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因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Elizabeth II.)的长寿,“女王”的概念覆盖了几代人的认知。其实,在欧洲历史上,女王乃至女皇一直是少之又少的拾遗补阙。伊丽莎白二世之所以能够登基,完全是因为乃父接替被迫退位的爱德华八世(Edward VIII.)而成为了乔治六世(George VI.),恰巧乔治六世又只有两个女儿——日后的伊丽莎白二世和玛格丽特公主(Princess Margaret)。虽然在香港,“英皇”的敬语在回归近三十年刚刚被废,而勉强有资格称“皇”的英国人却并没有几个,“女皇”更是只有维多利亚(Victoria)一位,而且是强抢、拆借来“印度女皇”的头衔。
头戴印度皇冠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Queen Victoria Becomes Empress of India.”
借用丘吉尔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书名,在“德语民族史(A History of the‘German’Speaking Peoples)”上,唯一名副其实的“女皇”是索菲·奥古斯特·弗雷德里克·冯·安哈尔特―策尔布斯特(Sophie Auguste Friederike von Anhalt-Zerbst)。这么一个繁文缛节式的名字只是她出生时的本名,这位德意志小邦国的公主远嫁给沙皇彼得三世(俄語:Пётр III Фëдорович;拉丁字母:Pyotr III Fyodorovich;1728年2月21日—1762年7月17日),经过多年隐忍、积聚、密谋以及举事发难时的雷霆手段,夺取了沙皇之位。经过一番文治武功、东征西讨,成为俄国历史上唯一被尊为大帝的女沙皇叶卡特琳娜二世(俄语:Екатерина II Великая,拉丁字母:Yekaterina II Velikaya;1729年5月2日―1796年11月17日)。虽然叶卡特琳娜二世是说德语的德意志人,但她一生中的关键阶段完全是在沙俄度过的。本着“白马非马”的逻辑,彼“女沙皇”就并非此“女皇”了。
俄国历史上唯一被尊为大帝的女沙皇叶卡特琳娜二世
在德语区各邦国之中,唯一被尊称为女皇的是出自奥地利哈布斯堡(Habsburger)家族的玛丽亚·特蕾莎(全名:玛丽亚·特蕾莎·瓦尔布加·阿玛利亚·克里斯蒂娜/Maria Theresia Walburga Amalia Christina,1717年5月13日―1780年11月29日)。而她实际上却并没有皇帝头衔,却实际执掌着奥地利乃至整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国柄,成为欧洲近代史上举足轻重的统治者。时至今日,玛丽亚·特蕾莎仍然声望不衰。举例而言:2005年6月在捷克票选“最伟大的捷克人(捷克语:Největší Čech)”活动中,将近三百年前的异族统治者玛丽亚·特蕾莎居然排名第28,这表明即便是在仇视哈布斯堡统治的捷克人当中,玛丽亚·特蕾莎的魅力至今仍然流芳。
出自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玛丽亚·特蕾莎
记得某一个关于“女王”的段子是,某文学院教授布置学生们写一篇微型小说,要求内中贯穿宗教、王室、性、犯罪、悬念的主题。只是教授的话音未落,教室里已经有一位学生脱口而出:“我的上帝呀,女王怀孕了,这是谁干的?!”真是“一生能系几安危?”如果是回归到正儿八经的正史,玛丽亚·特蕾莎生在帝王家,以女儿身继承大业,却不得名正言顺地继位当皇帝,但以自己的坚忍和手段仍旧成为一代英主,其间的婉转曲折可以生动反映出欧洲近代的宗教、政治、社会发展的历史脉络。
十一岁时的玛丽亚·特蕾莎
玛丽亚·特蕾莎的父亲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六世(Karl VI.,1711年―1740年在位),他的一位先祖,也就是他之前的那一位查理皇帝、查理五世(Karl V.,1520年―1556年在位)在退位前把广有四海的诺大哈布斯堡家业拆分成西班牙旁系——传给了儿子,和奥地利主系——连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一并传给了弟弟。查理六世就是哈布斯堡奥地利主系的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此后,哈布斯堡家族是通过玛丽亚·特蕾莎仍在延续至今。在玛丽亚·特蕾莎出生之前,哈布斯堡的西班牙旁系已经凋零净尽。就是为了觊觎西班牙王位,法国国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43年―1715年在位)挑起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年―1715年,英语:War of the Spanish Succession;西班牙语:Guerra de sucesión española)——如今的西班牙王室是世间仅存、仍然在朝的波旁一系(法语:Maison de Bourbon)。
形形色色的哈布斯堡家族人物,一众皇帝,个别大公,女士中多位皇后/王后
欧洲的贵族世系因为没有男性继承人而会死绝,这是一个与世人印象中穷奢极欲、声色犬马的贵族生活完全背道而驰的悖论。而在欧洲历史上,此种境遇绝非孤例,除了已经提到的哈布斯堡家族,曾经富甲一方、横跨经商、政治、艺术界的美第奇(Medici)家族也难逃绝嗣的命运。罗马帝国之后的欧洲,事关继承序位的是所谓萨利克法(拉丁语:lex Salica;英语:Salic law;德语:Salisches Recht)。该法起源于法兰克王国(拉丁语:Regnum Francorum;法语:Royaumes francs;德语:Fränkisches Reich)墨洛温王朝(英语:Merovingian;法语:Mérovingien;德语:Merowinger),明确规定,女性无权继承王位、世袭爵位的资格。后来出现在家族男性后裔断绝的情况下,容许女性继承的特例,是为半萨利克法。事实上,这一变通也在各怀鬼胎之下极具争议。
美第奇家族群像,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巨商大贾一应俱全
基督教会在欧洲占据了精神世界的绝对统治地位之后,只有当子嗣是出自经由教会而获得了所谓“主的祝福”的婚姻,才被承认为合法的继承人。这么一来,别说是私生,甚至是连庶出的路径都被断绝。变通乃至反抗的手法委实不多,敢于自行其是的王公们也更是鲜见。比较著名的可以算上英国国王亨利八世(Henry VIII.),他就是因为结婚、离婚,又杀妻的反复而最终跟罗马教廷闹翻。直到八十年代,美国总统里根被请去某个大会上讲话,为了表示自己不会啰嗦太久,生性诙谐的他开口就是一个有底蕴但不乏尖刻、恶毒的玩笑:“……就像亨利八世对他六任妻子中的每一任所说过的那样,我不会耽搁你(你们)太久。(英语原文:“……as Henry VIII said to each of his six wives,I won't keep you long.”)”亨利八世如此满含血泪与八卦的折腾,其中的核心还是指望有一名男性继承人的考量。
英王亨利八世与他的六任妻子
到了哈布斯堡家的查理六世,他的王子都在幼年夭折,玛丽亚·特蕾莎是茁壮成年的长女。查理六世试图通过《1713年国事诏书(拉丁语:Sanctio Pragmatica;德语:Pragmatische Sanktion)》来引入所谓半萨利克法,保证万一日后面临没有男性继承人的情况,哈布斯堡家的大业不至于拱手送人。有意思的是,德文词pragmatisch对应的英文词就是pragmatic,这不是“实用主义”一词吗?这恰恰就是实用主义——内中暗藏的韵味是“国事诏书”的译法无法传递的。
从十七到十八世纪,哈布斯堡家族四代君主的三次传承
从年代上讲,《1713年国事诏书》明显是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背景下的未雨绸缪之举,免得哈布斯堡家的主系在西班牙旁系之后重蹈覆辙。虽然贵为皇帝,查理六世却不得不出于政治现实而去求得各邦国、各邻国的接受与承认。虽然王侯们个个都号称是有名的“大善人”,但个个都趁机或多或少地敲诈一笔,无非是要么钱、要么地,也可以是名位。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断绝祸根。查理六世一直是专注于法统之名正言顺的君主,连带着对于仪制也孜孜以求。据说他在临终时还强撑病体,指着蜡烛比划。不同于中国民间故事中那个濒死时还不忘要求灭掉蜡烛的守财奴,查理六世认为他床头的四支蜡烛太少了,贵为皇帝,应该是六支!
查理六世(图中央戴大红帽者)在玛丽亚·特蕾莎的订婚仪式上
哈布斯堡家族有着一种特别的名声:“人家都在打仗,你,好命的奥地利,在结婚(拉丁语:Bella gerant alii, tu felix Austria nube.)。”哈布斯堡家族历来总能预有研判,总是以理智替代激情地选择那些家业殷实却只剩下女性后代的家族,通过联姻,和风细雨地推动扩张。如今自家居然也面临着老祖宗“籍此而肥”的境地,只不过“攻守之势”异也。哈布斯堡家当然透彻洞悉一门好亲事、一个好女婿的重要性。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已经是女大公的玛丽亚·特蕾莎自己被赋予最后拍板的决定权。她选择的是当时的洛林(Lothringen)公爵弗朗茨·斯蒂芬(Franz Stephan,1708年12月8日―1765年8月18日),并在1736年2月12日完婚。
玛丽亚·特蕾莎与弗朗茨·斯蒂芬在查理六世(画面右侧)的注目下完婚
虽说玛丽亚·特蕾莎在自己的婚事上是有最终的决定权,但其中的流程和背景深刻反映出哈布斯堡家族形成习惯的深思熟虑和长期规划,以此为基础谋得皆大欢喜式一致决定的作风。弗朗茨·斯蒂芬与哈布斯堡家沾亲带故,少年时就经常出入维也纳宫廷。查理六世经常带着弗朗茨·斯蒂芬出猎,与他纵论世间百态;而幼年的玛丽亚·特蕾莎也把这位大哥哥不仅仅是看作表兄、玩伴。有这样的静水流深,才有日后的水到渠成。在未来成为岳丈的查理六世必定是有预设闲棋冷子般特别的安排与用心,而其背后都是家事与国事的百般纠葛。
玛丽亚·特蕾莎时代的奥地利宫廷庆典
之所以把弗朗茨·斯蒂芬称为上门女婿,他相比于哈布斯堡家族的势力的确是某种意义上的“净身入户”。法国的见机而作在于,要求弗朗茨·斯蒂芬放弃洛林公爵之位,交由法国来并吞,换取法国承认查理六世在《1713年国事诏书》中改变的继承规则。据说当弗朗茨·斯蒂芬为了能与玛丽亚·特蕾莎成婚而被迫签署文件,放弃自己的祖产与世袭爵位时痛苦万分,他三次提起羽毛笔来,又三次扔下,直到法国特使冷酷地指出:“Point de renonciation,point d’archeduchesse.(没有退位,没有女大公。)”相比于历史上多次易手,而文化传统上其实德意志更多于法兰西的阿尔萨斯,同样原本很德意志的洛林是在那个年代、以那种方式被法国吞并的——所以说,法国作家阿尔丰斯·都德(Alphonse Daudet)的《最后一课(法语:La Dernière Classe)》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假消息/fake news”。
现代法国版图中洛林地区(棕色部份)的位置,包括序号为54、55、57、88的四个省(法语:Département)
1740年10月查理六世去世之后,玛丽亚·特蕾莎作为其女成为奥地利首位女大公,开始其近四十年的统治。诸侯们群起而攻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1740年―1748年;War of the Austrian Succession;德语:Österreichische Erbfolgekrieg)就此爆发。1742年,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巴伐利亚选帝侯、波希米亚国王卡尔·阿尔布雷希特(Karl Albrecht)利用诸侯们与玛丽亚·特蕾莎之间的矛盾而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作为自己的渔翁之利,历史上称他为查理七世(Karl VII.)。而玛丽亚·特蕾莎丝毫不胆怯地站住了脚跟,牢牢掌握住哈布斯堡家的各类势力和产业,稳步开始反攻。仅仅过了三年空头皇帝瘾的查理七世在1745年死去,那时,玛丽亚·特蕾莎的地位与能力已经足够调动资源把自己的夫婿弗朗茨·斯蒂芬扶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是为弗朗茨一世(Franz I.)。
弗朗茨一世,登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宝座的“上门女婿”
论身家,无论是在放弃洛林之前还是之后,弗朗茨一世这样一位“上门女婿”当然谈不上“门当户对”。但他纯正的大贵族出身保证了最起码的平起平坐,更何况是多年来的知根知底,使得他能够成为完美符合哈布斯堡家族利益需要的“工具人”。没有政权、军权的弗朗茨一世完全是摆设,但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评判,他通过自己的理财技巧成为了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功“投资者”。更为世间罕有的是,玛丽亚·特蕾莎与弗朗茨·斯蒂芬/弗朗茨一世的政治联姻居然也是难得的恩爱。虽说弗朗茨一世的生活中也是酒色财气俱全,但并不影响他与玛丽亚·特蕾莎的两情相悦。两人一共生育了16(!)个子女,其中10个得以成年。
油画中的玛丽亚·特蕾莎全家福
而玛丽亚·特蕾莎在常年不断地辗转于寝宫与产房之余,不间断地操持着国务,她的成就被后世广为称颂。连与她同时代的死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也曾诚恳地私下评论道:“(玛丽亚·特蕾莎)达到了前人未曾达到的完善程度,她的成就足以媲美最伟大的男人。”伟大的法国哲学家伏尔泰(Voltaire)称赞玛丽亚·特蕾莎:“具有其后代君王少见的温柔及民望,让她得以将民心掌控得丝丝入扣。政令推行亦能恰到好处,她免除宫中的形式主义和过多的限制。向她诉苦的臣民最后都会满意地离开,高兴得到善心女皇的教诲。”
腓特烈二世(右)与伏尔泰(左)在波茨坦的无忧宫(San Souci)会面的场景
玛丽亚·特蕾莎与弗朗茨·斯蒂芬/弗朗茨一世的众多子女既确保了继承人,又使得奥地利继续发扬光大联姻、结亲的“巧实力(smart power)”运作模式。因为玛丽亚·特蕾莎的多产,她被戏称为“欧洲的丈母娘”。其中最有名的后代并不是日后继位当上皇帝的约瑟夫二世(Joseph II.),而是嫁到法国成为路易十六(Louis XVI.)王后的玛丽·安托瓦奈特(Marie Antoinette,1755年11月2日―1793年10月16日)。刚刚完毕的奥运会开幕式上,各国选手们沿着塞纳河行进的线路中的一小段,恰巧就是与玛丽·安托瓦奈特在其生命中最后一天从关押地走向断头台的路途重合——有时候,学点历史真的很有各种各样“扫兴”的风险。
十七岁时,身着奥地利式猎装的玛丽·安托瓦奈特
玛丽亚·特蕾莎与弗朗茨·斯蒂芬共同身处几百年不遇的变局,他们两者的相得益彰、相辅相成堪称少有的佳话。究其成功,似乎可以从玛丽亚·特蕾莎留存世间的几段言论中可资一窥缘由。
1778年,她在晚年教戒已经当了十多年皇帝的长子约瑟夫二世:“宁要平庸的和平,不要光荣的战争(德语原文:Lieber ein mittelmäßiger Frieden als ein glorreicher Krieg.)。”——这就比当代大多数西方政治家们都要高明了!
对于婚姻,她如是总结:“所有婚姻的美满存在于互相的信任和礼让。傻乎乎的爱情很快就会消逝,但得要互相关注和扶助(德语原文:Alles Glück der Ehe besteht im gegenseitigen Vertrauen und Entgegenkommen. Die törichte Liebe vergeht bald, aber man muß einander achten und dienen.)。”
作为十六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感想如斯:“母爱不是分给孩子们,而是由此倍增的(德语原文:Die Liebe einer Mutter teilt sich nicht zwischen den Kindern, sie vervielfältigt s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