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许多名人名言其实都是误传,有的是理解有偏差,有的是传播之错漏,有的则就是扯大旗做虎皮的有意为之。有时候,常常要到成年后积累了阅历,更待是有了一门或一门以上外语工具作考据才能“再回首,恍然如梦……”
最典型的,就是那句被归入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名下的“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兵。”
油画:让-巴蒂斯特·茹尔丹(Jean-Baptiste Jourdan)元帅,右手持元帅权杖
这句话法语原文的“信、达、雅”之译应该是:“每个士兵背包里都应该装着元帅的权杖。(法语:Tout soldat porte dans sa giberne le bâton de maréchal.英语:Every French soldier carries a marshal's baton in his knapsack.)”拿破仑不但是伟大的统帅,他还堪称语言艺术大师,擅长用简洁明了但直击人心的文字鼓动士气。但拿破仑的原意除了嘉勉普通士兵,也更是在强调将帅的“起于卒伍”。他似乎更多地在渲染一种可能,而非鼓动一种意愿。无论如何,在任何角度的阅读理解中都毫无疑义的是,那时的“元帅”已经是职业军人可以登攀上的最高等级,元帅的权杖象征着这一在军界之内无上的荣光和地位。
拿破仑时代的元帅权杖(深紫色)和收纳盒(红色)
拿破仑也无福消受每个士兵都想当元帅的热闹,他从军到称帝,及至在滑铁卢落败,在整个军事生涯中总共拔擢了26位元帅,其中的19位至今在巴黎沿城墙环线(法语:Boulevard Périphérique)上各司一段,继续拱卫着塞纳河畔的帝都(见前文:《巴黎的拿破仑之环》)。
在欧洲的主要军队中或是在他们的的军史上,都是/曾是以元帅作为最高军衔的。其名称在英、德、法这几门主要语言中也有着高度的相似:marshal(英语)、Marschall(德语)和maréchal(法语)——连沙俄军队和苏联红军的元帅头衔(Маршал),如果转换成拉丁字母也是marshal。
沙皇俄国军队的元帅肩章
有意思的是,反倒是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英语: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缩写:NATO)所有武装力量中执牛耳的美军,他们的最高军衔并非元帅,而是General of the Army,因为在翻译时发现语文力有不逮,便借助算术,数着“一、二、三……”从而命名为“五星上将”。其实,这一特意绕开“元帅”头衔的别扭却偏偏就是跟“元帅”有关。二战末期,美军开始在四星上将之上设立新一级最高军衔时,时任陆军参谋长的乔治·马歇尔(George Marshall)是不二人选,而马歇尔的姓氏与英语中的元帅一词只相差一个字母“l”。如果与盟军的英、法、苏一致,甚至与敌营的德、日、意对应,也冠以元帅头衔的话,就势必会出现马歇尔元帅的如此原文版本:Marshal Marshall,岂不是绕口令乎?
佩戴“五星上将”军衔的乔治·马歇尔
欧洲军队中的元帅军衔,究其源流,最早是起自中世纪的德语区。前身是“古高地德语(Althochdeutsch)”中的marahscalc一词,随着“古高地德语”一步步演化为如今的德语,从marahscalc转成Marschall。其原意有着明显的骑兵、马政的背景,介于马厩主管(德语:Stallmeister)和养马的长工(德语:Pferdeknecht)。以骑兵在古代战争中作为决定性突击力量的地位,马厩主管也好,养马长工也罢,他们的职责所及,不仅仅是马上马下、鞍前马后,自然而然地逐级升高。
德系马术圈中的必读书:《马厩主管还知道什么(Was der Stallmeister Noch Wusste)》
即便是取其大者的“主管”职位,“天花板”恐怕就是“大闹天宫”里的“马天君”了,而伺弄骏马的长工总是无论如何不及“弼马温”的吧?看来,从花果山直入龙霄殿的齐天大圣到底是没有“国际视野”,莫非那“泼猴”辜负了天廷“组织部”栽培他的苦心。毕竟从“弼马温”起步,对比西方同行,说不定有希望进化成沾满洋气的元帅/Marschall/Marshal/maréchal,而不是与日后成为他那讨嫌二师弟的“天蓬元帅”同列。
奥匈帝国元帅的权杖
在欧洲的军史上,元帅军衔岂不就是“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弼马温”吗?在这一渐进演变过程中的关键一步推动力来自瑞典。在中世纪,尤其是从“三十年战争(1618―1648)”期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夫(Gustav II. Adolf)率军介入,直到卡尔十二世(Karl XII.,又译查理十二世)在波尔塔瓦(乌克兰语:Полтава;拉丁字母拼法:Poltava)会战(1709年6月28日,一说7月8日)中被彼得大帝(俄语:Пётр I Вели́кий;拉丁字母拼法:Pjotr I Welíkij)击败的近一百年间,瑞典军队曾是纵横欧洲平原、所向无敌的天下(“洲内”)第一劲旅。正是瑞典军队在16世纪中期率先设立了Fältmarskalk的职位,以此作为独当一面的统帅级将官的头衔。
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阿道夫,手中的权杖可谓是北欧“简约”设计风格的先驱
瑞典人是古代北欧日耳曼人后裔的一支,瑞典语与德语同属“日耳曼语族”。随着瑞典军队的铁蹄进行了传播,瑞典语中的Fältmarskalk变成了德语中的Feldmarschall。在“神圣罗马帝国(拉丁语:Sacrum Romanum Imperium)”,从1664年直到1806年被拿破仑强行解散,帝国军队最高统帅的头衔就是“帝国元帅(德语:Reichs-General-Feldmarschal)”。在德语用法和写作习惯的进一步变迁中,从General-Feldmarschal紧凑成了Generalfeldmarschall。直到1945年5月8日德意志第三帝国(德语:Drittes Reich)覆灭,沿用了几百年的德系元帅头衔一直是Generalfeldmarschall——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的元帅头衔亦如此。
纳粹德军的元帅领章(左,三瓣矢车菊)和肩章(右,交叉的元帅权杖)
Fält和Feld都是“田野、陆地”的意思,在人类的自由活动能力基本上还局限于大地的年代,“元帅”中的先驱自然而然的首先就是“陆军元帅”,如瑞典的Fältmarskalk的德语区的Feldmarschall。在各国的军队序列中,最先出现的元帅几乎都是陆军元帅。新设的元帅级别首先是在欧洲大陆上立足,在法国军队中变异为Maréchal de camp。这camp是征战途中的整个营地,事到如今的辖区早已不止是马厩、槽头了——法军在波旁王朝时代的元帅头衔颇有些北周到初唐时期“行军总管”的意味。而此风再西渡英吉利海峡,与德语原文一一对应而成为了Field marshal。在英军中一直有此陆军元帅的编制军衔,因为除了极少数将领得以脱颖而出,历代的国王/女王总是会自动受领这一最高等级。
一位现役的英国陆军元帅:查尔斯三世国王(Charles III.)
虽然在中文的译文中,陆、海、空三军皆有元帅,但是欧洲各大语言中,海军的称谓自成传统。西方世界海军将领的职级称呼几乎都是围绕着“海军上将(英语和德语:Admiral;法语:Amiral;西班牙语:Almirante)”,相似度极高。自从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西班牙语:Armada)之后,英国的海权传统在此后的三百多年间无可撼动,他们自然有必要在“海军上将”之上更高推一级,称之为Admiral of the Fleet,对应陆军元帅而被“和谐”地译为海军元帅。
英国海军元帅的肩章(左)和袖口标志(右)
后起的美国海军是在二战末期才推出这一层级,利用语法变化而简化为Fleet admiral。虽然在美国海军中并不犯名讳,但考虑到美国陆军,一并译成海军五星上将。
而德国跻身海权国家起步虽晚,却是末代皇帝威廉二世(Wilhelm II.)的心头至爱。为了表彰德国现代海军之父阿尔弗雷德·冯·梯比茨(Alfred von Tirpitz)的勋劳,德皇欲将他从海军上将(Admiral)再做提拔,也是为了与同时代的英国皇家海军(英语:Royal Navy)看齐。新头衔就是Großadmiral,虽然对应地译成海军元帅,实际上的德文原意是“大号”的海军上将。
冯·梯比茨海军元帅的肖像,军衔标记是袖口的一道大箍和四条细箍
与其他语言中的头衔不同,德语中的“元帅”一词中颇有些悖论地出现了“General”。其中的暗示是:不同于有些国家和军队把元帅明显置于将军等级之上——比如苏联元帅(俄语:Маршал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拉丁字母拼法:Marshal Sovetskogo Soyuza),而非仅仅是苏联“的”元帅,而在德语区,因为元帅/Generalfeldmarschall的头衔,实际上列入将军/General中的一级,即便他是属于其中最高级,看似并不超然。
苏联元帅不同于其他将级军官特有的装饰,系在领口的“元帅星”,相传是纯金和钻石制成,明文规定是要在亡故之后交还国家
虽然,德系元帅在名义上属于将级军官之内的最高一级——这一点上和美式的“五星上将”类似,但毕竟位高权重,更是集中聚焦了在军事领域可以想见的崇高礼遇。在普鲁士和德国的军史传统中,对于授予元帅军衔有着明显的界定。明文规定的是“原则上只为杰出的军事成就而授予。可以成为元帅者,需成功指挥了一场战争、攻克了堡垒式要塞或是赢得了一场重要的战役。(德语原文:in der Regel nur für herausragende militärische Erfolge verliehen werden konnte. Generalfeldmarschall konnte werden,wer einen Feldzug erfolgreich geführt,eine Festung erstürmt oder eine bedeutende Schlacht gewonnen hatte.)”
纳粹德军元帅的标志旗(德语:Standarte)
当年埃尔文·隆美尔(Erwin Rommel)在不到三年间从上校晋升到元帅(1939年8月1日―1942年6月22日),虽然众将在私底下各种羡慕、嫉妒、恨——军界高层也不免此种职场众生相,但也都无话可说。小胡子奖掖当时的爱将跨上最后一个台阶的名正言顺理由就是,隆美尔率军攻克英军在北非坚固设防的要塞托布鲁克(Tobruk)。而被公认为二战中德军最优秀统帅的埃利希·冯·曼斯坦因(Erich von Manstein),也是要到攻克了克里米亚半岛上著名的险关要隘塞瓦斯托波尔(俄语:Севасто́поль;拉丁拼法:Sewastopol)之后才封帅。相比于本是后辈而且是偏师的隆美尔,曼斯坦因是在1942年7月1日才拿到他的元帅权杖。
三位纳粹德军元帅,左起:冯·克鲁格(von Kluge)、隆美尔、冯·曼斯坦因
小胡子毕竟是一个独裁者,他也只是在可以充分利用游戏规则的时候才会故作遵守。同样是授予元帅军衔,斯大林格勒战役中被围困的德军第六集团军司令弗里德里希·保卢斯(Friedrich Paulus),他是在1943年1月30日通过电报传达而晋升元帅的——小胡子以此作为对保卢斯前一天诀别电报的回复。却不曾想在1943年1月31日,保卢斯并没有理会小胡子的暗示,成为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在战场上被俘虏的德军元帅。在当时山穷水尽的处境下,保卢斯并没有机会收到作为元帅标配的权杖,甚而至于肩章还只是大将(德语:Generaloberst)。尽管保卢斯的生俘让小胡子恨得牙痒,但他还是通过中立的土耳其,专门给身处苏军战俘营中的保卢斯专门送去一副元帅肩章——事关军官荣誉。
弗里德里希·保卢斯元帅在战俘营中戴上元帅肩章的留影,右侧是德军元帅肩章图示
一将功成尚且是万骨枯,拜将之后更图封帅,更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之肝脑涂地。历史上有过多少战争狂人,为了一己功名,不惜血流漂杵,其中就有不少是带着marshal、Marschall、maréchal乃至Маршал的冠冕。所以,一战时的法国总理乔治·本杰明·克列孟梭(Georges Benjamin Clemenceau)郑重说过:“战争是一件太重要的事情,以至于不能把它交给军人。(法语原文:La guerre est une chose trop grave pour la confier aux militaires. 英语:War is too serious a matter to be entrusted to the military.)”
时至今日,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的人之中大有满口仁义道德,甚至是曾以和平运动人士面目出现的;反倒是为数众多的高阶、退役的职业军人呼吁冷静和持重——何其的错乱与倒置!
一战时的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右)与法军元帅斐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左)
本以为元帅/marshal/Marschall/maréchal/Маршал这样的字眼会渐渐淡出人类历史发展的范畴,而这几十年来的世界局势又一次证明了,人类简直是不会吸取丝毫和任何的历史教训。一方面是对于名与利的各种贪欲无休无止,另一方面利令智昏后自我埋葬的愚蠢是无边无底的。难道世道癫狂,又要让人重新咀嚼起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曾经说过的:“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会用什么武器打的,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会用棍子和石头来打。(英语原文:I do not know with what weapons World War III will be fought,but World War IV will be fought with sticks and sto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