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粤语拟音:咯咯咯嘎有咯咯咯嘎嘅咯咯;注音:gok3 go3 gwok3 gaa1 jau5 gok3 go3 gwok3 gaa1 dik1 gwok3 go1)。在很多国家的国歌背后,无论旋律与歌词,都有或慷慨激昂、或叫人潸然泪下的故事。中国的《义勇军进行曲》如此,放诸四海而望,《马赛曲(La Marseillaise)》、《星条旗(The Star-Spangled Banner)》、《波兰绝不灭亡(直译其实是“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Mazurek Dąbrowskiego)》是其中最著名者。而在世界各个国家的国歌中,如果追根溯源,德国的国歌也是历史久远者之一。在各种赛事上,随着德国足球队和其他运动强项的团队与选手频频“升国旗、奏国歌”,横条的“黑、红、黄”三色旗在庄重、雄浑的旋律中冉冉升起,也成为让世人司空见惯的常见画面。
德国现行国歌的词与曲
然而,只要是位用心的观众,最迟会在看经典电影《茜茜公主(Sissi)》,临近皆大欢喜的“happy end”之时,打出一个与剧情无关的问号。那是茜茜公主坐船沿着多瑙河顺流而下来到维也纳,前来迎娶美丽新娘的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Franz―Joseph I.)走向码头,在盛大的场面中响起的背景音乐居然正是大家早就耳熟能详的旋律。但是不对呀?怎么听着像是德国的国歌呀?这算是攀哪门子的亲戚、窜哪门子的调呢?是耶?非耶?是,又不是……说来话长了。
电影《茜茜公主》中,茜茜公主坐船沿着多瑙河顺流而下的场景
茜茜公主的Sissi来自她的大名伊丽莎白(Elisabeth)的昵称——昵称或有不同,比如同名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她在幼年时的昵称是Lilibet。茜茜公主出自当时统治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Wittelsbach)家族的旁支普法尔茨―茨威布吕肯―贝尔肯菲尔德―盖尔恩豪森(Pfalz―Zweibrücken―Birkenfeld―Gelnhausen)公爵一系,巴伐利亚是如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巴伐利亚人不愿,而其他地方的德国人也不敢说“自古以来”如此。至少在在茜茜公主大婚的1854年,世间还没有那个不但令外人、也让不少自己人夜不成眠的“德国”(见前文:《是什么令德国诗人海涅失眠?》)。而且从精确、繁琐的宫廷礼仪而言,在弗朗茨―约瑟夫一世驾临场合,奏响的只能是体现皇帝身份的曲目。
历史上真实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帝和伊丽莎白(茜茜)皇后
虽然电影《茜茜公主》为了服务于剧情和人物形象的需要,对于历史背景多有斧凿加工,但对于细节却是一板一眼、精益求精。在电影场景中这一刻奏起的,恰恰就是对应于《天佑国王/女王(God Save the King/Queen)》的奥地利国歌——由约瑟夫·海顿(Jeseph Haydn)作曲的《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我们的好皇帝弗朗茨(Gott erhalte Franz den Kaiser,unsern guten Kaiser Franz)》。而若要问德国人,能让他们顶礼膜拜的“弗朗茨皇帝”只能是“足球皇帝”弗朗茨·贝肯鲍尔(Franz Beckenbauer)。
海顿作曲的《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我们的好皇帝弗朗茨》
历数世界各国国歌的作曲者,没有一个像海顿那样在音乐史上享有丰碑一样的地位。海顿是奥地利古典音乐传统的开创者和奠基人,连莫扎特和贝多芬这样的巨匠也以继承海顿的衣钵为荣。海顿更是被称为“交响曲之父”,是他首先尝试这一西洋古典音乐中最为复杂、丰富,也最具难度的表现形式。
据说,当法军在1805年11月进占维也纳之后,慕名而来的法国军人来到海顿的居所,请他即兴展示自己的杰作。面对作为占领军的不速之客,海顿弹奏的就是这曲给奥地利皇帝的颂歌,以示无声的抗议。
作曲家约瑟夫·海顿(1732―1809)
就像英国国歌根据君主的性别,前些年是《天佑女王》,这些年又成了《天佑国王》,海顿旋律之下的“好皇帝”之名当然也是随着一次次改朝换代而要变更的。只是说起当年的那位“好皇帝弗朗茨”,他在某种意义上绝对是人类历史中的空前绝后——既是前朝的末代皇帝,又是进入新纪元的开国皇帝。拿破仑在1806年把神圣罗马帝国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皇帝弗朗茨二世(Franz II.)也被迫宣布退位。作为政治交易的结果是,哈布斯堡家族(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将其祖产奥地利大公国及其在意大利、捷克、匈牙利等各处领地称为奥地利帝国。这简直就是如同一家老牌企业,在经历了重大挫折之后,进行一番兼具痛苦和理智的资产整顿而“重组上市”。在改换了皇冠和其他行头之后,弗朗茨二世(Franz II.)摇身一变成为了奥地利帝国的开国皇帝弗朗茨一世(Franz I.)。
油画:奥斯特利茨会战之后,弗朗茨二世向拿破仑求和。神圣罗马帝国进入倒计时
1797年2月12日,为了庆祝皇帝——当时还是弗朗茨二世——的29岁的生日,海顿创作的《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我们的好皇帝弗朗茨》在维也纳的城堡歌剧院(德语:Burgtheater)首次公演。其实在维也纳的市中心,哪有什么城堡。城堡歌剧院得名于紧邻着的皇宫霍夫堡(德语:Hofburg)。在这个组合中,“霍夫/Hof”本意是庭院,“堡/Burg”还真就是城堡。惯于沉稳镇静、秘不示人的哈布斯堡家族给自己的中枢重地起了一个至为低调的名号,以至于中文译者只能以音译来表示翻译时的无能为力。由此可知,城堡歌剧院就是宫廷剧院,号称帝国的第一厅堂——连后来小胡子宣布吞并奥地利时,他选的地点就是在城堡歌剧院的阳台上。
城堡歌剧院,它背后不起眼的建筑群中就是霍夫堡皇宫、首相府(今奥地利联邦总理府)和奥地利联邦总统府
因为对于主题旋律甚为满意,海顿在之后的C大调第77号弦乐四重奏,又名《皇帝四重奏》(德语:Kaiserquartett)的第二乐章中,又作了进一步充分演绎,使之也成为了经典之作。虽然当时还没有国歌的称谓,但出自伟大作曲家的手笔,特地为皇帝而御制,能在宫廷重地首演问世,自然就有不同凡响的“贵胄罩袍”加身,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室和国家仪典中的标志性曲目。有此地位之后,也就经久不息地在整个帝国反复传唱。由于奥地利皇帝直到德国统一还一直是排序最高的德意志君主,无论服不服这位弗朗茨,认不认这个“好皇帝”,《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我们的好皇帝弗朗茨》的旋律在整个德语区人尽皆知。
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1768―1835)
《上帝保佑XX皇帝,我们的好皇帝XX》的奥地利国歌地位一直持续到1918年,奥匈帝国战败解体,卡尔一世(Karl I.)皇帝(1916―1918年在位)的退位终结了哈布斯堡家族六百多年来的统治。卡尔一世是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侄孙,而血洒萨拉热窝的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德语:Erzherzog Franz Ferdinand)是卡尔一世的叔叔。继之的奥地利共和国连所有贵族头衔也一并废除——在奥地利就没有以“冯/von”入姓氏的(见前文:《姓“冯”的德国人》),自然就不可能再沿用“皇帝老儿”的国歌。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遇刺身亡
当奥地利以及后来的奥匈帝国子民们“好皇帝”、“好皇帝”地唱着,德语区还是处于邦国林立的一盘散沙局面。曾经横扫欧洲的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最终在穷兵黩武的连年征战之下不能自持,但播撒下的民族主义种子却在多民族混杂的欧洲遭逢了最肥沃的培养基。虽然以俄、奥、普结成的“神圣同盟”与虎谋皮,但对于国内民众的弹压则有如“胡汉三”回乡之后。然而,历史潮流涤荡至此,经此一变的欧洲绝无可能再回到君王们幻梦中的“旧制度(法语:ancien régime)”。而横亘在所有说德语人口与德意志邦国面前的历史考验,正是一个由来已久,但从没有像在十九世纪中叶变得那么迫切的主题:德意志民族怎么统一与如何建国?
“神圣同盟”的核心人物,左起: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Alexander l.)、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Franz I.)、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Friedrich Wilhelm III. )
不同于发动过两次世界大战,而又每每战败之后的德国形象,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未及统一的德意志民族依然是饱受异族列强的蹂躏、荼毒。伸过来的黑手,又沾着斑斑血迹的,首当其冲一直是法国。虽然德、法在历史上的孕育成型阶段中,可以共同追溯到中世纪早期的查理曼(法、英语:Charlemagne,德语:Karl der Große)帝国。但法国很早就走上了中央集权、单一民族主导统一国家的道路,就可以在利益争夺中更有效地调动、投入人力与物力,从而形成几百年来难以抵御的武力。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今西方主要语言中,有关军事、外交、政治的大量术语,其语源发端都是来自于法语。
丢勒(Dürer)所作的查理曼大帝肖像
甚而至于,在拿破仑的滑铁卢之后,法兰西的“武运”早已不再长久。即便是在1840/1841年之交,法国还肆无忌惮地向当时的德意志邦联(Deutscher Bund)声索莱茵河西岸(也被习惯性称为“左岸”)的领土主权,毫不隐晦地重拾以莱茵河作为西部“天然疆界”的主张。主持其事的是当时的法国首相阿道夫·梯也尔(Adolphe Thiers)——梯也尔在中国的一定知名度是与巴黎公社(法语:Pariser Kommune)密不可分。而如今巴黎以拿破仑麾下的一众元帅们命名的环城路(见前文:《巴黎的拿破仑之环》),则是梯也尔当年施政的遗迹,只是少有踏足巴黎的游客还会记得那位主业曾是历史学家的梯也尔。
1871年,镇压巴黎公社之后,当选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的梯也尔
梯也尔的领土主张不但是不自量力,也是逆势而动的,由此引发的“莱茵危机”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德意志民族主义的集聚与反弹。正是在此背景下,1841年8月间,德意志诗人、语言学家奥古斯特·海因里希·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August Heinrich Hoffmann von Fallersleben)偕同友人到北海上尚处于英国管治之下的赫尔果兰岛(Helgoland)。在岛上逗留期间,朋友间的核心话题便是当前形势下德意志民族的何去何从。霎那间灵感勃发的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借着大家都熟悉的《上帝保佑XX皇帝,我们的好皇帝XX》旋律。重新填了三阙词。原题是“德意志人之歌(德语:Das Lied der Deutschen)”,伴随着时光流淌、岁月变迁,被转化为“德意志之歌(德语:Deutschlandlied)”。以德意志作风来咬文嚼字的话,两者间的外延与内涵是有显著不同的。
北海上的赫尔果兰岛
无论是人之歌还是国之歌,因为开篇第一句实在是太过于开宗明义,从而恒久流传、广为周知:“德意志至高无上”。原文是“Deutschland über alles”,Deutschland是德意志之国,以各种语言中都有的形容词作名词的变通,称之为“德意志”未尝不可;“über”是介词“于……之上”,就是英语中的介词“over”;把“alles”词尾作词性后缀的“es”去掉,就跟英语中的“all”如同一胞双生。有鉴于此,把“高于一切”翻译成“至高无上”,绝无夸张和扭曲。基于当时困顿中图强激励之语,却被后来德国人反复地鼓噪、狂呼,这才成了世间不能承受的沉重。
纪念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创作《德意志之歌》150年的邮票。红色斜体字部分为现行德国国歌的原先第三段歌词
第一段歌词中,争议极大的还有“从马斯到默默尔,从埃施到贝尔特(德语:Von der Maas bis an die Memel,on der Etsch bis an den Belt)”。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以西、东、南、北的顺序先后列举了四条河流,分别勾画了德语和德意志人分布区的四条“天然疆界”——手法上岂不是与梯也尔之流如出一辙!从“四河之境”可以看出,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所梦想的德意志统一是包括了奥地利境内德语区的所谓“大德意志方案”。而当更富于历史远见的俾斯麦(Bismarck)登上历史舞台时,不以天真理想为念的“铁血宰相”推行的是以普鲁士为主,排除奥地利的“小德意志方案”。可见这四条河在当年就是争议极大的,若是比照现如今的德国疆域图,就会发现,如果再传唱这样的歌,简直就是天天又在作战争动员了。
“从马斯到默默尔,从埃施到贝尔特”,四条河流均以深蓝色来标注
因为《德意志之歌》是未及深思熟虑的激情之作,“第二段”常常是境外四邻的讥嘲对象。第二段中的主题是“德意志的妇女,德意志的忠诚,德意志的美酒,德意志的歌声(德语:Deutsche Frauen,Deutsche Treue,Deutscher Wein und Deutscher Sang)”。更习惯于《马赛曲》中“让敌人的污血,浇灌我们田野(法语:Qu'un sang impur,Abreuve nos sillons)!”式风格的法国人,他们热衷于讥笑德国人把自家的“娘们”都入了歌。更何况“美酒”的德语原文是“Wein”——像不像英语中的“wine”?其实就是的——这下法国人更是坐不住了呀!德国的葡萄酒对于法国人而言,简直是可“喝”,孰不可“喝”?!完全是可忍,孰不可忍?!
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创作《德意志之歌》的手稿
倒是第三段以“统一、法治和自由(德语:Einigkeit und Recht und Freiheit)”为主题,在当年的普鲁士宫廷看来,过于宣扬“共和”思想,导致整个《德意志之歌》并不为权贵们所看重,只是在民间传唱。《德意志之歌》第一次得以在官方场合演出,还是1890年,在德国以其所占的桑给(jí)巴尔岛与英国交换赫尔果兰岛的交割庆典上。直到1922年8月11日,在《德意志之歌》问世81周年之际,当时的“魏玛共和国(Weimarer Republik)”时期的德国政府将它正式定为国歌。而在纳粹时期,继续以《德意志之歌》作为国歌,但是歌词则仅仅演唱第一段。以纳粹的狭隘和狂悖,深信“老子天下第一”,又自以为“包打天下”,那一声声的“至高无上”是廉价而高效的兴奋剂、麻醉剂。
纳粹时期所宣扬的史观:“国王(腓特烈二世)所征服的、侯爵(俾斯麦)所塑造的、元帅(兴登堡)所保卫的,由士兵(小胡子)来拯救和统一”
正是由于纳粹统治,《德意志之歌》作为国歌反复演奏与演唱,势不可挡地成为了最具有政治地位的德语歌曲。究其旋律的来源,岂止是鸠占鹊巢,简直就是叼了就走,“拿来主义”没得商量!战后岁月中,刚成立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并没有国歌,当第一任联邦总理康拉德·阿登纳首访美国时,临时充作国歌的居然是一段著名的狂欢节歌曲——这一幕与传说中李鸿章访美时,用《茉莉花》救急做国歌,何其相似乃尔。1952年,经由联邦总理阿登纳与联邦总统豪伊斯(Heuss)协商,在最高政治层面上确定以《德意志之歌》无可挑剔的第三段歌词沿用原来的旋律作为国歌——索性是大大方方的,偷国歌不算偷。反倒是铁幕另一边的东德自力更生,以全新的词与曲创作了新的国歌。从艺术和思想境界的角度来看,无疑是上乘佳作。甚而在1990年的再统一后,就有不少德国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建议,完全可以用《德意志之歌》第三段歌词配上原东德国歌的旋律,免得老是被挖苦:“连国歌都要偷!”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国歌的词与曲
从“上帝”和“皇帝”到“德意志人”和“德国”,从自高自大的“至高无上”到碧落黄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段旋律、几阙词之中隐含着多少世事兴替、人事更迭,让人感叹不尽……最回味悠长的反倒是,德意志人在一百多年来不断地冲撞、试错之后,颠扑不破的反倒是“统一、法治和自由”。“交响曲之父”海顿在九泉下若有知,应该为他的旋律最终有此结合而深表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