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出于自诩还是来自外人的“料敌从宽”，连贯的几十年来，美军都堪称是地表上最为强悍的武装力量。于是乎，从肩头挂星、带杠的，直到人称“G.I.（来自于Government Issue的缩写）”的美国大兵，他们时常表现出目空一切，更无从谈起对于别国文化、习俗和民风有多少兴趣和尊重。但美军却是确确实实知道春节的，而且在一代又一代的军官培训中，必定不会缺失有关春节的那一“科目”。只不过，美军是把春节叫作“Tet”，听来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究其缘由，是在越南战争期间的1968年1月30日，北越正规军和在南越的游击队以其突然、全面、大规模的攻势而让美军尝到了“过春节”的“年味儿”。在南越的美军将这场前后持续近一个月的战役规模行动称为“春节攻势（Tet-Offensive）”，这一名称也由此并从此进入战史。
“春节攻势”中的美军海军陆战队军人
所谓的“春节攻势”是在1968年的1月30日多点发动、四处蔓延，日期正值那一年中国农历的正月初一。长期浸浴在中华文化圈中的越南也沿用中国农历，春节也是越南民俗中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攻势前后持续将近一个月，其最终落幕的标志是美军和南越军队经过苦战之后，在1968年2月25日重新占领了一度被北越正规军攻克的越南古都顺化（Huế）。在封建王朝时代的越南，首都并非河内和西贡，而是在越南狭长版图差不多正中间的顺化，居中扼要、南北通衢。围绕着在反复拉锯中克复和夺回顺化，双方不惜将堪称是“北京皇城缩微版”的顺化古城大肆摧毁到几乎夷为平地。
顺化午门广场前的广德门望楼，1968年与2018年对比图（网上资料）
“春节攻势”之前，越战全面升级的转折点是1964年8月2日的“东京湾事件（Gulf of Tonkin Incident）”。此东京（Tonkin）并非彼东京（Tokyo），今人为了避免这一歧义，常常改称为“北部湾事件”。是夜，抵近巡逻的美军“马多克斯（Maddox）”号驱逐舰宣称受到北越快艇的袭击，有激烈交火。美国以此为契机，大举增兵南越，并直接对北越的目标发动攻击。美军从艾森豪威尔时代派遣顾问，经由肯尼迪当政时期武装并训练南越军队，借着扑簌迷离的“东京湾/北部湾事件”，终于按捺不住地自己下场，大打出手。不过，比起日后美国国务卿柯林·鲍威尔（Colin Powell）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指责伊拉克而挥动过的那一小管“洗衣粉”，出动了不止一条驱逐舰的越战借口算是“努力”得多了！
“马多克斯（Maddox）”号驱逐舰，这一“基林级（Gearing-class）”也曾在台湾大量装备
“春节攻势”可谓是越战中的“百团大战”，又可以借鉴人称“101”的“育帅”当年对于平型关之战的评价：“给敌人一个打击！给友军一个配合！给人民一个振奋！”经过这一个月的“春节攻势”，惊魂甫定美军和南越仆从军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战场形势和不断升级的战斗烈度，全盘打翻了美军原先“搜索和摧毁（Search & Destroy）”式的扫荡、清剿战术，而要面临完全不同规模的挑战。对于美国方面而言，“春节攻势”正是越战走向局面失控、胜机消逝、出路渺茫的转折点。正是因为面对“春节攻势”所引发的越战形势的颠覆性发展，当时的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不得不在1968年4月1日宣布放弃寻求连任。
“春节攻势”形势图
约翰逊曾是肯尼迪的副总统，他在肯尼迪于1963年11月22日遇刺之后顺位继任，并在1964年11月3日的大选中赢得61.34%的选民票（popular vote，相对于各州在选民票基础上推举选举人团/electoral college所投的选举人票/electoral vote而言），创下了整个20世纪美国大选的选民票最高得票纪录。
每每提到林登·约翰逊总是会令我联想起偶然读到的一段“文革”轶事：一位被下放农村的知识分子，他在凄苦岁月中的唯一慰籍是收养了一条小狗，随口给它起名“John”。马上有好事者举报，养了狗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起了个外文名更是“里通外国”无疑。好在那位知识分子急中生智，辩称是有意这么做，为的是把当时美国总统约翰逊（Johnson）骂作自家小狗“John”的“儿子/son”。这一下的逆转，居然成了“改造好了”的表现，实在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人、非常事，只是“苦”了由于越战本已焦头烂额的约翰逊。
美国总统约翰逊（左一）1966年10月26日访问南越时合影，左二：驻越美军司令威斯特摩兰上将；右二：南越总统阮文绍（Nguyễn Văn Thiệu）；右一：南越总理阮高祺（Nguyễn Cao Kỳ）
北越方面为了1968年的“春节攻势”做了长期精心的计划和准备，事先通过著名的“胡志明小道”隐蔽地将大量的兵力、兵器投送到南方的各要点附近，进入纵虎欲搏的待机阵位。而散布在越南南方的游击组织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渗透到主要中心城市，编组了发动形同“自杀式攻击”的各个突击小组。要求的就是能够不依托援救而各自为战，自陷绝境、蹈死不悔，但尽量坚持到能够达成对于美军和南越军队造成尽可能伤害的最后一刻。不但是围绕着位于越南南部的各军事基地和驻守据点，甚而是作为统治和指挥中心的当时南越首都西贡（现在的胡志明市），居然那里都爆发了大规模爆发街垒战。因为所要攻击的都毫无疑问是敌方军事目标，所以北越军方和南越游击队的行动断然不受“恐怖主义”的诬赖。
“春节攻势”期间的西贡街头
攻势一起，根本没有什么绵亘战线、既设战场和前线、后方，传入美军和南越军队总部中的是四面八方的告急与求救。即便是在美国方面的中枢要地，他们也绝无安全可言。游击队的敢死勇士居然能够突入要塞一般拱卫森严的美国大使馆，瞬时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和震撼。南越游击队对美国大使馆所能做到的诚然只是战斗规模有限的突袭，但能够一举杀入这样等级戒备的大使馆，其象征意义和对于美国及其南越仆从的心理打击是无比巨大，以至于是直到他们战败都无法恢复的。
遭到袭击之后的美国驻南越大使馆外墙
虽然那里只是挂着大使馆的名号，但其实是美国势力在南越的最高政治代表。不但可以直接操控南越的政府，甚至还能拿捏几任南越领导人的生死，连在越战最高峰时统帅近五十万驻南越美军的（四星）上将司令都要接受美国驻南越大使的政治节度。只需查看一下在那个峥嵘岁月出任过美国驻越南大使的赫赫大名，就会马上意识到这一大使职位非同小可，远远超过高级外交官的范畴。比如，在六十年代的关键时刻曾经两度作为特命全权大使驻节西贡的小亨利·卡波特·洛奇（Henry Cabot Lodge jr.）曾是老资格参议员和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竞选搭档（running mate）。
纽约时报1968年1月31日在第一版报道美国驻南越大使馆遭到袭击
介于洛奇的两个任期之间的马克斯韦尔·泰勒（Maxwell Taylor）则是刚刚退役的四星上将，他曾是肯尼迪总统任内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泰勒是以儒将面目示人的悍将，诺曼底登陆期间，身为锥尖、矛头的美军101空降师师长，他身先士卒、伞降敌后。这样一位将领却是文质彬彬，形象、风度上完全不输一些帅哥型明星。泰勒还通晓包括拉丁文在内的多国语言，军旅倥偬之余还有多部著述，其中就有被视为冷战时代战略学经典之作的《音调不定的号角（The Uncertain Trumpet）》。可见，美国派往越南的不但是精锐尽出，而且是精英荟萃。
马克斯韦尔·泰勒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时的定妆照
那个时代的美国，受到肯尼迪入主白宫全新旋风的感召与鼓舞，美国上下沉浸在如同肯尼迪在其一篇著名演说中所言之开拓“新边疆（new frontier）”的乐观之中。肯尼迪选拔、组建的执政团队也是世所公认的一时之选，专门有一本名作《出类拔萃之辈》记述其事，它的英文原名更是直截了当：《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此辈中一个才能与个性均突出的人物是当时美国的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出掌五角大楼之前，麦克纳马拉是第一位并非出自福特家族的福特汽车公司总裁。他用全套现代管理的理念和体系化操作模式从上而下地重新梳理、整顿了美军，麦克纳马拉在六十年代初期所定下的军备研发和采购流程，至今仍被大体沿用。
《出类拔萃之辈（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
麦克纳马拉又被称为超级大脑，据记录，他作为国防部长访问南越时，中途停留夏威夷，在美军的太平洋总部（Pacific Command，缩写USPACOM）听取战场形势的简报。当年还没有PPT文案，是几百页的幻灯片。在紧锣密鼓而又枯燥的汇报和压抑兼无聊的气氛下，在场所有人均已昏昏欲睡，突然间，看似心不在焉的麦克纳马拉突然要求从几百页之后翻到开头的某某页（页数明确指定！），指出两者之间的矛盾，要求进一步解释。如同晴天霹雳，举座皆惊。这一轶事也从美军太平洋总部马上传开，上上下下各级军官无不为之震颤。
“椭圆形办公室”内的谈话，左起：马克斯韦尔·泰勒、罗伯特·麦克纳马拉、肯尼迪总统
可贵的是，晚年的麦克纳马拉发表了回忆录《回顾：越南的悲剧与教训（In Retrospect：The Tragedy and Lessons of Vietnam）》，内中留下了深刻的反省和诚实的自我剖析，没有文过饰非的自我美化，这在西方政治人物中实属非常的难能可贵。在有关出版回忆录的电视采访中，对于自己和整个“明星璀璨”的决策层在越战中的表现，麦克纳马拉下了明确而不容辩白的结论：“我们错了，错得可怕！/We were wrong，terribly wrong！”比起他和他那个时代的不少美国精英，无论学识、谈吐与形象，看看如今在位的什么统、甚么卿、多少长、何许参议员之流，现在的执宰诸公简直就是些“鼠辈”了！
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回忆录《回顾：越南的悲剧与教训》
迫于越战形势而去职之后的麦克纳马拉改任世界银行行长，在此职位上的确为改善不少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状况而持续努力。在美越关系正常化之后，晚年的麦克纳马拉与当年的越南国防部长武元甲（Võ Nguyên Giáp）大将握手言欢，一扫当日的血海深仇。值得一提的是，互相交战了这么多年，尘埃落定也已经是过去差不多半个世纪，在美国的历史文献中，对于武元甲的称呼依然是“General Giap（甲将军）”。对于照例应该更加知根知底的南越总统的阮文绍（Nguyễn Văn Thiệu），他们也是一概称为“President Thieu”。实在是不知彼不知己到了何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焉得不败！
麦克纳马拉与武元甲握手言欢
至于美军把“春节攻势”命名为“Tet-Offensive”，连带着美国人就势把春节叫作“Tet”，又是目中无人、无物更兼唯我独尊的产物。越南语中农历正月初一的春节是Tết Nguyên Đán，对应当年曾在越南长期使用的汉字是“節元旦”，所以Tết就是“节”的意思。以美国人和一众西方人对别国人名完全沿用自身名前姓后而作切割，对于风俗节日的称呼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方便而张冠李戴，联想到美国人干涉并陷入越战深渊的出发点：多米诺理论，岂不触目惊心？！
漫画：“多米诺理论”，这成为美国在冷战中对外国进行武装干涉的理论依据
孟子有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而对于在国际关系领域有过多次“孟浪”历史记录的美国而言，更是：国之患，在好为国“师”！更何况如今的美国趋向日益迷离、去向愈加叵测，借用马克斯韦尔·泰勒将军名作的书名《音调不定的号角（The Uncertain Trumpet）》，美国在2024年之后恐怕是会再度生成the uncertain Trump（捉摸不定的特朗普）吧？奈何？！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