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兵凶战危的风云诡谲之中,对于处于弱势从而退守的一方来说,兵临城下从来是凶多吉少。以京剧经典曲目《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中斥候向诸葛相爷的禀报来看,就是“大事不好……”在世界历史上,很多历史性的转折都是以重要城市的易手来作为标志性事件的,比如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军队攻占了东罗马/拜占庭(希腊语:Βυζάντιον,拉丁语:Byzantium)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Konstantinopel)。
油画:君士坦丁堡的陷落
而“撒兵成豆”岂不是胡说八道吗?!中国古代倒是有“撒豆成兵”的说法,无非是奇门遁甲一类道家秘术。早在东晋年代的笔记体志怪小说集《搜神记》中,就有郭璞撒豆化作“赤衣人数千”的记载。无名氏所著元曲《十样锦》的第二折中更是:“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偏偏在近代的欧洲,当时形同帝都的维也纳(拉丁语:Vienna;德语:Wien)先后是在1529年和1683年两度陷入大军围困千万重的险境。在最终化解危机之后,从清扫敌方大营的残余为发端,居然由此引出影响力至为深远的对于从此后、无数人生活方式的重大改变……说的就是“豆”!
油画:1529年,维也纳城下的解围之战
奥斯曼土耳其在1453年攻占了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坦布尔(Istanbul)而就此定都之后,这才真正脱胎成为又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奥斯曼帝国(拉丁语:Imperium Ottomanicum;英语:Ottoman Empire;德语:Osmanisches Reich)。奥斯曼新月旗下的铁蹄当然不会满足于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的那一小片欧洲土地。奥斯曼大军的横扫绝不仅仅是十字军东征后的“回访”,在今后的几百年间,奥斯曼帝国一直是欧洲政治版图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强力大国。直到几百年后,奥斯曼土耳其没能扬越其旧有传统和祖制,从而与现代化脱节,渐渐沦落为“欧洲病夫(英语:Sick man of Europe;德语中则是‘博斯普鲁斯病夫’:Kranker Mann am Bosporus)”——具有浓厚讽刺意味的是,通过“欧洲病夫”这一头衔,却使土耳其难得一次没有什么争议地被接纳入欧洲。
十五世纪末叶时的奥斯曼帝国版图
在之后的几十年间,经过逐步的蚕食、鲸吞,几乎占有了巴尔干半岛全境,深入多瑙河谷,直接威胁到了奥地利大公国。而奥地利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核心领地,也是他们能够把持着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的最重要权力基础。虽然哈布斯堡家族出身于如今瑞士阿尔高(Aargau)地区,为了获得奥地利,不惜“战”与“骗”的两手,取得了大体相当于现今奥地利版图的领地(除了萨尔茨堡地区,因为那里是属于主教领地),作为以后几百年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战”,因为是在1278年8月26日打赢了马希菲尔德之战(Battle on the Marchfeld);“骗”,因为后世证明,哈布斯堡家族当时用来证明奥地利归属的“地产证”是伪造的文书(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面对奥斯曼大军,哈布斯堡方面稍稍一退就会死无葬生之地,只能拼死一战图存。
斐迪南三世(Ferdinand III.)皇帝时期(17世纪上半叶)的维也纳
第一次维也纳之围时的苏丹(Sultan,为避免与国名的混淆,又作“素丹”)是苏莱曼一世(土耳其语:I. Süleyman,1494年11月6日-1566年9月7日),他是奥斯曼帝国第10位苏丹,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1520年-1566年)。在他的统治下,奥斯曼帝国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等诸多方面不断发展与扩张,连后世的欧洲史家也甘心为苏莱曼一世奉上大帝的“尊号”。哈布斯堡倾全国之力所要面对的,正是全盛时期的奥斯曼帝国。全靠从神圣罗马帝国全境征发的操着各种各样口音的援军,倚仗罗马教皇声嘶力竭的声援、呼号,第一次维也纳之围历时两个星期,以奥斯曼帝国退军而告一段落。
苏莱曼一世年轻时的画像
苏莱曼一世大军的撤围而去并不意味着蒙受了决定性的失败,尤其是奥斯曼帝国的扩张之心丝毫没有收敛,在苏莱曼一世之后更是一代又一代传承。只是在狂飙急进的碰壁之后,转而进行了战略方向的调整:向东奔向波斯湾、南下夹着红海、又转而西行沿着地中海南部的非洲海岸。奥斯曼帝国并没有因此而转化为海权国家,其根本的梦想还在于强化在欧洲大陆上的征服。于是,差不多150年之后,奥斯曼卷土重来,遮天蔽日地出现在维也纳城下,是为第二次维也纳之围。
第二次维也纳之围的态势图
对于哈布斯堡而言,这次维也纳之围所要面对的处境也更为凶险。从1618年到1648年,是欧洲所谓的“三十年战争(英语:Thirty Years’War;德语:Dreißigjähriger Krieg)(见前文:《大国与小城》)。以宗教的名义进行对垒,但实际利益争夺所带来的无情与贪婪很快就打破了所有的底线和人性极限。前后三十年间,总计有超过800万人的死亡——确实是死亡!不是伤亡,所以更让人触目惊心。正因为主要战场几乎都是在神圣罗马帝国境内,死亡人数的大约94%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子民,可谓大伤元气。而居于皇位又“高举”天主教阵营旗帜的哈布斯堡家族势力,到头来是这场残酷而无比损耗的战争之最大输家。而奥斯曼帝国第二次包围维也纳的时机,完全是“趁你病,要你命”!
油画:描绘三十年战争中各色武装人员残害平民的场面
神圣罗马帝国大不同于唐、宋、元、明、清,因为先后有不同的家族问鼎皇位,甚至有过近乎轮流坐庄,还曾出现过分庭抗礼,所以从来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帝都。自从哈布斯堡家族最终技高一筹在权斗中胜出并稳居皇座之上,即便维也纳是皇帝居所,但也并非各邦国仰望的国都。不同于第一次维也纳之围时的,十七世纪末期的哈布斯堡已经经历了查理五世皇帝(英语:Charles V.;德语:Karl V.)在1556年退位前的拆分,虽然奥地利直系继承了皇位,但不再领有西班牙和尼德兰地区的丰厚人力与物力。更何况,“三十年战争”过去不过二十多年,要在百废待新之中拼凑战斗力与意志力俱在的一支勤王大军谈何容易。当时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Leopold I.)充分认识到孰强孰弱,及早地遁入腹地,而完全依托城内军民的坚守。
利奥波德一世的画像,被称为“哈布斯堡下巴(德语:Habsburger Unterlippe)”的遗传特征非常明显
从1583年7月到9月,维也纳被围困了两个多月。在此期间12万的土耳其大军与城内的1万1千多守军和5千多兵反复拉锯,除了用笨重的前膛炮对轰,最主要的战线居然是在地下:奥斯曼士兵试图开挖地道以爆破城墙,而守军则以他们自己的地道进行阻绝。顿兵于坚城之下、攻而未克的局面从来都是最为微妙的关头,战守攻防在须臾间就可能乾坤挪移。到了九月,从神圣罗马帝国内地的巴伐利亚、萨克森、法兰克、施瓦本、巴登等地陆续有援军前来集结。因为有两大宗教之间对决的因素,连教宗国和威尼斯也派兵参与。所有解围援军之中战斗力最强、战场上最为虎虎生威的,当属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王杨·索别斯基(波兰语:Jan III Sobieski)率领波兰的羽翼骠骑兵(英语:Winged Hussars)。
油画:奥斯曼军队炮轰维也纳
1683年9月12日决战之时,当如虎添翼的波兰骠骑兵排成密集阵型从维也纳郊外卡伦贝格(德语:Kahlenberg,本意就是光秃秃的山)高地如洪流般冲击而下时,飞驰中的骠骑兵身后羽翼迎风招展、飒飒生风,那种人声、马蹄与羽翼共鸣汇合成呼啸,令无数奥斯曼士兵目瞪口呆。除了刀剑铿锵,这羽翼声振也很可能也是他们在人世间所能意识到的最后一种声音了。杨·索别斯基以邻国国王之尊提兵远道而来,并且亲冒矢石,在第一线往来冲杀,可谓是不遗余力了。在那个年头还没有“英特纳雄耐尔”的国际主义,但以杨·索别斯基及其外来友军的全身心投入,日后的“国际旅(西班牙语:Las Brigadas Internacionales)”恐怕不过如此吧!当此时,杨·索别斯基又何曾能够想到,不到一百年后的1772年8月5日,奥地利联手沙俄和普鲁士第一次瓜分波兰。以救人命之功换取灭己国之恶,所谓恩将仇报,莫甚于此了!
油画:维也纳解围之后接受祝贺的联军统帅杨·索别斯基(C位手持权杖者)
虽然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但联军戮力同心、其利断金,由大维齐尔(英语:grand vizier;德语:Großwesir;就是奥斯曼的宰相)卡拉·穆斯塔法·帕夏(Kara Mustafe Pascha)率领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军队不得不仓皇撤退。连军旗、武器都遗弃满地,更何况是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无心眷恋的辎重、仪仗了。单单是为了清扫奥斯曼大军的营地,联军和城内军民就花费了整整几个星期的时间。在缴获物资的分配过程中,自然是论位、叙功,然后才是捷足者先登地各取所需。最后残留下来的,不是鸡肋一类,就是不曾见、不知功用的怪物了,其中就有一麻袋、一麻袋的黑色豆子,散发着真是“闻”所未“闻”的气味。
油画:维也纳城下,联军攻入奥斯曼大营中军帐的场景
大战方酣,传奇故事就闪亮登场了。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原籍波兰的维也纳商人乔治·弗兰茨·科尔什茨基(Georg Franz Kolschitzky)独具慧眼地收取了这些大麻袋装的黑豆之后,尝试着各种加工处理,以期可以达成奇货可居的出奇制胜。以其口感的其苦无比,虽然让人的第一反应是药用。但除了让人莫名其妙兴奋之外,一时间并没有其他的病理、药理可资进一步开发。但科尔什茨基恰恰是从“兴奋”这一点上嗅出了商机,在反复的试验和比较之后,把黑豆加以烘焙,然后研磨粉碎进行冲泡的方式浮出台面。至此,让人莫衷一是的“土耳其汤”摇身一变成为了咖啡。从维也纳开始,饮用咖啡的风气在短时间内遍及欧洲大陆。不但是登堂入室成为富贵人家的新宠,也因为饮食习惯的需要传入寻常百姓家。虽然后来的考证指出这一传奇中的“穿帮”之处,但任何marketing的故事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听、管用就是了。
油画中的早期维也纳咖啡馆
奥斯曼军队这次撤围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接近维也纳了。此后的几十年内,奥地利军队渐次发动了反攻,在历年征战中取得了数次关键性胜利,从而从根本上消除了来自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在这一系列战争中,奥地利方面最为璀璨的将星就是欧根亲王(德语:Prinz Eugen)。如今维也纳著名的宫殿式博物馆美景宫(德语:Schloss Belvedere,又音译贝尔维第宫,或者百乐宫)就是当年为欧根亲王营造的府邸。从欧根亲王美景宫不输哈布斯堡家宫室的壮丽辉煌,可以想见面对奥斯曼土耳其的胜利对于奥地利有多么的重要。不同于“功高不赏,震主身危”,欧根亲王得以善终——若论“富贵寿考,繁衍安泰,哀荣终始”,中国历史上大概只有唐代的汾阳郡王郭子仪可比。
维也纳美景宫(Schloss Belvedere)鸟瞰图
是欧根亲王统帅奥地利军队把奥斯曼赶出了中欧,但亲王本人和麾下的将士们却从此离不开了咖啡。在现代咖啡文化的发源中,奥斯曼土耳其通过第二次维也纳之围,居然在不期然之间阴差阳错地起到了“武装押运”的效果。咖啡是原产自东非的埃塞俄比亚高原,最初是由阿拉伯商人让咖啡豆“走出非洲”的。时至今日,在咖啡的分类中,最为普遍的就是小果咖啡(拉丁语:Coffea arabica,音译为“阿拉比卡”)及颗粒较粗且酸味较低而苦味较浓的中果咖啡(拉丁语:Coffea canephora,又被叫作Robusta,音译为罗布斯塔)。而在“阿拉比卡/arabica”之名当中,“阿拉伯/Arab”跃然而出。在奥斯曼土耳其以武力征服阿拉伯世界之后,咖啡成为了土耳其文化的一部分。一番腥风血雨之后,咖啡又融入了欧洲文化。不容小觑的是,古代战争的副产品时常会是文明的传播和文化的交流——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恐怕就是唐代天宝十年(公元751年)的怛(dá)罗斯之战(英语:Battle of Talas),造纸术得以经由阿拉伯人传入欧洲。
怛罗斯之战形势图
维也纳的咖啡馆和巴黎左岸(法语:River gauche)的咖啡馆并列为欧洲大陆两大咖啡馆文化,被推崇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虽然有并称的齐名,但相比于维也纳,巴黎至少在咖啡文化上面还是小字辈。论据很简单,当年奥斯曼土耳其的“武装快递”唯一“指定接收人”只有奥地利人——以法国当年对于奥地利和整个神圣罗马的排斥,黎塞留大主教(Armand-Jean du Plessis de Richelieu)治下的法国不惜与异教的奥斯曼土耳其互通款曲,为维也纳解围的自然没有法国人。倒是海纳百川的维也纳人在其特色的咖啡文化中并不排斥以法语冠名,在维也纳的咖啡馆里常见而著名的是“维也纳咖啡/Wiener Melange”:一杯mélange(法语里“混合”的意思),混合了一小杯意大利浓缩咖啡和热水,在顶部打上小山一样的热奶沫。有人说它看起来有点像卡普奇诺/Cappuccino,但是喝起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口感。
“维也纳咖啡/Wiener Melange”的组成
兵临维也纳城下的“撒兵成豆”,毋宁说是“撤”兵成豆。谁也预料不到,这黑豆成了气候,成为了文化。文明/文化之间不但有冲突,冲突之后还能催生出新的文化。对比一下茶叶从古代中国走向世界的路径,不记得是一路上是打过什么仗,更别提包围人家的都城了。仍然以喝茶为主,但也欣然接受咖啡文化的中国人还是更希望文化应该是“文”而“化”之的——这一点,近日来在华盛顿围着个糊涂老掌柜一起喝咖啡的联军头目们,他们偏偏还是“拎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