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四年一度的美国“大选年”并不仅仅是应了“大悬念”的谐音梗,以美国在其宪政发展中所确立起来的总统选举制度,从民主(Democratic Party)、共和(Republican Party)两大党在初选的混战中“提炼”、“凝结”出各自的候选人;到以在野为先和执政居后的顺序召开各自的全国代表大会(National Convention),正式推举出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直到在十一月第一个星期一之后的那个星期二“选举日(Election Day)”,以“选民票(popular vote)”选出以州为单位核算的“选举人(elector)”票数——从1845年起,大选投票总是固定在11月初举行,其历史背景无非是,当时有选举权的美国人大多数还是农民,十一月初正是收割之后有闲,而山形依旧、未起寒流之时。
美国各州的选举人票数
虽然在正常情况下——君记否?小布什(Bush jr.)与艾尔·戈尔(Al Gore)有关佛罗里达某县的选票打洞之争——在大选的翌日就尘埃落定,但直到(由目前总共538选举人组成的)“选举人团(Electoral College)”在十二月第二个星期三之后的那个星期一分散在各州首府投下“选举人票(electoral vote)”,才算正式选出了下一任的总统。林林总总、洋洋洒洒、喧喧闹闹、熙熙攘攘、前前后后,真的就需要一年——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还无法量化在内。
2024年大选年的流程图
若论解析美国总统选举制度和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剖白其中那些难以言传的利益纠葛与权力分割,最为经典的著作当推著名记者、普利策奖(Pulitzer Prize)得主Theodore Harold White的《美国总统的诞生1960(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 1960)》,后来他陆续又追踪写了1964、1968和1972版。这位怀特/White先生倒是有着一个地地道道的中文名字:白修德。还是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来中国时,由一代汉学大师、当时美国战略情报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缩写:OSS)的驻华官员费正清(John K. Fairbank)替他起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当年,白修德曾是以率先报道1942―1943年间的河南大饥荒,并唤起国际关注而闻名。
白修德和他的《美国总统的诞生1960》
时下,共和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刚刚举行落幕。大选年的全国代表大会除了鼓劲和动员,真正核心的目的就是以近乎宗教意味的仪式来郑重提名本党候选人。虽然在之前的一站、一站式初选流程中,最后胜出者已经是铁板钉钉,但只有经过这一场合下融合了舞台、背景和群演的这样一番朝贺,才算是隆重推出一位候选人,宛如给他披上了象征着罗马皇帝尊严的“紫袍”。虽然每一次技法上会有因人设事的革新,但其实质则是严格按照传统。哪怕特朗普这样一位带有浓重反建制派色彩的政治人物,也是心甘情愿地遵从剧本安排——当然,大会上围绕着个人的欢呼和造势更容易让他欣然接受。
特朗普2024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接受与会者的欢呼
美国的制度下,两党提名的候选人历来都是“买一送一”——除了总统候选人,还有副总统候选人。而在胜选情况下可望出任副总统的候选人,他(自1984年的杰拉尔丁·费拉罗/Geraldine Ferraro以来)或她习惯上被称为竞选搭档/Running Mate。“run”这个词在现代网络语境下被直接转用为“润”,因为连接的是“mate”而不至于会被误会作“润人”。对于当代中国人而言,大家多半是在小学的英语课堂上通过classmate这个词第一次学到mate的,渐渐地也接触到各种组合,比如现代人情感世界中的soul mate。不过最绝妙的组合恐怕是来自与雀巢速溶咖啡结伴的coffee mate,中文翻译就是“咖啡伴侣”。
从八十年代末期直到九十年代中期还曾在国内畅销的雀巢“咖啡伴侣”
“咖啡伴侣”的时时相伴/拌,是用来添色增香、中和口感的,它本身从来不是主角,总是要居于从属、服务的位置。身为副总统职位候选人的Running Mate,其地位、影响和功用大抵就是可以比拟与雀巢速溶咖啡相依的coffee mate。即便是如愿当选之后,美国式的总统制(presidential system)之下的副总统,处境其实挺微妙的。居于一人之下,而悬空于亿万人之上。离开登顶不足一步之遥,用一句美国俗语是“just a heartbeat away from the Oval Office.”离开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仅仅只有“一记心跳”之遥,一旦既有“主公”停下那最后一记心跳,顿时就会天旋地转、随之上位。出于人性,总统看待副总统的眼光总是有点五味杂陈。历史上美国历任正、副总统之间关系中投闲置散者有之、充满猜忌者亦有之。这种矛盾基于体系结构与人性的碰撞,着实难免,与古代帝王和储君之间的一言难尽并无本质区别。像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和乔治·布什(George Bush)的相处融洽与亲密、诚挚,完全是一种卓越的例外。
在1980年和1984年两度搭档的里根(左)与布什(右)
美国总统、副总统很难推心置腹、竭诚以待的很大原因是近乎“先天性”的政治因素,是从挑选竞选搭档时的诸多考虑中遗留下来的。参照“咖啡伴侣”之于雀巢速溶咖啡,是要通过这一添加达到某种口感的中和、补充、延发……而获得总统候选人提名者在挑选自己的竞选搭档时,从来不单单是选贤任能,更不是论功行赏,而是要打包、捆绑出利益和前景的最大优化——核心的出发点就是互补。
美国副总统官邸,No. 1 Observatory Circle,Washington D.C.
今届的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生于1946年6月14日)与詹姆斯·万斯(James Vance,生于1984年8月2日)之间,最明显的就是年龄落差。老少搭配早已有之,以战后为例,1952年作为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副手的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恰巧39岁,与今番的万斯正好同庚——只不过艾森豪威尔当年才62岁,倘若穿越到现如今美国政坛的顶峰,那会是不可思议的“年轻”。不但有“老少配”,也有少壮候选人特意搭配老成者。比如在2008年时,时年47岁的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为了弥补自己从政经验不足,选择的搭档是已达66岁的资深参议员乔·拜登(Joe Biden)——当年还可以算“老成”,而以今天的状态来评判,作为一个超级大国的总统,那简直是“老”成什么样子了?!
艾森豪威尔(左)与尼克松(右)
最常见的搭配则是出于政治生态的考虑,毕竟任何形同空中楼阁的着力与弥补都会无济于事。在特朗普这样一位“政治素人”横空出世之前,美国总统候选人群体中,比例最高的两类就是州长(Governor)和参议员(Senator)。身为州长的候选人会找某位参议员做搭档,颇有些里应外合的气势。比如1976年时的吉米·卡特(Jimmy Carter,已年过百岁,是所有美国总统中最长寿者)是佐治亚(Georgia)州的州长,他挑选的是来自明尼苏达(Minnesota)州的参议员沃尔特·蒙代尔(Walter Mondale);1988年时同样代表民主党的脉克尔·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是马萨诸塞(Massachusetts)州的州长,他属意的是老家德克萨斯(Texas)州的参议员劳埃德·本特森(Lloyd Bentsen)——本特森后来还曾是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总统的第一任财政部长(Secretary of the Treasury);而1992年时的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是阿肯色(Arkansas)州的州长,他选中的副座是代表田纳西(Tennessee)州的参议员戈尔。
1992年时才四十盛壮之年的克林顿(左)与戈尔(右)
近年来,身为参议员的总统候选人挑选州长作搭档的仅有孤例,是2008年时奥巴马的共和党籍对手、来自亚利桑那(Arizona)州的约翰·麦凯恩三世(John McCain III.),与他搭档的是阿拉斯加(Alaska)州的州长萨拉·佩林(Sarah Palin)。麦凯恩名字中的“三世”并非什么帝王家代际传承,而是他们家祖孙三代好巧不巧的都叫约翰·麦凯恩。“一世”和“二世”都是职业军官,都做到了四星的海军上将(Admiral)。一世在二战期间的太平洋战场上曾是大名鼎鼎的第38特混编队(Task Force 38)司令,是绰号“蛮牛(Bull)”威廉·哈尔西(William Halsey)海军五星上将(Fleet Admiral)的继任;而“二世”在越战期间则是美军太平洋总部(United States Pacific Command;缩写:USPACOM)司令。“三世”虽然军旅生涯远不及祖与父,但丝毫不用忌惮“某业所就,孰与……”的问题。几年前,特朗普为一逞口舌之快,对于同在共和党的麦凯恩三世曾经是越战中战俘的经历口出恶言,以至于2020年大选中,传统上倾向于共和党的亚利桑那州居然转投民主党,一进一出的效果是11+11的选举人票啊!
2008年参选的麦凯恩(右)和佩林(中)
麦凯恩的搭档佩林不是第一位女性副总统候选人,除了之前小党或独立参选者的敬陪末坐之外,在佩林之前两党之一正式推举女性副总统候选人是迟至1984年,由挑战里根的蒙代尔提名了纽约州的众议员杰拉尔丁·费拉罗(Geraldine Ferraro)。性别搭配的考虑出现得很晚,毕竟美国妇女获得投票权是在1920年,也才过了100年多一点而已。甚而至于对从政的女性杰出者如费拉罗夫人而言,连她的众议员的称谓都是Congressman,让人从细节上对于“性别平等(gender equality)”可以有直观的感受。
在1984年挑战里根的蒙代尔(右)和费拉罗(左)
选择副手时,经常出现的一重考虑是事关地域。美国不仅有四个时区,东部新英格兰的老美国、曾经为蓄奴而不惜一战的南部、新兴的西海岸和独立性渐强的德克萨斯,乃至常常会显得“十三不靠”、有些“四不像”的中西部,都是各有特色、自成一体。如何在兼顾中寻求利益最大化,这正是令竞选团队中那些“战略策士”们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更何况在美国历年的地缘内政中,有些州历来是共和党铁杆支持者,它们集中在南部和中西部;而新英格兰和加利福尼亚则是民主党的传统票仓。倒是另有一些州常常会审时度势、因人而异地另行选择、时有反复,它们被称为“摇摆州(Swing States)”。面向这些“摇摆州”,两党之间的争夺尤为激烈,那里也被称为“战场州(Battleground States)”。作为竞选搭档,或能“攻城掠地”、或能“经略后方”,地域属性的重要性不容小觑。比如特朗普挑选的万斯是代表俄亥俄(Ohio)州的参议员,那里是传统的“摇摆州”,兼有18张选举人票,实在是兹事体大。
决定最后选举结果的那些“摇摆州”及其所拥有的选举人票
当在职副总统出马竞选的情况下,地域考虑经常是首要标准,比如老布什在1988年挑选的印第安纳(Indiana)州参议员·丹奎尔(Dan Quayle);戈尔在2000年指定的康涅狄格(Connecticut)州参议员乔·利伯曼(Joe Lieberman)。而在议员配议员的组合时,地域搭配更是重中之重。比如2004年时身为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的约翰·克里(John Kerry)选了北卡罗来纳州(North Carolina)的参议员约翰·爱德华兹(John Edwards);2016年时,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总统候选人的希拉里·克林顿(Hilary Clinton)曾经是纽约州参议员,她的竞选搭档是弗吉尼亚(Virginia)州参议员蒂姆·凯恩(Tim Kaine)。只是,有多少人还会记得这些名字?只因为历史是偏爱胜利者的!
希拉里·克林顿(左)与蒂姆·凯恩(右)
现代西方的竞选是一门算计加计算的艺术,即便打翻多少坛坛罐罐、踢开无数条条框框的特朗普也甘心情愿地拜服那些颠扑不破的铁律——对于他,所谓“铁”,无非是要赢得那些“铁锈带(Rust Belt)”!作为总统候选人,他要的不是“美酒加咖啡”,他是要琢磨着如何调制“咖啡伴侣”呢……
至于美酒,是要等到2024年11月5日之后吧……无论形势、前景如何,德国有句老话是:Man soll den Tag nicht vor dem Abend loben.(不要在夜晚之前歌颂白天。)差不多就是英语中的:There's many a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杯到嘴边还会失手, 世事往往功亏一篑)。无非就是告诫着功败垂成的风险:不要高兴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