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乍一看,2024年11月6日是堪比1964年10月16日的:同一天之内,在相距遥远的地球两端先后发生了同是一“升”、一“落”的重大事件,看似分属不同国度,其间的关联却是“剪不断、理还乱”般地若有若无。
首先,1964年10月16日,在新疆的罗布泊升起了中国第一次成功试爆原子弹的蘑菇云。而在莫斯科,苏共高层在一场闭门开会的“宫廷政变”之后,罢黜了时任苏共中央总 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俄语:Никита Сергеевич Хрущёв;拉丁字母拼法:Nikita Sergejewitsch Chruschtschow)。
1961年,赫鲁晓夫与美国总统肯尼迪在维也纳会晤
而在前几天的2024年11月6日,美国前总统(former President)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漫长一夜的开票之后成了当选总统(President―elect)。继十九世纪末的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在间隔了一个任期之后得以再度当选的总统。而以特朗普在他的第一任期中试图改天换地却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施政风格,又实在是难掩与赫鲁晓夫的神似之处。
1934年时,壹仟美元上的美国第22和第24任总统克利夫兰
在特朗普重新当选的那一天,中欧时间的晚上,随着德国自民党与其他两党在财政预算上的分歧不可调和,联邦总理奥拉夫·朔尔茨(Olaf Scholz)宣布解除自民党籍财政部长克里斯蒂安·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的职务。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就是,组成德国政府的“交通灯执政联盟(德语:Ampelkoalition)”宣告破裂。朔尔茨总理进一步表明将迟至2025年1月15日才向议会发起信任投票,将在预期未获得通过后寻求解散议会,并于2025年3月底提前大选。但经过这一天的戏剧性巨变,残余在台面上的只是一个如同美式政治术语“跛脚鸭(lame duck)”一般的看守政府而已。
德国漫画:美国总统拜登和德国总理朔尔茨互相称呼对方为“跛脚鸭(lame duck)”
所谓“交通灯”是指这个由社会民主党(德语: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简称:社民党,缩写:SPD)、绿党(德语:die Grünen)、自由民主党(德语:Freie Demokratische Partei,简称:自民党,缩写:FDP)组成的三党联盟,他们的的传统颜色象征恰巧是红、绿、黄的交通灯三原色。这样的组合是2021年大选之后出现在德国政坛上的破天荒,如今归于反目成仇,马上掀起了面向下一场大选的新一波政治攻防。
构成德国“交通灯执政联盟”的三家党派
如果把各党相约,携手组成联合政府比作是政治联姻的话,眼下的一地鸡毛加鸡飞狗跳,不就是寻常人家过不下去了的离婚大戏吗?其实,答案是像极了德语中把“是/ja”和“不/nein”两个词活生生捏造出来“jein”:是,也不是;既是,也是。然而,“政治离婚”与生活中婚姻破裂的根本区别在于,政客之间的分分合合容不下多余的个人的缠绵悱恻和真情实感。即便是现代媒体环境中在镜头、麦克风前所展露出的个人情感、情绪爆发,也无不是按时机、看对象、定量地可控式供给——区别无非是在于台词、演技,甚至是策划和“布景”方面罢了。
“交通灯联盟”的三党头面人物,左起:副总理兼经济部长哈贝克(绿党)、联邦总理朔尔茨(社民党)、刚刚卸任的财政部长林德纳(自民党)
虽然在联邦德国,自从七十年代初期的婚姻法规改革开始,离婚时只是确认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否彻底破裂(所谓“破裂原则”,德语:Zerrüttungsprinzip),不再追究到底由哪一方对于造成这样的彻底破裂而承担责任(所谓“责任原则”,德语:Schuldprinzip)。但在面临“政治离婚”之时,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互相抨击,以及推卸和加扣罪责。当事人总是不遗余力地兜售、推销自己版本的分合故事,以期抢占道德制高点。对内可以同仇敌忾、对外力图赢取人心。更何况“交通灯联盟”的“政治离婚”案中涉及了三方势力的纠缠,各自“猜拳经”之外还要确保“法相庄严”。
2024年2月12日狂欢节游行时出现在杜塞尔多夫街头的德国总理朔尔茨的形象,其涵义不言而喻
2024年11月6日“交通灯联盟”的这一场“政治离婚”,以社民党和绿党为一方,以自民党为一方,虽然说法针锋相对,但各自贩卖的都是“小葱拌豆腐”,向别人灌输非黑即白的那一套。一边厢是指责以财长林德纳为首的自民党辜负信任、反复挑衅,实在是忍无可忍之举;而另一边被扫地出门的林德纳/自民党却是引以为豪,一副捍卫国民权益在所不辞的架势。实质则是,这一施政无方、乏善可陈的执政团队的分裂,是他们在为各自生存而开启一场混战而已。在一群才与德或多或少缺位的业余、客串者手中,国家的发展、国民的生计被浪掷了整整三年!得以提前终结的前景,其意义远远大于为何终结、如何终结。然而,围绕着“政治离婚”的伎俩和较量又与往昔何其相似乃尔!
德国联邦议院议事大厅俯瞰,图上方中央议长席的左侧是政府席位,右侧是联邦参议院(各联邦州政府代表)的席位
从当年西德到统一后的德国,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和党派生态决定了,在议会中极大概率不会有单单一党取得单独执政的绝对多数议席。从1949年8月14日的第一届联邦议院选举至今,唯一只有在1957年9月15日的大选中,基督教民主/社会联盟(CDU/CSU)囊括50.2%的得票率,赢得了总共519个议席中的277席,但基督教联盟仍然是与一家小党组成了联合政府。既然有如此这般“政治联姻”的势所必然,也就不可避免会有在人性与利益交相作用下,更兼形势比人强而导致的“政治离婚”。
1957年大选后宣誓就任的政府内阁,前排左二:联邦总理阿登纳;前排左三:联邦总统豪伊斯
在联邦德国的政治史上,前后一共有三次“政治离婚”,前两次分别是在1966年、1982年。每次被用作直接导火索的,都是有关财政和经济政策的原则性议题。而唯一“无役不与”的参与者就是自民党/FDP,只不过,前两次都是一大党与一小党分道扬镳,不像这次是三家的四分五裂。同是自民党,却完全不同于长年可以单独执政的日本自民党,德国自民党曾经在几十年间一直是三党议会中介于左右之间的中间派小党。在联邦德国的传统左、右两大党无法单独组阁,而有求于自民党时,他们俨然就取得了“造王者”的地位,因此也在德国政界被称为“天平上(可以决定升降)的小砝码(德语:Zünglein an der Waage)”。近年来,基督教联盟党和社民党各自步履蹒跚,不复当日全民大党的盛壮,形成了议会中五党“共槽”的复杂局面。这也自然让自民党无法再专任拥立大权,但依然如同此次所展示的那样,足以对于一个执政联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2021年9月第20届联邦议院选举结果,左起:社民党25.7%,基民盟/基社盟24.1%,绿党14.8%,自民党11.5%,选择党10.3%,左翼党4.9%
作为亲历者,在1982年由于自民党改换门庭而失去政权的西德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充满预见性地说过:“对于自民党来说是一个事关生存的问题,需要时不时地演示给德国人民看,执政是断断离不开他们的。所以他们背离了路德维希·埃尔哈德(Ludwig Erhard)总理。所以他们差不多15年后背离了我。只要他们今后还参与到新的执政联盟中,他们还会第三次这么做的。(德语原文:Für die FDP war es eine Existenzfrage,dem deutschen Volke von Zeit zu Zeit vorzuzeigen,dass sie zum Regieren unerlässlich notwendig waren. Deswegen haben sie den Kanzler Ludwig Erhard verlassen. Deswegen haben sie anderthalb Jahrzehnte später mich verlassen. Und das würden sie ein drittes Mal wieder tun,wenn sie einer neuen Koalition angehören würden.)”
社民党籍联邦总理施密特(右)与自民党籍的副总理兼外长根舍(左)。自民党改换门庭之后,根舍无缝衔接地成为了科尔总理内阁中的副总理兼外长
施密特所提到的埃尔哈德曾经在西德开国总理康拉德·阿登纳(Konrad Adenauer)的内阁中担任经济部长多年,被誉为战后德国的“经济奇迹之父(德语:Vater des Wirtschaftswunders)”。众望所归的埃尔哈德终于在1963年媳妇熬成婆,然而仅仅3年之后,就因为与共同执政的自民党就预算规划的冲突而黯然辞职。埃尔哈德所属的基督教联盟索性踢开不胜其烦的自民党,转而与多年宿敌社民党组成所谓“大联合政府(德语:Große Koalition)——由此,社民党在1966年得以首度参与执政。而自民党的“报复”从政治的世代交替而言是继之旋踵——三年后,自民党与社民党组成新的执政联盟,这回轮到基督教联盟品尝在野的辛酸。
联邦总理埃尔哈德(左)与自民党籍副总理埃里希·门德(Erich Mende)。门德号称是西德政坛上的“美男子”,他曾在二战期间获得过“骑士十字勋章(德语:Ritterkreuz)”
第二场“政治离婚”就是施密特口中“差不多15年/anderthalb Jahrzehnte”的1982年,其中的一个关键手法与今番如出一辙。进入1982年,围绕着北约为了对冲苏式SS―20中程导弹而在西德土地上部署对应的武器系统,执政的社民党内部爆发争端,连带着经济、社会政策各方面与共同执政的自民党有渐行渐远之势。危机感之下,时刻需要为继续生存而如履薄冰的自民党开始着手另择高枝。直接的导火索是当时的自民党籍经济部长奥托·拉姆斯多夫伯爵(Otto Graf Lambsdorff)在1982年9月9日提交的一份财政、经济政策备忘录,核心内容是社民党——尤其是其左翼——根本无法接受的主张。这份文件由此得名“离婚文件(德语:Scheidungspapiere)”,果不其然,八天之后的1982年9月17日,社民/自民党的13年“联姻”便不复存在。
右起:联邦总理施密特、副总理兼外长根舍、经济部长拉姆斯多夫伯爵在议会政府席上
自民党转投基督教联盟之后,紧接着在1982年10月1日以“建设性不信任案(德语:konstruktives Misstrauensvotum,见前文:《这也是德国人的发明》)”选举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为总理。自民党籍的原来几位部长中,副总理兼外长根舍和经济部长拉姆斯多夫伯爵在新政府中各安其位。后来拉姆斯多夫伯爵还曾是自民党的主席,如今,他的长子恰巧在德国驻俄罗斯大使的任上——巧了,他们的一位也是伯爵的家族远亲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拉姆斯多夫(俄语:Влади́мир Никола́евич Ла́мсдорф;拉丁字母拼法:Wladimir Nikolajewitsch Lamsdorf)在1900到1906年间曾是沙皇俄国的外交大臣。
联邦总理科尔(右)与副总理兼外长根舍(左)在内阁会议期间
在此次“政治离婚”的几天前,通过媒体泄密——毋宁说是接受泄密,流传出一份财政部长林德纳就财政预算安排和接下来提振经济措施而致联邦总理朔尔茨的信。针对执政“伴侣”社民党和绿党的内政、外交理念,信中所主张的桩桩件件无不是直接的挑战。有记忆、有政治敏感度的人士马上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空气中又弥漫着当年“离婚文件”的气息。技巧与要旨正在于:在确认矛盾不可调和之时,以名正言顺的口气、大义凛然的态度完整提出明知对方不可能接受的原则性政策主张,清晰勾勒出利益的分野和抉择的分界,确认出必定会破裂的所在,从而顺理成章地引发的“政治离婚”程序。
“交通灯联盟”破裂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前财政部长林德纳手持他的“离婚文件”
可以引为趣谈的是:对于这样“必定会破裂的所在”,德语有个专门的词:Sollbruchstelle,它是由“soll/应当”、“Bruch/破裂”、“Stelle/地点”三个词衔接而成。更有甚者,以德国人对于厨房工具的孜孜以求,结合德语特有的构词法,德国人常用的剥蛋壳工具荣享一个冗长的大名:Eierschalensollbruchstellenverursacher,直译的话是“蛋壳应当破裂地点的肇事者”。而这么一个德语词转换成英语就必须是一桌麻将四个词来伺候了:eggshells cause breaking points。内中的精细、沉浸和多少有些不免于与众不同的喋喋不休,非常的德意志!
全称是“蛋壳应当破裂地点的肇事者”的剥蛋壳工具
林德纳从本党前辈的那里学来的“离婚文件”,宛如“蛋壳应当破裂地点的肇事者”的小钢球当头砸下,果然在预期破裂的地方应声而开,至于蛋壳光溜、圆乎的形状简直是不期然地适合影射,那就“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了。由此让人联想到的是:德国人实在是一个骨子里深刻矛盾的民族,他们连对于自己的厨房都要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在自家偌大一个先进工业国家的最高政治领导层,唯独对于要揽下精工细作“瓷器活”的,反倒却推举不出一位带“金刚钻”的?!
同样是蛋,在哥伦布手里就有了不破不立的轶事。且看经历了如今这场“政治离婚”的“破”,在德国提前大选后,“立”得起什么样新的“政治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