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测字又被称为拆字、破字、相字,是中国古代一种具有较高文化含量的占卜术。据信,测字之术始于周、秦,盛于唐、宋,专事透过拆解、组合文字来剖析心境。宋代谢石以善于测字著称,并作《测字法》一书而垂名于后世。在很多文献、野史中也记录了不少有关测字的趣闻轶事,比如昆曲《十五贯》中专门有“访鼠测字”一折,讲苏州知府况钟为了抓捕娄阿鼠,特地专门假扮成测字先生——历史上还真有况钟其人,他至今在苏州被认为是清正廉明父母官的典型。古已有之的测字行当在现代逐渐式微,一方面是能够得心应手“定向”拆解文字所需的知识和技巧渐渐地不合于时代潮流;另一方面,以现代科技手段和信息技术,想要剖析心境,哪还用得着这么绕山绕水?!
曾出现在十九世纪英国报刊中的有关测字的插图,注解是“fortune-telling by means of words(以字意来算命)”
以我的寡陋所能记得的测字趣事那是要上溯到1948年底了:淮海战役期间,列名国军精锐的第十二兵团被刘邓麾下的第二野战军包围在以双堆集为核心的地域。一位善于测字的国军参谋安慰兵团司令黄维中将曰,双堆集的“堆”和“集”,其右和其上部分都是“佳”,“堆”的提土旁和“集”的木字底分别可以拆成“十一”和“十八”。而国军第十二兵团的主干就是来自陈诚手下的“土木”系,因为赖以起家的就是第十一师(十一合成“土”)和第十八军(十八合成“木”),“堆”和“集”分别就是“十一”、“佳”和“十八”、“佳”,所以此地一定会是福地。
淮海战役中围歼第十二兵团的双堆集之战
结果却是,第十二兵团连同陈诚经营半生的“土木系”归于覆灭,那位会测字的国军参谋进了战俘营还百思不得其解。有一位解放军军官偶然得知以后,一句话拍醒梦中人:恰恰是那位国军参谋在测字时漏了双堆集的“双”字,拆开来是两个“又”字,这“又”字若与“佳”字一左一右地站了队,“双堆集”应该是“十一”、“难”和“十八”、“难”——于是乎,下场早有先定。这位国军参谋茅塞顿开,连连感叹在战场上打不过,没想到,连测字也技不如人,遂心服口服。
原国军第十二兵团副司令胡琏中将,他后来在台湾升到一级上将,晚年曾慨叹:“土木不及一粟(当为粟裕大将)。”
对应测字的英文词是literomancy,它是由拉丁语的litero-(字母)和-mancy(预言),他们所说的字母和我们的象形文字大不一样,字母拼音的文字有着完全不同于汉字的“说文解字”。据此一直以为,测字其实是专属中国人的文字游戏,实在是因为太依赖中国文字。而在近日(2024年9月16日)读到一位德国著名记者加博尔·施泰因加特(Gabor Steingart)在《FOCUS(焦点)》周刊上发表的对于当下德国外交及其主导人物的评论,文章的标题是:“朔尔茨和贝尔伯克只是历史的跟跑者—这有灾难性的后果(德语:Scholz und Baerbock sind nur Mitläufer der Geschichte — das hat fatale Folgen;网络版链接:https://www.focus.de/politik/meinung/gastbeitrag-von-gabor-steingart-scholz-und-baerbock-sind-nur-mitlaeufer-der-geschichte-das-hat-fatale-folgen_id_260313869.html)”,仔细咀嚼文章中提纲挈领的定性式“跟跑者/Mitläufer”一词,殊堪玩味,不妨“中”为“洋”用地尝试一下测字。
德国著名记者加博尔·施泰因加特,背景建筑是在柏林的德国总理府(德语:Bundeskanzleramt)
首先介绍一下文章的作者施泰因加特,他是记者出身,曾是著名、但同时也招风、讨嫌的《Spiegel(明镜)》周刊驻柏林记者站的负责人,因为著有《Weltkrieg um Wohlstand(为了富裕的世界大战)》一书而成名,成为德国少数可以驾驭政治、经济领域并轻松自如作切换的媒体人。他后来担任过知名的德国《Handelsblatt(商报)》的主编,如今已经是自己开设媒体公司、掌握众多资源、富有影响力的媒体人了。他的发声举足轻重,绝非一名普通记者或寻常撰稿人可比。而他这篇矛头直指德国当朝联邦总理和外交部长的文章,是发表立场偏保守的《FOCUS(焦点)》周刊上,本身就是一种立场宣示。
加博尔·施泰因加特的成名作《为了富裕的世界大战》
经过一番摆事实、讲道理,施泰因加特在文章中给联邦总理朔尔茨和外交部长贝尔伯克治下的德国外交做了近乎“摧毁性”的总结:“面对美国的卑躬屈膝,同俄罗斯打交道时的消极,面对中国的傲慢和在布鲁塞尔的轻手轻脚(德语原文:Unterwürfigkeit gegenüber den USA,Passivität im Umgang mit Russland,Arroganz gegenüber China und Leisetreterei in Brüssel)”。耐人寻味的是,虽然在行文和总结中话分四头,事关中国的只有一处——就是德国政府在其当前外交中所故作的“亢”,而实际上在论及德国外交在美国面前所表现的“卑”时,也是涉及到中国。在施泰因加特看来,德国这样一个出口导向的工业大国,其最高政治领导人和外交事务掌舵者却甘愿摧眉折腰、不计自身利益地服从美国对华的“脱钩(decoupling)”指令,至多将其粉饰为“去风险化(derisking)”,实在是既无算计、又无担当。到底是名记者大而“毒”的手笔,寥寥几笔就给这心智俱亏的“外交头脑”勾画出同时既“卑”又“亢”的两副嘴脸。
德国漫画:对于记者有关欧盟、布鲁塞尔、北约、美国、俄国、中国、中东、阿富汗的提问,作为2021年大选的主要候选人朔尔茨(社民党)、贝尔伯克(绿党)、拉舍特(基民盟)仅能用象声词来作答
回到施泰因加特文章标题中的“跟跑者/Mitläufer”,Mitläufer这个德语词是由mit和Läufer两个词拼合而成,mit就如同英语中的with,就是一同、一起的意思;laufen是动词“奔跑”,转化为名词Läufer就是“奔跑者”。所以,除了“跟跑者”,Mitläufer也可以译作“同路人、追随者”。施泰因加特以“历史的跟跑者/Mitläufer”来形容朔尔茨与贝尔伯克的思维和行为,就是历数了联邦德国历史上有过维利·勃兰特(Willy Brandt)、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这样的联邦总理,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和风格为德国争取利益、谋取发展、维护安全,并着力尽可能地推动历史、在国力所及的范围内主导历史发展,而不像当下在位的那样高歌躁动着,却随波逐流跟着跑而已。
朔尔茨和贝尔伯克在记者招待会上
施泰因加特特地选用“跟跑者/Mitläufer”一词,就是别有深意。这个词在战后清算纳粹残余的“非纳粹化(德语:Entnazifizierung)”过程中,曾是甄别、问责和定罪的一个主要级别。当时总共分成五类:1,主要责任人(德语:Hauptschuldige);2,承担责任者(德语:Belastete),特别是纳粹积极分子、军国主义者和受益者;3,承担次要责任者(德语:Minderbelastete),被视为需要以观后效;4,跟跑者/追随者/同路人(德语:Mitläufer);5,免于责任者(德语:Entlastete)。根据直到1949年12月31日美、英、法占领区——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对将近二百五十万德国人的逐一排查,只有0.6%被确认为是反纳粹、无需担责的人士;1.4%被认定为主要责任人和承担责任者;对于34.6%的人是从宽处理,而其中的最大多数被归入“跟跑者、追随者、同路人/Mitläufer”这一档,比例高达54%。
当年“非纳粹化程序”中的调查表,这张表的填写人非同小可,是当时克虏伯家族的掌门人人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冯·波伦·暨·哈尔巴赫”(Alfred Krupp von Bohlen und Halbach)
战后的反思浪潮中,各类学者从各个角度试图解析纳粹至恶势力生成与蔓延的肇因、加害与作恶的机理,而逃亡到美国的德裔女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年10月14日―1975年12月4日)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点就是“平庸之恶(德语:Banalität des Bösen;英语:banality of evil)”,而能够成就了“平庸之恶”的社会与群众基础就是数量庞大的“跟跑者、追随者、同路人/Mitläufer”。施泰因加特在文中选用“跟跑者/Mitläufer”一词,难道不是在暗示,历史上的旧有先例早已证明,看似人畜无害的“跟跑者/Mitläufer”同样可以为害甚大、流弊无穷。倘若连名列世界主要工业国家、经济强国的最高领导人,尤其在外交领域充其量只是“跟跑者/Mitläufer”,长此以“跟”,“跑”向何方?!
德裔女哲学家汉娜·阿伦特
而在探讨“平庸之恶”时,总是会出现Mittelmäßigkeit这一词,它是明显带有贬义的“平庸、中等、一般、平常”。词根形成中,乍然可见与“跟跑者/Mitläufer”一样的mit。这个词并非是要贬损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普普通通,更多地是指那种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形式表现出来的不思进取,不惜以排挤和摧毁来维护自己的不上不下——那种践踏差异与杰出的高度服从性,恰恰是纳粹可怕的高度组织力、凝聚力的土壤。另一方面,平庸绝无原罪,自甘平庸更是合情合理的个人生活选择。但十七世纪法国哲学家让·德·拉布吕耶尔(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有言:“在有些地方,平庸是不可忍受的:诗歌、音乐、绘画和公开演说。(法语:Il y a de certaines choses dont la médiocrité est insupportable,la poésie,la musique,la peinture,le discours public.)”——这么看来,在政治和外交中,平庸还是属于是可忍、不得不忍的呀!
组成德国现政府的政治力量来自三个党派,左起:自民党的财政部长林德纳、社民党的联邦总理朔尔茨、绿党的副总理兼经济部长哈贝克
既然是在尝试测字,当然不能重犯“双堆集”只拆了“堆”与“集”的疏忽。“跟跑者/Mitläufer”一词中,已拆了mit,还有奔跑者/Läufer。词根来自奔跑/laufen,德语相比于英语的麻烦在于,对应于你、我、他/她和每一人称复数都有相应的动词变形,比如其第三人称的奔跑就是läuft。
德国“大众汽车(Volkswagen)”赖以奠定辉煌的首要款型的“甲壳虫(德语:Käfer)”因为甲壳虫汽车的皮实可靠,使用寿命在同类车型中毫无疑问是翘楚,所以当年传奇式的广告词是:“他跑呀,跑呀还跑呀……(德语:Er läuft,läuft und läuft……)”甲壳虫不但是德国制造的重要象征,也是战后德国经济腾飞的绝佳标志。玄妙在于,如今德国顶尖政治人物是“历史的跟跑者/Mitläufer”,而生产并畅销过甲壳虫、新甲壳虫(New Beetle)的“大众汽车”却跑得/läuft没有那么顺溜了。前些天,建厂八十多年来破天荒地要在本土大规模减产、关厂、裁员——正是那几个“历史的跟跑者/Mitläufer”执政以来的责任与失职没得跑!
甲壳虫汽车的著名广告:“他跑呀,跑呀还跑呀……”
既然讲到汽车了,不妨借用汽车来形容国际关系中的仆从与跟跑。有些国家、有些人跟的是尾灯,自己留有一点灵活机动的余地。而像德国这两位“历史的跟跑者/Mitläufer”所践行“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这样紧赶慢赶、不松不懈的跟法,简直是跟着汽车的尾气。换作是但凡是要跟着一个活物的话,这么个跟法、这么跟着的,不就是小时候校园里稚童们嘴里的“跟X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