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的旅游地之中，西欧临北海的比利时与荷兰，再加上弹丸之地但富甲一方的卢森堡，常常被“一锅烩”地统称为“Benelux/荷比卢”。这三个国家在历史背景、文化传统乃至生活习惯上有多种、多层的相似。抽丝剥茧之后，更是有千丝万缕关联。正因为欧洲是“拼图谜语”，正由于其历史形成过程中的“破碎”和“琐屑”，会像万花筒一样，在时空交汇之下闪现出炫彩。身在欧洲，观察“什么是欧洲和欧洲人”、“欧洲从何处来”和“欧洲向何处去”，“Benelux/荷比卢”会提供一种全然独到的视角。
Benelux/荷比卢
在“Benelux/荷比卢”最具代表性的肯定不是高楼广厦的大城市，既不是号称欧洲首都、近日在街头爆发警察的高压水枪与示威农民喷粪肥的罐车间决斗的布鲁塞尔，也不会是在市中心四处弥漫着刚刚消散开来大麻烟味的阿姆斯特丹。更具有鲜明个性和丰富象征意义的，反而是像比利时的布鲁日这样的小城。单单围绕着城市名就很有地方特色。布鲁日是来自其法语名Bruges（发音：[bʁyʒ]），而以当地人所使用的荷兰语则称为Brugge（发音：[ˈbrʏɣə]），像是“布吕赫”。而比利时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以法语、荷兰语和德语作为地位并列的官方语言——在那里，对于从政的口才要求，第一步就是过语言关！
鸟瞰布鲁日，气球上的拼法用的是Bruges
比利时独立建国是1830年时借着法国“七月革命”的东风，如今比利时与荷兰在北海沿岸的地区一直被称为弗兰德地区（法语：Flandre；荷兰语：Vlaanderen；德语：Flandern）。如今的布鲁日就是比利时西弗兰德省的省会城市，也是省内最大的城市了。其实，以它十一、二万人口的规模，依照中国约定俗成的标准只能算得上是迷你型市镇。在中世纪的欧洲，弗兰德属于经济、社会和文化艺术诸方面一骑绝尘的地区。正因为有此积淀和底蕴，早在2000年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員会第24次会议上，决定将饱经沧桑而大体保存完好的“布鲁日历史中心”收入世界遗产名录。
中世纪布鲁日的城市格局，今天大体保持着原貌
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看来，“布鲁日历史中心”见证了建筑史的发展，特別是保存了哥特式建筑流派以砖砌为表现形式的重要发展阶段。“布鲁日历史中心”建筑群，凝聚了中世纪欧洲公共生活、宗教和社会关系的方方面面，如今如同一座历久弥新、依旧栩栩动人的露天博物馆一般。布鲁日的繁荣和富庶也成就了文艺的勃兴，开西方绘画艺术之先河的早期尼德兰画派就曾以布鲁日为重镇，这里曾经哺育培育了扬·范·艾克（Jan van Eyck）和汉斯·梅姆林（Hans Memling）等早期艺术家。
油画中的布鲁日中世纪时的市容
由于布鲁日傍水而建，小城中贯穿着湖池河渠，所以也得名“北方威尼斯”。除了水景和沿岸风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散布在全市各处多达一百多只的天鹅。洁白的天鹅或悠闲游弋、或引颈讴歌，构成了美景中那生动、亮眼的装点。对于天鹅，远道而来的客人多半都是带着百般的欣羡和诸样的喜欢，如同是面对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端庄高雅、圣洁美丽的奥杰塔公主一般。只是如果有机会听当地人细说他们被啄、被驱赶的亲身经历，以及他们的先辈历代流传下来的各种故事，会惊觉这些天使般面目的可爱生物可以在振翅呼扇的霎那之间，就化身为凶暴蛮横的恶霸——毋宁说是“地头鹅”吧，这一百多只天鹅的“黑社会”真的是把整座城市当作是自己蹼掌之下的地盘。而说起这些天鹅的来历，更是耸人听闻兼妙趣横生。以布鲁日的天鹅为引子，可以连带出中世纪欧洲政治演变、经济运行、宫闱绯闻的多重秘辛……
点缀布鲁日秋景的天鹅
布鲁日在中国的知名度，起初是借助一部英国和美国在2008年合拍的黑色幽默式的犯罪片《杀手没有假期》，其英语原名是《In Bruges（在布鲁日）》。以犯罪片所典型的“官兵捉强盗”式故事情节为线索导引，无缝糅合了布鲁日中心城区的街巷广场、馆舍屋宇、石栋水榭、拱桥河湾作布景。看着、看着，无形中宛若一部旅游推介片扑面而来。移步换景之间，慢慢地更为吸睛的是小城四处美景环绕中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至于作为电影主轴的追捕“强盗”与“坏人”，反而是“干卿底事”！
电影《杀手没有假期》剧照
其实，真正让布鲁日在中世纪名噪一时的不是“官兵捉强盗”，而是市民们联手捉了“官兵”，不仅如此，简直是捉了欧洲那片天下“官兵”的大头子了——1488年1月到5月间，布鲁日的市民将驾临的领主马克西米利安作为人质囚禁了4个月之久。而马克西米利安有着更为唬人的头衔，那就是他在1486年当选的罗马及德意志王(以当时通用的拉丁语头衔是：Rex Romanorum，Rex Germaniae)。在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的框架内，皇帝之下的皇储在经过仪式化的“选举”程序后所冠名号是“罗马及德意志王”。马克西米利安在1508到1519年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史称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如今布鲁日豢养天鹅，绵延了几百年的又恨又爱，也正是拜马克西米利安所赐。
中世纪伟大的画家丢勒（Dürer）为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所作的肖像
马克西米利安是哈布斯堡（Habsburg）家族（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的传人，在画家丢勒的肖像中，把作为哈布斯堡家族典型特征之一的那个“下巴”，画得逼真传神。而布鲁日所在的弗兰德地区并非哈布斯堡家族的故地，在15世纪时属于勃艮第（Burgund）公爵。尤其是勃艮第公爵查理（大胆者）（法语：Charles le Hardi，1433－1477）曾经是在欧洲引领过一代风骚的雄主，在他的统治期间，勃艮第地跨如今的法国东北部和比利时、荷兰大片疆域。现如今，勃艮第不复往日的盛壮，只是缩减为法国的地名，或者是出现在红葡萄酒爱好者的耳熟能详之间。
查理（大胆者）统治下全盛时期的勃艮第（1465―1477）
查理（大胆者）的家族是法国王室的旁支远亲，但中世纪的争霸与联姻从来互不排斥，即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最终结局常常是免不了斗到“你死我活”。在与法国国王的反复交锋中，查理（大胆者）于1477年1月在法国南锡（Nancy）阵亡。他的独女玛丽亚在当年8月嫁给了马克西米利安，虽然事出权宜之计，但不得不感叹哈布斯堡家族对于谋局的把握精准和出手时的迅即到位、间不容发。而马克西米利安依照所谓的iure uxoris（拉丁文，大意为借助夫人的权利）成为了勃艮第公爵，从而也是布鲁日的大领主。而婚后不过5年，玛丽亚在1482年就死于狩猎事故，马克西米利安这样的“上门女婿”简直是是坐享其成，可以全盘笑纳。
布鲁日夜景
虽然马克西米利安的父亲是当朝皇帝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III.），其统治前后长达53年，为历代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中垂拱天下最久者，但当时的哈布斯堡家族其实是处于内外交困之中，文不得安邦定国、武不能绥远靖边，连日常的开销都是捉襟见肘。对于重大“选举”程序中贿赂几大选帝侯的巨额开销，还需要串通当时的首富来告贷。比如为了让马克西米利安在1486年当选“罗马及德意志王”，成为备位储君，哈布斯堡家族从巨商富格尔（Fugger）家族那里求得高额贷款（见前文：《世界首富是个德国人》）。在旧日中国尚且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举债当上了“罗马及德意志王”，更是要励精图治/变本加厉地搜刮。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克西米利安在查理曼大帝的故都——德国西部城市亚琛（见前文：《德国也有古都》）举行加冕礼，诸事奉奏如议、安排停当后，带着随从来到布鲁日，准备现场督阵而落实各项加派税赋的事宜。
欧洲古籍中描绘的帝王巡游
在历史教科书中，弗兰德地区被称作是早期资本主义的萌芽之地。以织造手工业为基础，凭借濒海的区位优势，形成了工商业与初级金融业的联动，整个弗兰德堪称当时欧洲最为富饶的地区，而布鲁日作为其中心城市更是在熠熠生辉之余，让领主、权贵们眼红、觊觎，更何况在皇冠之下不堪债台高筑，紫袍之内藏掖着多少欠条。虽然是头顶着腓特烈、马克西米利安这样的大号，但他们何尝不是个个“亚历山大”——“压力”山大。不同于现代在房贷、车贷之下喘不过气的普通人们，马克西米利安是打着如意算盘直奔金主们而来，直接向帝国中最“肥”的那只“鹅”索要“金蛋”——用一句江浙的俚语，他的打算就是来“空米袋背米”！
布鲁日城中心的宫室夜景
为了在与市民代表的谈判中施加压力，马克西米利安让随行卫士们天天在市中心广场上持械操练，想用刀剑铿锵和队列吆喝来恐吓住市民们，渐渐消磨他们的意志。这一番耀武扬威的确也引起了市民的关注，在每天操练的时间，远近市民们都会放下自己手边的活计，来到广场边围观。在1488年一月间的某次日常出操中，基于偶然的误会，不少市民们把军官的一个口令误认为是向市民发动攻击的暗号，慌乱和恐惧瞬间点爆了郁积已久的愤懑，市民们自发拿起各色武器向马克西米利安的卫士们冲杀过去。广场上的光鲜亮丽却形同军事上的四面受敌，更何况是毫无防备、众寡悬殊，军人们被干净利落地解除了武装。
布鲁日市中心的大广场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既然打的是官军，岂不是要把那个大大的“王”一并拿下？！于是乎，马克西米利安在稀里糊涂之间束手就擒，翻云覆雨之间，以储君之尊成为了阶下囚。形势其实异常的微妙，鱼不忍死、网不敢破，两边厢各自都有太多的坛坛罐罐，任谁都有万般的难舍难耐，也就有太多的投鼠忌器。市民们敢于暴动，也就是趁着哈布斯堡家族被他们的匈牙利亲家欺负，腓特烈三世皇帝在1485年就被赶出了维也纳，根本无力及时救援，以至于各种拉拉扯扯的谈判前后持续了4个月之久。谈判期间，市政当局还将马克西米利安的好朋友兼枢密顾问Pierre Lankhals逮捕并斩首。“Lankhals”的这一姓氏的语义是“长脖子”，正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密友和所受的羞辱，马克西米利安在脱困后极为节度的报复措施之一是，敕令布鲁日从此要豢养至少120只“长脖子”的天鹅！无论如何，比起气急败坏的屠城，这样的“秋后算账”并非不可承受，不经意间在几百年后反倒成为了城市的胜景之一。
马克西米利安就被关押在图左侧带黑色小尖顶的楼内，长达四月之久
待到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从其父腓特烈三世手中继承家业与江山，依照当时惯例要选取一段拉丁文的口号，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是：Per tot discrimina rerum/历经诸多危险——他实在是当得起。貌似弱不经风的哈布斯堡家族也正是在腓特烈三世、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两代人静水流深的努力之下，聪明取巧的联姻、非常有克制地使用暴力，在不声不响的年复一年后为哈布斯堡的统治打下了厚实基础。只是几百年后，“古今将相在何方？”空余“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而在充满历史余韵的布鲁日街头，前些年一直有一道奇景：一只拉布拉多临水倚窗静静地观景，它用近乎“斯多葛主义（英语：stoicism）”式的静怡，完美地向人类诠释着面向历史遗产的庄敬。
这些年来布鲁日的奇景：一只临水倚窗观景的拉布拉多
回顾历史，以马克西米利安领衔的哈布斯堡家族为一方，以对于帝国威权并不十分买账的布鲁日市民为另一方，这一场冲突与斗争之中交织了人性、利益与权力。观其前前后后与里里外外，有太多完全不同于中国古代专制社会的运作模式——完全不同的经济基础必然导致大相径庭的上层建筑。哈布斯堡登上政治舞台初期的朝小野大虽说不是欧洲所特有的，但由此嬗变出的体制及其推出的各色“弄潮儿”却是在欧洲独树一帜。
单单以布鲁日为例可知，愿意稍加深入挖掘的旅行会让人收获良多、意兴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