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从地理上看，欧洲——不只是西欧，而是直到乌拉尔、高加索山脉的欧洲——的面积约略等同于中国现今的疆域面积；从历史上看，则是大不同于中国历史。欧洲没有像中国那样从秦始汉继，治隆唐宋，经历元明清而恪守到今天的大一统。而从罗马帝国末叶开始，宗教因素以及贯穿了整个欧洲中世纪和近代的教会神权与世俗政权之争（见前文：《西洋“经”中的阴阳之道》），是在中国历史上找不出共同点的——崇佛、毁佛与尚道、贬道不都是在当朝皇帝的一念之间吗？凡此种种作为主线索，欧洲各国与中国的历史发展走上了迥然各异的道路。
早期德国“铁十字勋章”上的铭文：“与上帝同在，为了皇帝与帝国/MIT GOTT, FÜR KAISER U.(und) REICH”
如果一定要挤压、简化到“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那么欧洲古代无非是专注于希腊、罗马，而对于欧洲的中世纪，则必定是聚焦神圣罗马帝国（德语：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拉丁语：Sacrum Romanorum Imperium）。伏尔泰（Voltaire）是在古今中外哲人兼“毒舌”的排行榜上必居前列。虽然他把神圣罗马帝国讥嘲为“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法语原文：ni saint，ni romain，ni empire）”，若依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所言之“存在即合理（德语原文：Was wirklich ist，das ist vernünftig.）”，神圣罗马帝国毕竟是从奥托一世（Otto I.）在962年加冕算起，跨越了将近九个世纪的实际存在。
在1430年到1806年间象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威仪的旗帜
而在整部神圣罗马帝国的历史之中，哈布斯堡（Habsburger）家族又是扮演着核心的角色，尤其是从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III.，1415年9月21日―1493年8月19日）在1440年登上德意志王位，并在1452年经由教皇加冕从而正式称帝之后，哈布斯堡家族几乎一直牢牢把持着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位，直到拿破仑（Napoleon）在1806年明令予以废止。自哈布斯堡伯爵（德语：Graf von Habsburg）鲁道夫一世（Rudolf I.，1218年5月1日―1291年7月15日）在1273年当选为德意志国王，从而让哈布斯堡家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在“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潮起潮落中，这一家族却能不断地绵延壮大，至今余脉犹存。一一历数他家的成败得失，细细品味当年的兴废存亡，实在是欧洲历史上的异数、人类历史中的奇葩。
德国斯派尔（Speyer）大教堂地宫中的鲁道夫一世之墓
对于哈布斯堡家族的治术和鸿运，世人最不能淡忘的就是听来像讽刺、却满含着羡慕嫉妒恨的那句（拉丁语）感叹：“Bella gerant alii, tu felix Austria nube./人家都在打仗，你，好命的奥地利，在结婚。”因为彼时的哈布斯堡早就是牢牢统治着奥地利，以此作为权力基础，进而染指帝国，哈布斯堡与奥地利在很大一个时间段和历史范畴之内，几乎就是可以等量代换的。这一句之后其实还有下一句：“Nam quae Mars aliis，dat tibi regna Venus./在别人是玛尔斯（战神），你有女神维纳斯（爱神）。” “取之或可以逆得”，偏偏又如此的“娶之有道”，其转折点就在腓特烈三世。
油画：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与玛尔斯”
腓特烈三世是历代哈布斯堡君主中统治最长者，从1440年到1493年，其中是自1452年起享有皇帝头衔。值得一提的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前期，在古都亚琛（Aachen，见前文：《德国也有古都》）登基的统治者被称为德意志国王，只有经过教皇加冕的那些德意志国王才有资格升格为皇帝。不少统治者，比如鲁道夫一世，没有机遇与把握远赴罗马，终其一生只能是个“王”。后来，哈布斯堡家族势力足够大之后，把加冕仪式改在了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Frankfurt am Main）。
腓特烈三世与来自葡萄牙的艾蕾奥诺（Eleonore）皇后
腓特烈三世的一生波澜起伏，但始终处于左支右拙的内外交困之中，甚至于在称帝十年之后还被争权夺利的亲兄弟阿尔布雷希特（Albrecht）围困在维也纳的皇宫内城霍夫堡（Hofburg）中近两个月，简直窝囊已极。帝国层面上，更是一干贵族趁机发难，屡屡自行其是而让自顾不暇的皇帝无可奈何。然而，偏偏是公认的弱主腓特烈三世，却以他的坚忍和柔韧，相机取巧、另辟蹊径，为哈布斯堡家族开启了此次往后的近四百年基业。如果望文生义地套用哲学流派，哈布斯堡家肯定是追随“存在主义”的吧？可以借用一句开玩笑的英译中对各代哈布斯堡的掌门人们说：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们）？
模型：中世纪时最早的维也纳皇宫内城霍夫堡
腓特烈三世的长子是马克西米利安，他后来是以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I.，1459年3月22日―1519年1月12日）之名走进历史长卷的。马克西米利安从小就被作为家族继承人来培养，但他也跟随着其父腓特烈三世经历了年复一年的风雨飘摇，刚刚三岁半的马克西米利安就曾和全家一起被亲叔叔包围在皇宫内城的弹丸之地长达两个月。在兄弟之乱刚刚平息后的1463年，当时的罗马教皇庇护二世（Pius II.）就给腓特烈三世出主意，让马克西米利安与勃艮第（法語：Bourgogne；德语：Burgund）公爵之女玛利亚（Maria，生于1457年2月13日）订亲。这位教皇如此多管“俗”事，并非是他“嗑CP”的八卦心在作祟。出自意大利锡耶纳（Siena）商人家族的教皇庇护二世，在他俗名还是艾内亚·西尔维奥·皮柯罗米尼（Enea Silvio Piccolomini）时，曾是腓特烈三世的枢机顾问。即便是改换门庭到罗马教廷，坐着圣彼得的大位，还继续操着哈布斯堡的心。
从1465年到1477年间的勃艮第公国版图
彼时的勃艮第远大于时下勃艮第作为法国行政区和著名葡萄酒产区的范围，还包括北海沿岸的弗兰德尔（荷兰语：Vlaanderen；法语：Flandre；德语：Flandern；英语： Flanders）地区，相当于现今的比利时加荷兰的核心地区。看看它除了本土荷兰语之外，在英、法、德语中有近似又各异的称呼，就可以想象那是一块各方觊觎的膏腴之地。当年的勃艮第公爵是大名鼎鼎的“大胆查理”（法语：Charles le Téméraire；荷兰语：Karel de Stoute；德语：Karl der Kühne，1433年11月10日―1477年1月5日），他是当时法国瓦卢瓦王族（法语：Maison de Valois）的旁支远亲。这点儿血缘关系，远到渐行渐远，但近得仍足以互相算计。
油画：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的肖像
“大胆查理”志在巴黎，又不得不提防法国“远亲”们毫无情面的反噬，与占据帝位的哈布斯堡联姻无疑是政治上的加注与保险。“大胆查理”只有一个女儿健康成长，他眼见着当时腓特烈三世皇帝名号下各种狼狈，甚而至于连让马克西米利安与随从出发来勃艮第的路费都一时难于筹措，摆明是要让皇子来作上门女婿。对亲家的寒酸落魄多少有点儿瞧不起，更增添了对于自己丰厚家业一旦旁落的不甘。如同很多的政治婚姻中的利益纠葛，在勃艮第和奥地利之间各怀鬼胎、反反复复。倒是腓特烈三世“咬定‘金山’不放松”，从教皇庇护二世出主意的1463年——那一年，马克西米利安4岁、玛利亚6岁——直到1477年，锲而不舍地坚持了14年。那年1月5日的浓雾之中，又被译作“莽撞查理”的“大胆查理”在对阵法国的南锡（Nancy）之战中阵亡。顿成孤儿寡女的玛利亚果断决定，与马克西米利安尽快完婚。
油画：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之女玛丽亚的肖像
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出这一政治联姻的各取所需，在1477年4月21日举行婚礼时，新郎与新娘均未到场，而是指派各自的全权代理人完成仪式，对此专门有一个拉丁术语的描述：per procurationem——这个词在与拉丁语最贴近的现存语言法语中是procuration，英译就是proxy（代理人）。原来，在伴娘和伴郎之外，连“代郎”和“代娘”都是古已有之。但这段姻缘却是出奇的高效，多年来为继承人而烦恼的勃艮第，自从来了马克西米利安这位上门女婿，夫妇俩在五年间生育了二子一女，惟有一子在出生时便夭折。从哈布斯堡的角度来看，“高效得离奇”的是，年纪轻轻的玛利亚在1482年死于一场狩猎事故。不同于中国农村中的“吃绝户”，毕竟遗产是归属于玛利亚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儿子腓力（Philipp，其实是菲利普，但此处遵从约定俗成的旧译，1478年7月22日―1506年9月25日），但身为“上门女婿”的马克西米利安就此得以名正言顺地坐享其成，短短几年间反客为主。
油画：马克西米利安（后左一）与一子一女和三个孙辈，其中4位男性马克西米利安和腓力（后中）以及查理（前中）和斐迪南（前右）先后当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另一醒目之处是遗传的“哈布斯堡下颚”
马克西米利安作为“上门女婿”的圆满成功只限于勃艮第的产业，作为哈布斯堡家族的潜在接班人，他当然记得乃父腓特烈三世的统治信条：AEIOU，是拉丁语Austria Est Imperare Orbi Universo的缩写，差不多就是：“普天之下，皆为奥地利属地。”乃父在各种不堪和煎熬之中，尚且不放弃这份既雄又野之心，马克西米利安作为略有经营的皇长子更是不敢懈怠。在神圣罗马帝国，名义上没有世袭制，从查理四世（Karl IV.）于1356年发布黄金诏书（拉丁语：bulla aurea）起，由七大“选帝侯（德语：Kurfürst，见前文：《“裤裆大街”上的选帝侯》）”共同“选举”皇帝，而羽翼丰满的皇储则会获得“罗马王（德语：König der Römer；英语：King of the Romans；拉丁语：Rex Romanorum）”的头衔。马克西米利安先是在1486年2月16日在法兰克福大教堂当选为国王，随后于1486年4月9日在亚琛大教堂里的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宝座上登基就位。
当上了“罗马王”的马克西米利安
所谓选举，其实是“贿选”，当朝皇帝为了自己储君儿子的王位，“上门女婿”为了“更上一层楼”，花费了大笔金钱来贿赂七大选帝侯。来自奥格斯堡（Augsburg）的富商雅各布·富格尔（Jacob Fugger）在马克西米利安还只是奥地利大公时，就成为了他的金主，哈布斯堡家族从他那里求得高额贷款（见前文：《世界首富是个德国人》）。在旧日中国尚且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举债当上了“罗马王”，更是要励精图治/变本加厉地搜刮。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克西米利安在加冕礼成，诸事奉奏如议、安排停当后，带着随从来到勃艮第地区最为富庶的布鲁日（法语：Bruges；荷兰语：Brugge），准备现场督阵而落实各项加派税赋的事宜。不曾想布鲁日市民暴动，把新登王位不久的马克西米利安监禁了4个月之久（见前文：《布鲁日的天鹅与中世纪的皇权》）。这场危机最后是以双方各自克制、妥协而告终，但对于马克西米利安的权威撼动不小。
版画：马克西米利安率随从进入布鲁日的场景
1493年，在腓特烈三世去世之后，马克西米利安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直到1508年才继续倚仗贿选手段如愿当上皇帝。在登上皇位之前，马克西米利安就有机会发扬光大了哈布斯堡家族的独门绝学。早先在伊比利亚半岛上，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西班牙语語：Isabel I. la Católica）和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二世（西班牙语：Fernando II. de Aragón el Católico）成婚并推动合并而统一，成为现代西班牙的基础。为了共同对抗法国，1496年10月20日，他们的女儿胡安娜（Juana）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儿子腓力结婚。由于费尔南多二世独子胡安（Juan）的早夭，统一之后的西班牙的王冠被传给了他的女儿胡安娜。单从各自在历史上的外号——疯女胡安娜（西班牙语：Juana la Loca）和美男子腓力一世（西班牙语：Felipe I el Hermoso）——就不难想见，西班牙就此落入哈布斯堡手中。
油画：“美男子腓力一世”和“疯女胡安娜”
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其晚年依然宝刀不老，还促成了哈布斯堡家族与匈牙利王室之间的紧密纽带，1515年，在维也纳同时举办了两场婚礼，史称“维也纳双重婚礼（德语：Wiener Doppelhochzeit）”。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孙子费迪南（日后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费迪南一世，Ferdinand I.）迎娶匈牙利公主安娜（Anna），而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孙女玛利亚则嫁给了匈牙利王子路德维希（日后的匈牙利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II.）。哈布斯堡家族为此一掷重金，大部分还是来自富格尔给予的贷款。原来哈布斯堡家族的偌大家业的核心成分，跟农村老光棍借钱凑彩礼还真没有本质区别。手法上虽然与乡间土味的“换婚”并无二致，却就此打下了后世奥地利与匈牙利政权一体化的桩脚。
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毕生参与、谋划的三场婚礼示意图
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父亲腓特烈三世还是在时时灭顶的边缘游走、支撑，而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本人终其一生，参与谋划了涉及到哈布斯堡家族三代的三场婚礼——勃艮第、西班牙和匈牙利。从哈布斯堡家族的视角来看，简直就是连续三次在六合彩中开出最大奖。一而再、再而三之后，就不能简简单单地归为幸运了。及至查理五世（Karl V）在位，哈布斯堡家族在其全盛时期不但牢牢地把持着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皇冠至今仍保存在维也纳霍夫堡的珍宝馆中），而且疆域囊括如今的奥地利、捷克、匈牙利、荷比卢、西班牙、意大利北部，地幅还兼辖如今瑞士、法国、德国境内的大片区域。
维也纳霍夫堡（Hofburg）鸟瞰
查理五世曾说：“我对上帝说西班牙语，我对男人说法语，我对女人说意大利语，而我对我的马说德语。（法语：Je parle espagnol à Dieu，italien aux femmes，français aux hommes et allemand à mon cheval. 德语：Ich spreche Spanisch mit Gott，Italienisch mit Frauen，Französisch mit Männern und Deutsch mit meinem Pferd. 英语：I speak Spanish to God，Italian to women，French to men, and German to my horse.）”从这句常被后人用来嘲笑德语生硬的名言中，可以想见，从腓特烈三世到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经腓力一世，在查理五世的手中，四代之间，哈布斯堡家族是做到了何种程度的“六王毕，四海一”，令人叹为观止！
查理五世治下的哈布斯堡家族属地（土黄色，西班牙的海外领地尚未计算在内）和神圣罗马帝国疆域（浅黄）
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给自己选取的统治信条是：（拉丁语）Per tot discrimina rerum.意为：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其实以他为典型代表所展现出来的哈布斯堡式政治技巧而言，更贴切的恐怕会是chocolat的中文名：就是“巧克力”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