗隐的另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卸任的施密特向接任的科尔移交总理府
在两个赫尔穆特面前,历史的机运是更偏爱科尔的。正如美国前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在他的名作《领袖们(Leaders)》中所总结的:大国、大人物、大事件缺一不可,才能成就垂世不朽。科尔在1989/1990年巨变之际在兼顾的仪态万方中取舍明确;待机的持重稳健下出手迅捷,所表现出的主动、专断、果决在历史上也是罕有其匹的。连半生政敌的施密特也非常中肯地肯定,在面对英、法阻止两德统一的阻力时,他本人不见得会有科尔那样的勇气放手一搏。回顾东、西德统一的萌芽和进程中,多少个机遇是间不容发,科尔的这一杰作奠定了他不可磨灭的历史地位。很可能在千百年后,很多同代的历史人物都会隐入浩渺无际的文献记录,而科尔的历史地位则会更显高大。至于在他身上那些被同代人诟病、甚至鄙夷的诸多短板——无论是否有理由,无论其理由安在——会在“为尊者讳”中消散于无形,历史当然是以成败论英雄的。
德国漫画:后辈政治家如联邦总理施罗德(右下右)、财政部长拉方丹(右下左)仰望如山一般伟岸的前任联邦总理,左起:勃兰特、施密特、科尔
以德国统一为契机,虽然方向和方式不同,但卸任和在任的两位名为赫尔穆特的联邦总理把同为国事的操心和分忧作为契机,逐步跨越了多年来各自作为对方头号政敌的积怨。更为重要的是,慢慢地松动了深沟高垒的心防,渐渐构建成一种令世人肃然起敬的顶尖政治人物间的君子之交。不过,双方互为老对手多年,过于反差的热情拥抱多半是让两边厢都会有些尴尬。相形之下,最为值得回味悠长的是施密特在1992年9月底写给科尔的一封简短的亲笔信:“非常尊敬的科尔先生,谨就您接掌政府的第十个纪念日致以祝贺,此外我希望,第十一年也会像第八年那样成就卓著。致以友好的问候。(德语原文:Sehr geehrter Herr Kohl,zum zehnten Jahrestag Ihres Regierungsantritts meine Gratulation,dazu mein Wunsch, das elfte Jahr möge ebenso erfolgreich verlaufen wie das achte Jahr!Mit freundlichen Grüßen.)”
1982年10月卸任的施密特向接任的科尔移交总理办公室时的合影,这一帧上留下了两位赫尔穆特在2005年时的共同签名,成为了两位政界宿敌老来和解的象征
这封信有真诚、有玄妙,也暗藏机锋,实在是大师们的隔空交手。首先,这封信严格恪守社交礼仪,施密特称科尔为“先生”而不是使用“联邦总理”的头衔,是因为两者都是坐上过/了同一把交椅,只有他们之间可以这样不用“见外”。最核心的,十年前科尔是把施密特赶下台才得以当政,如今施密特专此道贺,无疑是很高尚的姿态。展望未来是最有意思的,单单提到科尔执政的第八年,那是1989/1990的沧海横流。一方面,施密特分寸把握极佳地表达了赞赏与肯定;另一方面,旁人可以借助排除法推知施密特对于第八年以外其他年份的观感——中国古代的“春秋笔法”也无以为甚吧?!
两位赫尔穆特早就“扮演”过“哥俩好”:七十年代在波恩传统的新闻界年度舞会上,反对党领袖科尔在镜头前向联邦总理施密特做献花状
赫尔穆特·施密特同赫尔穆特·科尔,他们之间有敌对、有宿怨,但围绕着国家、民族的统一夙愿,冰冻几十年的敌意仍可以就此消融。他们之间素有大政方针的争执、国策方略的矛盾,但从来是互为公敌而不计私怨。这两位赫尔穆特呐,即便他们是以高雅而令余众人等不可企及的方式延续着他们的交锋,其中流露出的惺惺相惜还是足以教后世仰之弥高。在差不多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回过头来看,两位赫尔穆特治下的那24年可谓是联邦德国的黄金时代,更兼成就了傲然天下的统一大业。最重要的,那是一个有巨人、有引领的时代——实在按捺不住却又让人夜不能寐的问题是:如今呢?
于是乎,偏偏又想起了德国诗人海因里希·海涅与他的那句(见前文:《是什么令德国诗人海涅失眠?》):
“当我在夜里想起德国,我便不能安睡。(德语:Denk ich an Deutschland in der Nacht,Dann bin ich um den Schlaf gebrac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