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李鸿章花费重金陆续向德国、英国购买军舰开始(见前文:《克虏伯,这下让李中堂去哪买船?》),他着力打造北洋舰队,前后远远超过“千日”。然而经过了1894年9月17日从中午直到日落的半天海战——史称“大东沟海战”/“中日黄海海战”;英语:Battle of the Yalu;德语:Seeschlacht am Yalu,北洋舰队经历了战役意义上的重创。从续后的发展来看,其战略后果又是近乎毁灭性的。
英国报道中的速写:画面前方北洋舰队旗舰“定远”和铁甲舰“镇远”,出现在画面左上方的四艘日舰为“吉野(Yoshino)”、“高千穂(Takachiho)”、“秋津洲(Akitsushima)”、“浪速(Naniwa)”,右后方的两艘日舰是“千代田(Chiyoda)”和“桥立(Hashidate)”
经此一战,北洋舰队的精粹殉难陨落。作为北洋舰队最高层峰的李鸿章向提督(司令)丁汝昌发出了至为消极的指令:“汝善在威海守汝数只船勿失,余非汝事。”由此,幸存舰只与人员不复再战的勇气和能力,完全丧失制海权。然而仅仅几月之后,中国第一支现代海军舰队便在日军的海陆夹攻之下全军覆没。残余“数只船”之“善”——大体完好——反倒成了尽数为日军而“守”的战利品,这实在是所有中国人百多年来的心底所痛!
被日军俘获后的“济远”舰
泪眼回望大东沟,多少年来的诉说不尽、欲说还休……最有影响力的文艺作品当推长春电影制片厂在1962年推出的故事片《甲午风云》,其中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情怀令人荡气回肠。表演艺术家李默然饰演的邓世昌更是深入人心,甚而至于在电影上映之后过了十几年的幽暗岁月中,电影台词中的那一句“邓大人回来了……”,给多少中国人在别样的关联之下带来会心一笑后的期许。只是由于时代所带来的认知局限,《甲午风云》的编剧中不免有若干史实上的出入,最为明显的就是片面采信了某英籍洋员的记述而丑化了刘步蟾,而他与邓世昌、林永升、丁汝昌、林泰曾等人一样,同属以身奉公、临难不苟的爱国将领。
电影《甲午风云》的剧照:表演艺术家李默然饰演的邓世昌
更何况,在电影拍摄的上世纪60年代,中国海军处于“老、破、小”而“少”的艰困时期,别说当时拿不出吨位堪比“定远”、“镇远”那样七、八千吨的大舰来作“道具”,当时北海、东海、南海三大舰队中在役的绝大多数舰艇甚至比北洋舰队中弱小的“扬威”、“超勇”还要单薄。电影剧照中,邓世昌身后的那门主炮口径不会超过100毫米,而真实的“致远”舰上,连两门副(!)炮的口径都有6英寸/152毫米。对比起义过来的“重庆”号(以前英国王家/不是“皇”家海军的HMS Aurora)满载七千吨级巡洋舰上,装备三座双联装主(!)炮也才是6英寸/152毫米。放在当年,已经算是中国的头号重炮了。“重庆号”辽沈战役期间为配合攻打塔山时发射的那几十发炮弹,连身为专业“运输大队长”的“常凯申”公都马上心疼、肉痛了。
“重庆”号巡洋舰
经过多少次的复盘,恐怕一代又一代人都是心有不安、心犹不甘地得出结论:将士们真的舍身用命了,但实在是没有胜机。上上策是尽可能接近持平而不明显落败,而若要达成这一些微可能性,即便是诸葛亮再世也很难为,非得是“事后诸葛亮”才勉强可以一试。
首先的根本问题是两支舰队的硬件实力对比,因为即便在海军中也不是“唯武器论”,但海军作为技术军种,武器装备在战斗力体现中所占到的比重实在太大了。当甲午战争刚爆发时,西方诸国的舆论大体认为北洋舰队优势更大,而英国派驻中国的分舰队司令埃德蒙·罗伯特·佛莱曼特上將(Admiral Edmund Robert Fremantle,Commander-in-Chief,China Station)作为内行人,则从吨位、兵员,舰龄、舰速、主炮射速来分析,预言“实以日本舰队为优”。
甲午战争时期,英国派驻的中国的分舰队司令埃德蒙·罗伯特·佛莱曼特上將
从实际作战效力而言,两军各自舰队中可以算得上主力的无非七、八条舰。北洋舰队一方是同型的铁甲舰 “定远”和“镇远”(7220吨、航速14.5节、相当于大约时速28千米、四门12.2英寸/304.8毫米主炮、两门5.9英寸/149.86毫米副炮)、同型的“经远”和“来远”(2850吨、15节、两门8.3英寸/210.82毫米主炮、两门5.9英寸/149.86毫米副炮)、“济远”(2355吨、15节、两门8.3英寸/210.82毫米主炮、一门5.9英寸/149.86毫米副炮)、同型的“致远”和“靖远”(2300吨,18节、相当于大约时速33千米、三门8.3英寸/210.82毫米主炮、两门6英寸/152毫米副炮)。除了“致远”和“靖远”是英国的阿姆斯特朗·惠特沃斯公司(Sir W G Armstrong Whitworth & Co Ltd)制造,其余“定远”、“镇远”和“济远”、“经远”、“来远”都是由德国的伏尔铿船厂(AG Vulcan Stettin)所造。主炮是清一色的克虏伯(Krupp),即便英国造的“致远”和“靖远”,其8.3英寸/210.82毫米主炮也是装置同款的克虏伯。
大东沟海战中对垒的中、日舰队之构成
日本联合舰队中,“本队(英语:Main Fleet)”是号称“三景舰”之同型的“松岛(Matsushima)”、“严岛(Itsukushima)”、“桥立(Hashidate)”(4277吨、16.5节、相当于大约时速31千米、一门12.6英寸/320.04毫米主炮、十一门4.7英寸/119.38毫米副炮)以及“千代田(Chiyoda)”(2450吨、19节、相当于大约时速35千米、十门4.7英寸/119.38毫米主炮)。在大东沟海战中起到很大作用的是所谓“第一游击队(英语:Flying Squadron)”四舰:(国人太熟悉的)“吉野(Yoshino)”(4150吨、20节、相当于大约时速37千米、四门6英寸/152毫米主炮、八门4.7英寸/119.38毫米副炮)、同型的“高千穂(Takachiho)”和“浪速(Naniwa)”(3650吨、16节、相当于大约时速30千米、两门10.2英寸/259.08毫米主炮、六门6英寸/152毫米副炮)、“秋津洲(Akitsushima)”(3150吨、16节、四门6英寸/152毫米主炮、六门4.7英寸/119.38毫米副炮)。
日本有关大东沟海战的绘画
单单是这“北洋舰队”之7艘与“联合舰队”之8艘的对比中,虽然最大吨位非“定远”与“镇远”莫属,但在总吨位是34325吨对40840吨,日舰明显占优。北洋诸舰始建于1880年代早期,最新的“来远”舰是1887年完工入列。而日方各舰的舰龄普遍“年轻”得多,最新的“桥立”舰甚至是在战前3个月才刚刚入役。反映在航速上,平均的实际航速是10节对于14.5节,几乎日方每一舰都有相对的速度优势。以“致远”撞向“吉野”那悲壮一幕而言,北洋舰队中,的确只有最高航速18节的“致远”才有些许可能尝试着迫近能够开到20节的“吉野”。
英国报道中称大东沟海战为“特拉法尔加以来最大的海战”,图为“致远”舰中弹沉没的情景
从火炮口径和数目来看,看似各有优势。300毫米以上后膛炮8比3,300毫米以下后膛炮33比23,北洋舰队略有优势。但日舰上装备了很多最新一代的速射炮,6英寸/152毫米速射炮的中日对比则是4比20,而日舰装备的4.7英寸/119.38毫米速射炮则更是有压倒性优势。这一“代际差距”意味着两支舰队在生死决斗之时,日舰可以在单位时间内投放更多的火力打击——这是致命的!
上述各种基本因素都逐项体现在大东沟海战的布局和进程中,不利一方所承受的相应后果因此也是灾难深重的!
图为“经远”舰中弹沉没的情景
大东沟海战对于北洋舰队是猝发的遭遇,他们是居于被动的一方。但是,北洋舰队的丁汝昌等将领对日军的求战意图大致判断正确,所以接受护航四千兵员海运到鸭绿江口登陆的任务时,是以几乎整个舰队全员出动。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否则很可能是半心半意的出动而导致相关派出舰只被轻易地一网打尽。而日军以事先得到的情报,从朝鲜黄海南道外海的长山串锚地出发,切入预计的北洋舰队航路,以求邀击于半道。根据双方的航海日志,1894年9月17日10时23分,日军第一游击队观测到了北洋舰队,日舰于是组成单纵列的战斗队形,而“第一游击队”四舰的队形又突出于“本队”各舰。而北洋舰队是在11时30分,由镇远舰桅楼上的瞭望哨率先发现日本舰队。也就是说,日方是多了整整一个小时先敌预警、敌前准备的时间,非同小可!
大东沟海战前后的双方舰队航路图
直到12时50分,在北洋舰队已形成了既定队形后,在双方舰队相距5300米时,是“定远”舰首先开炮。两军相遇,北洋舰队并没有如同电影《甲午风云》中所述的队形混乱,并非如电影中所述,是刘步蟾私自将邓世昌建议、丁汝昌批准的“双列纵队”改成“一字横队”。而是在接敌航渡途中,在12点20分主动并有序地从原来的“双列纵队”改为横队,旗舰定远位于中央,其余各舰如同北洋舰队编制中的左翼和右翼依次展开,呈楔形梯队。左翼总兵是“镇远”舰管带林泰曾,右翼总兵是“定远”舰管带刘步蟾,两艘铁甲舰各领一翼根本就是定制,绝无刘步蟾个人私心。而保持“双列纵队”之议,反而是有辱没了邓世昌战术素养之嫌——《甲午风云》的编剧不懂那个时代的海军,但也实在不忍责难他们。
大东沟海战开始交战时的大体阵形
阵形的改变并非临时率性而为之,考虑到舰队整体与操舰之术,就是在行进中摆出应战的所谓“夹缝雁行阵”。这一阵形是北洋舰队多次演练过的基本战术,首先是基于北洋各舰大口径的主炮都在舰艏。另外一个关键点,北洋舰队诸将效仿的是1866年7月20日奥地利舰队在亚得里亚海利萨(Lissa)岛附近海面大败意大利舰队的“利萨海战(英语:Battle of Lissa)”。那时,奥地利海军上将威廉·冯·泰格霍夫(Admiral Wilhelm von Tegetthoff)是以冲击队型直捣意大利舰队,此战的不少战果真的就是使用舰艏水线下方的冲角。虽然“利萨海战”是时间上距离“大东沟海战”最近的一场大规模舰队决战,但是“利萨海战”还处于风帆木壳军舰向机器驱动铁甲战舰过渡的阶段,可资借鉴的参考价值有限。最关键处在于,以北洋舰队各舰落后于日舰的航速,以慢制快是根本抢不到冲击态势的主动权的——所谓“冲击战术”,未免是强各舰之所难了。
“利萨海战”,1866年7月20日
日本联合舰队完全师从英国海军,他们摆出的一字纵列几乎是横穿北洋舰队的当面之势。究其实质,这就是英国海军在“大舰巨炮”时代一直主张的所谓“Crossing the T”。直到航空母舰与海军航空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革命性进步,此前历次大海战中各方海军统帅及其麾下各舰之间的较量无不是围绕着,谁抢到“T”字中那一横的阵位。这样的话,可以使得舰艏、舰尾以及尽可能多的舷侧火炮瞄准敌方,集中轰击敌舰。而处于纵列的敌舰因为角度关系,只能以艏部火炮对敌攻击,居于纵列后方的各舰更是会面临视线受阻挡——军语中谓之“射界”障碍。所以说,如果北洋舰队以两列纵队迎战的话,处境会更不利——邓世昌和袍泽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相对而言,能够使得各舰大致地横列以艏向敌,已经是相对而言最稳妥的办法了。
“Crossing the T”,其原理是为了尽可能地发挥火力
大海茫茫,一望无垠,舰队双方的技、战术的根本指导原则是兼顾并发挥火力、机动与防护的基本要素。北洋舰队在火力与机动上已经呈现劣势,在防护上,唯有“定远”和“镇远”两艘铁甲舰凭借德国军工的质量经受住了严峻考验。两舰在围攻之下虽然中弹累累,但主装甲带无一处被贯穿,故能依然不沉,成为日酋眼中的梦魇。但身为担纲主力的铁甲舰也并没有一味被动挨打,“定远”舰四门12.2英寸/304.8毫米主炮共计发射120发,“镇远”舰的四门则是97发,折合每门炮平均发射30发和24发。而日本联合舰队“浪速”舰装备的两门10.2英寸/259.08毫米主炮共发射33发,同级的“高千穗”舰主炮发射22发,折合每门炮平均发射16发和11发。加上12.2英寸/304.8毫米炮本身的装填和发射过程要比10.2英寸/259.08毫米火炮麻烦也费力得多——单单以此为例而言,北洋舰队上下官兵实在是尽了力、拼了命的!
战后在锚泊地紧急抢修的“定远”
日舰中弹最多的是小型炮舰“赤城(Akagi)”号,中弹30发——它的“后代”就是作为“第一机动舰队(日语:第一機動艦隊/だいいちきどうかんたい)”旗舰参与奇袭珍珠港、最后覆灭在中途岛的那艘航空母舰。其余各舰中,有7艘中弹只是在个位数。相比之下,北洋诸舰的中弹远远多于日舰,除了方伯谦的“济远”因当先逃跑而仅中弹15发,其余各舰都被命中100发以上,“镇远”和“来远” 甚至中弹超过200发,而被击沉的5艘舰只估计中弹也至少200发。这一数据的对比也显示出,北洋舰队的射击命中率确实低于日方。
“大东沟海战”交战场面,画面中央是日军旗舰“松岛”,右上方冲锋而来的,从外形上看,很可能是邓世昌指挥的“致远”
电影《甲午风云》中还有一个重大误导是:北洋各舰被出于阴谋而供应了装填沙土的劣质炮弹,因为弹药打不响从而导致失败。其实,那个时代各国海军主要配备两种炮弹:一是所谓“开花弹”——弹头内装有炸药,击中敌舰表面以爆炸进行杀伤,但没有显著的破甲和穿甲效果;二是“实心弹”——弹头尖锐,内部填充沙土或微量炸药,依靠击穿敌舰水线部位导致大量进水而获得战果。北洋水师的弹药供应商天津机器局技术能力不足,仅能制造填充沙土的实心弹。原本,开花弹主要从国外购买,翁同龢指使户部停止为北洋舰队购买外国军火之后,天津机器局不得不临时应急。但其所产“开花弹”存在弹带外径过大,以至无法装入炮膛、炮弹引信质量低劣等问题。所以配弹中的主要构成确为弹头填充沙土的“实心弹”。虽然杀伤力有限,但其弹种本身并非劣质。如果真的要论误国,实在是出于争权私利打压李鸿章,不惜累及北洋海军,僭号“清流”空谈“主战”的翁同龢更甚!如此“帝师”,难怪是“司农常熟世间荒”!——翁同龢的户部尚书职位在上古堪比“大司农”,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故有此讥。
镇远舰上美籍洋员马吉芬(McGiffin)战后依据记忆所画的“大东沟海战”航迹图
北洋水师建军之后的一个时间段内,中国海军实力雄居亚洲第一。但从1883年起至1894年,日本先后4次扩充海军,购买、建造了一大批新式舰船。海军军费甚至增至国家总体预算的40%以上,是以举国之力准备国运的豪赌!反观当时的清廷,动用海军军费博取“老佛爷”的欢心,另有权臣如翁同龢仗势作梗——对比怎不鲜明?!后果能不惨痛?!
多行不义必自毙,旧日本海军最终随着日本军国主义的覆亡而葬身海底。正是在莱特湾会战(英语:Battle of Leyte Gulf)期间,在1944年10月25日的苏里高海峡之战(Battle of Surigao Strait)中,日军西村祥治海军中将(Nishimura Shōji)所属舰队在海军史上最后一次“大舰巨炮”的传统炮战中被全歼。杰西·奥尔登多夫海军少将(Rear Admiral Jesse Oldendorf)率美军各舰利用地形,成功地对日本的编队实施了经典式的“Crossing the T”,并予以全灭的迎头痛击!天道好还!
苏里高海峡之战的双方舰队对比与战场形势图
泪眼回望大东沟,抚往思今,令人思绪万千。
谨录据信是出自李鸿章之手笔的七律以抒怀:
寰海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