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东原野上的战事进入了第三个年头,烽火与硝烟都不见消弭的动向,阴谋和大话更没有消停的迹象,反而是伴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迎来一浪又一浪的推波助澜。最近,除了在战地的炸弹与导弹,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糖衣炮弹、烟幕弹,最为耸人听闻的爆响莫过于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的“空包弹”。2024年2月26日,西方二十多国领导人在巴黎协商如何援助乌克兰,马克龙在之后举行的新闻记者会上却表示,为了确保俄罗斯无法赢得战争,北约不应当排除向乌克兰派出地面部队。
出现在漫画中的自诩为欧盟领袖的法国总统马克龙
在中国继续尽可能地试图韬光养晦而不愿与美国被相提并论的情况下,法国是连二流强国都算不上的。但法国作为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也算是跻身于“核俱乐部” 的老资格核大国。其国家元首和武装部队最高统帅公开鼓动自身所属的军事同盟与一个货真价实的核大国进入直接对抗,实属是石破天惊!虽然马克龙本人事后强调,自己的表态经过深思熟虑,但其他北约成员国领导人一触即跳、避而远之的下意识反应胜过了说千道万。更何况,无论从底气、思维脉络、决策逻辑,甚至是国际法的法理各方面来看,马克龙的论调都是晃荡不能立足的。他的主张是自以为飞龙在天,实则困龙求水。只怕马克龙所轻率鼓噪的武力施压,到头来会是一场叶公好龙的反噬!
法国漫画借助戴高乐著名演说“我懂你们!/Je vous ai compris!”而讽刺马克龙的高高在上
首先,从相比之下还最“不伤大雅”的角度来说,有关牵涉到北约各成员国切身利益的重大军事行动而言,法国恐怕是并没有什么资格来指东打西。毕竟北约之中的实际话语权从来说一不二,为虎作伥的角色也向来是由同为盎格鲁—撒克逊一族的英国所牢牢把持。只是世人恐怕想象不到,在北约这样一个军事同盟之中,法国是迟迟在2009年,直到尼古拉·萨科齐当总统的任内才重新加入北约的军事机制,才是具有同等权利和义务的成员国。所以是若要论“群内”的资历,除了2017年加入的黑山共和国——也常被音译为蒙迪内格罗、2020年介身其间的北马其顿,以及俄、乌战后一起联袂送交投名状的芬兰和瑞典,法国至多是跟在2009年同年与会的克罗地亚与阿尔巴尼亚平起平坐而已。
《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直到2020年的历次扩容示意图
法国是1949年缔结《北大西洋公约》的北约组织的创始成员国,但1966年在戴高乐总统(见前文:《戴高乐将军“高”在哪里?》)的主导下退出了北约的军事体系。法国的武装力量就此不再纳入北约的指挥体系,从而至多保持着呼应之势,两厢之间恐怕是互相计较多于互为犄角。究其原因,是一贯追求独立性大国政治路线的戴高乐总统本来就对美国的全面掌控素有抵触,肯尼迪遇刺之后继任的林登·约翰逊总统又是深为戴高乐所鄙薄。于是戴高乐不惧、不惜与美国翻脸,只是保持法国在北约组织中的政治协商席位,不惜把北约的总部赶出巴黎。
法国总统戴高乐(左)与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右)
的确没错,曾几何时,巴黎在将近15年的时间里曾是北约的政治中心。1952年北约组织的总部是从伦敦迁来巴黎,在之后7年间,埃菲尔铁塔正对面塞纳河岸边“耸构巍峨,高标龙枞”的“夏乐宫”(Palais de Chaillot)正是北约总部所在地。多多少少来过巴黎的游客,都会在晴空下徜徉在夏乐宫的平台上,仰望着矗立在战神广场(Champ de Mars)上的埃菲尔铁塔,肯定会感慨于恢弘庄严、气象万千。只是绝少有人会想到,脚下与身边曾经是北约的刀光剑影与步步惊心。
埃菲尔铁塔对面塞纳河岸边的“夏乐宫”(Palais de Chaillot)
当年的法国何曾想得到与北约有分立门户的一天,满打满算的是长久之计,所以专门花好几年时间为北约的多重、特种需求量身打造了现代化办公大楼,也是在可以远眺埃菲尔铁塔的一箭之地。只不过仅仅几年之后就把北约扫地出门,该大楼改作巴黎第九大学的主楼——然而,“第九大学”的编号式名称埋没了关键的有趣信息,其法语本名是Université Paris Dauphine,毋宁说是“太子妃大学”,得名是就近取自大楼近旁的“太子妃门(PorteDauphine)”。从中世纪开始,法国的王储/太子的头衔就是“Dauphin”,加了阴性后缀“e”的“Dauphine”就是太子妃。而Dauphin其实是(雄性)海豚,Dauphine就是雌性海豚,偏偏这一起自1350年的怪诞头衔真的可以溯源到绰号“海豚”的维埃纳伯爵居伊八世(Guy VIII.),他的族徽中就有一条海豚。之所以成为赫赫储君那冠冕堂皇却惹人怜笑的头衔,其间经历了一段说来话长,可能是血腥还多于海腥的故事。
曾经是北约总部大楼的巴黎第九大学主楼
“海豚”当然只是法国古代专制君主政体之下的独有产物,然而看看如今一些民选领导人的大放厥词,和其背后“口行善、身行恶”的歹毒用意,此等心肠简直是堪比河豚了!马克龙有关向乌克兰派遣地面部队的鼓噪、怂恿,正在其列!内中的盘算在于,如果这些来自北约各国的陆战人员受到攻击,可以依照《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的规定,一旦确认其任一成员受到攻击,则视为针对全体成员之攻击,可就此进入自动、全员参战的状态(即拉丁语中的casus foederis),冀望以此后果遏制俄军的进一步推进。《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的“集体自卫权”从落地伊始就在于慑阻苏军的钢铁洪流,该条款于“九·一一”事件期间被首次激活,是迄今为止绝无仅有的唯一一次。
漫画:新版Tom & Jerry
马克龙是学经济出身,断断没有我辈法律人遇事先翻出法条,然后咬文嚼字一番的条件反射。但对于一国首脑兼三军统帅而言,在他故作拍案而起的心血来潮之前,不妨跟着他身边有见识兼还有良知的法律人看一眼故纸堆。《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原文是:“各方同意,在欧洲或北美对他们中的一个或多个进行武装攻击应被视为对他们所有成员的攻击,因此他们同意,如果发生这种武装攻击,他们每个成员都行使《联合国宪章》第51条承认的单独或集体自卫,将协助受到攻击的一方或多方,立即单独并与其他各方协同采取其认为必要的行动,包括使用武装力量,以恢复和维护北大西洋地区的安全。任何此类武装袭击和由此而采取的所有措施均应立即报告安全理事会。此类措施应在安全理事会采取必要措施恢复和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时终止。”
目前为止,出现在漫画中拿《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冒险、躁动的其实是波兰
实在是开卷有益吧?包括马克龙在内多名欧美政要经年累月来喋喋不休已久的“集体自卫权”,其实是从《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援引自《联合国宪章》第51条的。而在此国际和平与安全领域至为关键的条文中,开宗明义是“联合国任何会员国受武力攻击时……”创立联合国的各国先贤们自然是无法想象,以后会有联合国自身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总统在策动着如何在别国的领土之内,“促成”另一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武力攻击”,以便再拖更多的北约成员国不远千里地来“自卫”。不但是“预告式碰瓷”的居心十足卑劣,更何况背后逻辑何止于荒唐,完全与一幅漫画如出一辙:那是正话反说、“指责”俄将其整个国家置于离美军与北约的军事基地太近!
漫画:“俄罗斯想要战争。看呐,他们把他们的国家设置得离我们的基地有多近!”
西洋镜里更为绝妙讽刺的是,《北大西洋公约》在先行于第5条的第4条中规定,当北约任何一个成员国认为任何一个盟国的领土完整、政治独立或安全受到威胁时,北约成员国应对此共同协商。该条款触发后,经成员国对议题的磋商,可能导致某种“代表联盟的联合决策或行动”。除了咬文嚼字之外,法律文件的要义也存在于上下文关联(context)之中。由此可见,始终是事关“一个盟国的领土完整、政治独立或安全”,而不是听任政客们“牧童遥指杏花村”。只不过,什么样的摆事实讲道理都拗不过也奈何不得肆无忌惮的厚颜无耻。在历史上,就已经有过北约作为一个原本的防御同盟,却在没有任何联合国框架内合理授权情况下,对其他主权国家进行大规模武装干涉的恶劣先例——北约从1999年3月24日持续至当年6月10日轰炸南斯拉夫联盟的,并在1999年5月7日当地时间深夜悍然炸毁了中国大使馆。
北约狂轰滥炸下的贝尔格莱德
现代媒体运作之下的西方政客们,已经习惯于动辄把话说绝、把事做绝式的“橱窗展示”风格,在本已经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国际政治中毫无必要地平添很多极为不负责任的个人感情色彩。尤其是涉及到刀枪剑戟、血溅五步的国家安全议题,此种做派更是荼毒众生、贻害天下。相比之下,最为恶劣的恰恰是,在这些台面上的上蹿下跳、高调美声的背后,幕帏暗室中依然秉持着冷酷无情的算计。冷战结束后几十年来,西方政客们的言行与欧美国家抱团一致地步步紧逼,图穷匕见而出的难道不还是强权政治吗?归根到底,难道不还是数人头、数弹头……哪里有过什么实质性的进步?!
德国漫画中的战略威慑今与昔:北约对华约(上)与北约对俄(下)
尽管如此,马克龙的此次拍马前出,惟其言重、惟其事大,却又无根无底、无头无脑,实在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所谓唱高调以逼迫德国就范,从而掌握法国在欧洲的领导权;抑或是未雨绸缪地抢占道德制高点,在特朗普大概率“二进宫”之前就设定既成事实……诸如此类,众议纷纭。特朗普与马克龙之间的敌对早已是互相都不掩饰的,甚至是远甚于当日戴高乐之于林登·约翰逊。更兼法、美之间习惯性地牵绊而羁绊,时常上演欢喜冤家的闹剧。德国外交界里私下流传已久的说法是:对于美国来说,英国是“原配”,即便偶有嫌弃,但地位不可撼动;法国是“情人”,自然有本钱嬉笑怒骂、恣意放旷;而德国是籍没为奴的——要是结合《红楼梦》的话,恐怕是连“通房丫头”都不算。这其实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居然可以为国际关系提供毫不过时的精神财富。比如对于马克龙今番说辞,完全可以适用《红楼梦》中分别对于晴雯和凤姐的两段判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和“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两位还只是警训,真正的教导是刘姥姥的那句:“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
漫画:马克龙在特朗普的“北约”黑名单上排行第一
历史长河的冲刷之中,见惯了风起云涌和城头变幻大王旗。即便是在世人眼中满是诸般风雅、充盈着各色淑媛的塞纳河,也在时时处处地用美景默默无声地警示着有心人。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顶的荣军院(法语:Hôtel des Invalides)是巴黎的最著名景点之一,那里安息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见前文:《巴黎的拿破仑之环》)。拿破仑·波拿巴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是在俄罗斯的雪原上,如今他陵寝的大门前恰巧是正对着塞纳河上的亚历山大三世大桥——沙皇亚历山大三世!除此之外,在今天的巴黎,多处可以见到带有俄罗斯名称的车站、街衢:“克里米亚/Crimée”、“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塞瓦斯托波尔/Sébastopol”(见前文:《巴黎街头的俄罗斯touch》)。
巴黎荣军院正门前塞纳河上的亚历山大三世大桥
由今上溯两百多年,法、俄是死敌,往后不过几十年间就有了改天换地,待到一百二十年前,又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成同盟——法、俄同盟是欧洲大国形成集团对抗、走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关键一步。乃至于二战尚未结束,戴高乐将军刚刚回到巴黎组建临时政府,烟尘甫定之后的第一次出访就是不辞劳苦地绕道北非、穿越阿拉伯半岛、从伊朗进入高加索而到达莫斯科。对于此等千回百转,在《道德经》的第23章里面早就一言以蔽之:“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一百二十年前法、俄同盟的宣传画
一战时期,人称“老虎(法语:le tigre)”的法国总理乔治·克莱蒙梭(Georges Benjamin Clemenceau)(见前文:《“老虎”总理的困惑》)曾有感言:“战争太重要了,不能完全托付给将军们!(法语原文:La guerre!C'est une chose trop grave pour la confier à des militaires.英语译文:War is much too serious a matter to be entrusted to the military.)”只怕是“老虎总理”如果再世,眼见着职业军人们纷纷持重着,而追名利、逐选票的政客们却是喊打喊杀,他不知当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