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伴随着政要们呼风唤雨的风光无限,常常是那一句“高处不胜寒”。此际的寒意适用于身居高位者之间的人情冷暖,尤其是对于来自不同的国家的权贵们更是如此。本来就是出身不同、经历迥异,加上所要承担的职责各有侧重、所要代表的利益盘根错节,要让他们洞穿心防、打开心扉地交结,实在是难于上青天。若是偶有例外的话,必定是几乎被奉为神话、无疑会传为佳话。这样的一段堪称例外、名至实归的“高端”友谊,就是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1923年5月27日―2023年11月29日)同西德前联邦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1918年12月23日―2015年11月10日)的“半生之交”。
基辛格(左)与施密特(右)
这两位在西方政坛首屈一指的“超级大脑”都有着百岁左右的高寿,施密特享年97,基辛格则是得享百岁期颐。虽然在六十年代早期,当施密特还是作为西德在野党的少壮派联邦议员访问美国时,就曾结识了还在哈佛大学做教授、由于《核武器与对外政策(Nuclear Weapons and Foreign Policy)》一书而引发广泛关注的基辛格,但当时还仅仅止于泛泛而交。奠定两人日后相知、共事,之后又同道几十年直到生命终点的,是他们各自对于世界时局的观察分析,以及跳出日常的汲汲营营而反复思考着所谓“大战略(grand strategy)”。
基辛格的成名作:《核武器与对外政策》
虽然基辛格是德裔犹太人,他在德国成长到15岁才随全家背井离乡到美国,但基辛格与施密特的交流基本上都是用英语。偶尔说德语,也多半是因为那些原汁原味才活灵活现的俏皮话和坊间俚语——施密特还曾打趣,基辛格说的哪是德语!完全是他小时候说的法兰克方言。而世人直到施密特退休后从他自己的揭秘中才了解到的是,施密特的父亲其实是汉堡某位犹太富商的私生子,当年为了掩盖绯闻才被编造血统而安排了过继。由于纳粹当政后的“纽伦堡种族法令(德语:Nürnberger Rassengesetze)”中的迫害条款(见前文:《纽伦堡的硬板凳》),施密特一家在整个纳粹暴政期间都生活在达摩克里斯剑之下。但从基辛格和施密特的背景细节亦可以看出,犹太族群中的人才辈出真的绝非虚言。
英语版的纽伦堡种族法令对于犹太血统的分类甄别
直到施密特和基辛格都在各自政府中身居要职,两人之间才真正有了密切交往。施密特是从1969年起第一次出掌西德联邦政府的内阁职务,在1969年到1974年的五年间先后曾是国防部长、财政部长,财政部长兼经济部长(见前文:《狗嘴里吐象牙的德国总理》)。1974年5月,众望所归地出任联邦总理(德语:Bundeskanzler)。而基辛格是在1969年被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任命为总统国家安全助理(英语:United States National Security Advisor),进而在1973年9月就任美国国务卿(英语:Secretary of State)——这是基辛格一生唯一一次担任需经美国国会确认的政府公职。
时任西德联邦总理的施密特(左)与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右)
两厢比较就体现出施密特和基辛格从政生涯的重大差别,从施密特在五十年代初期赢得西德联邦议院(德语:Bundestag)的议席开始,有着完整的历练,有过在野和执政的不同攻防体验,在积累了执掌国家安全与经济运营关键部委的经验之后,才登上政府首脑的宝座。而基辛格在作为新秀学者声誉鹊起之后,被共和党的重量级人物、当时的纽约州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没错,就是那个著名家族的嫡子——延揽为外交政策顾问。与洛克菲勒有着“一时瑜亮”情结的尼克松慧眼识珠,他在当选为总统之后对身为政敌幕僚的基辛格的拔擢,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基辛格本人(见前文:《问汝平生功业,德国美国中国》)。直到接管“舞谷(英语:Foggy Bottom,指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以南的19到24街区,是美国国务院/State Department所在地)”,基辛格的角色一直是好似一位“师爷”。但他不同于“师爷”的杰出之处,不但是“主公”远高于县令、道台一类,而且有机会自己操盘,真正是在指点江山之后有机会重塑世界。
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内,左起:基辛格、美国总统福特、施密特
恰恰是由于各自不同的政坛经历带来的差异,加上身处大西洋两岸所意味的利益不同、视角不同和各自肩负的使命不同,施密特与基辛格的共事绝非安常处顺、风雨不惊,有时甚至会有很尖锐的意见冲突——最典型事例是“欧洲安全与合作会议(英语:Conference on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欧安会”是出自苏联授意波兰外长阿达姆·拉帕茨基(Adam Rapacki)1964年在联合国提出的倡议,最初是被西方国家看作是外交“烟幕弹”。随着一波三折的缓和进程,几个西欧国家,尤其是施密特治下的西德从中看出了将计就计、因势利导的机会,而基辛格则是坚持对苏联采取更强硬的立场。为此施密特与基辛格多次关起门来密商、争论,甚至是用带德语腔的英语对吼,但始终是谦谦君子之争。最后结果是,施密特争取到了当时美国总统杰拉尔德·福特(Gerald Ford)的支持,“欧安会”得以1975年7月30日至8月1日在赫尔辛基举行,欧洲33国及美国、加拿大等国国家首脑、政府首脑或他们的代表签署了《赫尔辛基最后文件(Helsinki Final Act)》。
“欧安会”与会首脑1975年8月1日签署会议的《最后文件》,左起:西德总理施密特、东德主席昂纳克(Honecker)、美国总统福特、奥地利总理克赖斯基(Kreisky)
施密特在自己的回忆录《伟人与大国(德语:Menschen und Mächte)》中很坦诚地承认,在他担任联邦总理期间,合作最亲密、私交往来最多的其实是福特总统——他其实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特例,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位没有经过选举而坐上总统大位的:福特曾是众议院中的共和党首领,1973年10月被尼克松总统提名接替因腐败丑闻而辞职的斯皮罗·阿格纽(Spiro Agnew)副总统;而当尼克松在1974年8月8日因“水门事件(英语:Watergate Scandal)”引咎辞职后,福特顺位继任总统。施密特最为欣赏的是,福特在谦和、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有着惊人的判断力和决策果决,而且是有着与其前任形成反差的诚恳与可靠。只是福特在美国内政的乱局中因缘际会当上了总统,却也背负了并不属于他的太多负担,以至于入主白宫才两年多就在第一次参加的总统大选中(1976年)落败。在福特卸任之后,施密特也与他一直维持着友谊,直到福特2006年去世。
停泊在纽约的德军“Gorch Forck”号风帆训练舰上的欢乐聚会,左起:福特夫人、福特总统、美国国防部长莱尔德(Laird)、施密特、基辛格夫人、基辛格,在基辛格左侧正在大笑的女士是施密特夫人
有意思的是,基辛格与施密特成为亲密朋友是在两人都隐退之后。基辛格是随着福特的败选而无缘延续他的外交传奇。在此后直到他以过百高龄辞世的近五十年间,基辛格著书立说、演说讲话、出入官厅,始终是公众关注的焦点人物,成为近现代以来“参知政事”时间最长的“前政要”。施密特是在1982年10月1日因为执政联盟的破裂而下台,不久之后他就转行成为德国享有良好声誉的《时代周报(德语:Die Zeit)》的出版人,从此开始他的长达四十多年的退而不休生涯——巧合的是,施密特的“发展方向”是与基辛格高度重合的。
两位退而不休的前政要:施密特(左)与基辛格(右)
基辛格先于施密特卸下公职,待到施密特可以“无官一身轻”之后,恢弘博大的基辛格回忆录已经有前两卷问世并顿时成为广受膜拜的经典之作:《白宫岁月(White House Years)》、《动乱年代(Years of Upheaval)》——第三卷《复兴年代(Years of Renewal)》的问世则在多年之后。有意思的是,施密特开始撰写回忆录之初的准备过程中,专门在自己的美国行程中拜访基辛格,向他请教谋篇布局和叙事述评的技巧。而基辛格不但是倾囊相授自己的独门秘笈,索性是好人做到底,在施密特大作问世之前,由基辛格牵头介绍,已经为施密特安排好了在美国的出版商。原来,文人相轻只是适用于纯粹只限于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们,在基辛格、施密特这样的大家巨匠之间,则是毫不掩饰的互相欣赏和不遗余力的互相扶持。
基辛格的三卷本回忆录:《白宫岁月》、《动乱年代》和《复兴年代》,以及他的签名
对于施密特而言,此行的另一大收获是,基辛格让施密特了解了自己是如何应邀成为各种高级会议嘉宾并承接主旨演说的。丰厚的报酬固然是让人不忍拒绝的要约,但对于已经远离权力中心的前朝首要如基辛格、施密特而言,这是他们继续对传媒和公众施加影响力,甚而至于可以定调、强调,从而参与主导舆论与学界的绝佳机会。基辛格更是为施密特推荐了经纪人,也饶有兴味地讲解了运作方式和谈判技巧。后来,基辛格成为施密特大西洋两岸合作最紧密、也最为活跃的前政要,并带动其他健在的曾为一时之选的精英们继续积极投身于各种智库活动和研讨会。
在柏林一次研讨会上的德、美前政要们,右起:德国前外长根舍、德国前总统冯·魏茨泽克、施密特、基辛格、美国前国务卿舒尔茨
很多时候,跳出世事纷繁与政潮汹涌的三界之外,冷静观察之下,不在其位而可以毫无顾忌作分析,再辅以几十年经验与智慧的积累,像施密特与基辛格这样的远见卓识之士不间断地在诠释着为什么叫作“姜是老的辣”。1985年中,刚上任几个月的戈尔巴乔夫还是如日中天时,施密特与基辛格就在共同接受记者访问的对谈中,在分析了戈尔巴乔夫面临的处境、结构性困顿和他的对策之后,波澜不惊但毫不留情地一致认为,戈尔巴乔夫的事业最后一定会归于失败。相关的报道也被记录在当年的《参考消息》中,尤其是比照几年之后的天翻地覆,不得不对两位长老级大智慧人物的“勿谓言之不预”而肃然起敬。
同在耄耋之年而共处智识巅峰的基辛格(左)与施密特(右)
施密特与基辛格之间的惺惺相惜更多地是出于互相之间的认可和钦佩、欣赏,他们并非凡事意见一致。令人惊叹的是,他们两人对于国际格局的观察厉几十年而兴趣弥新,并始终保持着高度共识的,居然是涉及到中国。基辛格在中国事务上的开拓与涉猎之深,自不在话下。而施密特早在中国与西德建交之前就对中国开始关注,他的回忆录《伟人与大国》中的“大国政治”就是以美、苏、中的三极世界作为基本架构,以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经济水平与国家综合实力而言,这与其说是现实描述,毋宁是一个何其大胆并高度前瞻的预言。基辛格与施密特两位也都享有“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之尊号,也都被历代中国最高领导层待之以最为用心的贵宾之礼。并不是因为中国领导人对于他们的观点甘之如饴,而是在他们高屋建瓴的高度理性之镜中可以得到反思与启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更何况是他山之上最华美、坚实的至尊宝玉!
施密特(右)与基辛格(左)2012年共同参加主题为“中国遇见欧洲”的汉堡峰会
比基辛格年长将近5岁的施密特在2015年去世,也已经九十多高龄的基辛格特地不辞劳苦飞来汉堡,用自己久违的母语悼辞来为“半生之交”的诤而正的挚友送行。在基辛格的缅怀、追思的万般不舍之中,流露出长辞知音、永别同“行(háng与xíng兼有)”的深深慨叹:此去经年,吾道孤矣!
基辛格在披覆国旗的施密特棺椁前致悼辞
世道如今,不再有施密特、基辛格这样的战略眼光。当下在西方主当政的大多是些“不赅不遍,一曲之士”,他们的声嘶力竭背后,无非是“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喊惯了似是而非的口号、只会“非我即敌”板块状思维的当权者们,怎么理解得了先贤的“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难道又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然而,人类历经各种低谷,总是会有后继者不断奋争,不就是因为见贤思齐,向着由施密特与基辛格这样的旷世人杰所标注的高峰砥砺登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