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近日，德国前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隆重推出自己的回忆录，取名《Freiheit/自由》。在她的回顾中，最为重头、也最能唤起潜在读者好奇心的，莫过于有关她掌握着德国最高政治权力的那5870天。书名中的“自由”二字，本该是默克尔对于自己在东德成长，在统一进程中机缘巧合而从政，又如何盼升、登顶的一笔概括。而厚厚七百多页宏篇巨作杀青问世的时间点，恰逢继任者的执政联盟刚刚破裂，权力架构处于破而未立的动荡期。对比身为卸任领导人可以畅所欲言、“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自由”，可以陶然于自己笔端下打造的“自由王国（德语：Reich der Freiheit）”，当下的一干政客们却是不得不汲汲营营地奔走呼号，为的是能够终于跻身于那“必然王国（德语：Reich der Notwendigkeit）”。
默克尔回忆录的英文版封面
虽然默克尔十六年的执政生涯遗留下破碎化的政治版图，但以现实基础而言，下一届德国政府首脑的人选不外乎是社会民主党（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简称：社民党，缩写：SPD）籍的现任联邦总理（德语：Bundeskanzler）奥拉夫·朔尔茨（Olaf Scholz），和最大反对党基督教民主联盟（Christlich Demokratische Union，简称：基民盟，缩写：CDU）主席弗里德里希·默茨（Friedrich Merz）。鉴于现政府三年多来执政的多端寡要、好高骛远，考虑到2025年2月间的提前大选，俨然是政权易手的可能性更大，这就不能不引起外界对于默茨其人、其事的一番关注。
在联邦议院（德语：Bundestag）辩论中的默茨（右）。背景是联邦总理朔尔茨（中）和副总理兼经济部长哈贝克（左）
值得一提的是，偶尔也会对新华社译名室的决定颇费思量，默茨（Merz）的德文发音介于“梅”尔茨与“麦”尔茨之间，最贴近的反切注韵的恐怕是“咩咩”羊的“咩”尔茨吧？
固然有古今中外之别，还是不妨可以借鉴《诗经·大雅·文王篇》中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1949年建国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德语：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缩写：BRD），已经七十有五，如今再一次面临如何在政治上的“续命”。在经历了2021年那场本党70多年来最惨痛的败绩之后，基民盟（CDU）以在野之身发誓要重新夺回政权，势必是要打出除旧布新的旗号。一国政治上的“维新”，自然也无非是举新人、行新政。而以默茨作为德国政坛的明日之星，这本身就是现时德国左支右拙、既尴且尬的缩影。
德国漫画：基民盟（CDU）主席默茨（中）在对社民党（SPD）籍联邦总理朔尔茨（右）的玩偶施“巫蛊”之术，左侧阴影中的是默茨党内最大竞争对手，基社盟（CSU）主席、巴伐利亚州州长索德尔
默茨出生在一个政治倾向偏保守的家庭，他本人从中学时代就投身于基民盟（CDU）的青年组织。他34岁时就当选为欧洲议会的议员，5年后又在家乡的选区以57.7%的高票当选为德国联邦议院（德语：Bundestag）的直选议员，之后历任基民盟党内及其在议院党团的要职。但默茨的“新”在于，他的从政生涯中从未担任过政府公职，无论是地方还是联邦的层面，无论是在统辖的职位还是在专管的部门。正因为缺乏执政经验和体验，更无从培养个人的施政风格。但如此“素人”的默茨却仍然能被推举为最高政治职务的候选人，难道不是别无良策、事急从权吗？简直就是“TINA”女士驾临：There Is No Alternative.
年轻时的默茨，戴着家乡传统的猎人头饰
毕竟目前为止，除了开国总理阿登纳以外，登攀上这一职位的总共9人之中，看他们各自的履历，不是当过州长/直辖市长，就是当过联邦部长，其中两位社民党（SPD）籍总理维利·勃兰特（Willy Brandt）和朔尔茨更是既当过直辖市长又当过部长（见前文：《盘点当上德国总理的两类人》）。至于阿登纳，他在帝制时期的末叶就当选为科隆市长，在魏玛共和国（Weimarer Republik）时代，继续长年担任科隆市长的阿登纳实与封疆大吏无异。如果默茨顺利出任联邦总理，他将会独开一历史先河，成为破天荒的“既不、也不”。在德国这样一个特别强调论资排辈和名正言顺的国度，这算是有点“豁出去了”。
联邦德国自1949年以来的9任联邦总理
默茨生于1955年11月11日，当他第一次站在了争夺一国之最高权柄的角斗场上，所有营造雄姿英发、用来鼓舞士气的大话都不能掩盖他高度贴近古稀之年的事实。当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1980年以同样69岁的年纪当选美国总统时，创下了年龄最高的纪录——只不过这一纪录在2016、2020和2024年被连续打破了。而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历史上，当选联邦总理时比起眼下的默茨更年长的就只有开国时的康拉德·阿登纳（Konrad Adenauer）了——当时阿登纳73岁，而那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不久的特殊情况下。无论如何，阿登纳和里根那样的历史巨人不是默茨可堪相提并论的。
里根夫妇在1981年1月20日的第一次就职典礼上
阿登纳和里根都是政治上大器晚成的典型，而对于默茨而言，“大器晚成”四个字之中，实事求是地讲，他在时下所能够担当得起的还仅止于一个“晚”字。这倒绝没有任何的讽刺挖苦之意，单单这一个“晚”字道尽了默茨从政历程中窜升、高开后的坎坷和兜兜转转。
1994年，默茨39岁时进入联邦议院之后，以其作为法律人的勤勉与严谨马上赢得了当时基民盟/基社盟（CDU/CSU）议会党团主席沃尔夫冈·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见前文：《“笑也不乐”从政纪》）的关注。默茨得以在短时间内超拔于众多同辈的“后座议员”，成为朔伊布勒的副手，并当朔伊布勒受困于科尔的“非法政治献金”丑闻而在2000年引咎辞职时，他推荐时年45岁的默茨继任——典型的知遇之恩故事！
朔伊布勒（左）与默茨（右）在议员席上
朔伊布勒在2000年辞去的另一个要职是基民盟主席，接掌的是生于1954年7月17日、时年46岁的默克尔。从此，在默克尔和默茨这两位背景、经历、习性大不相同，却瞄准同一个政治生涯目标的同辈政客之间，演绎了经典的“既生瑜、何生亮”情节。2002年的大选中，基民盟/基社盟继1998年后再次败给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领导的社民党。身为党主席的默克尔当仁不让地也要成为议会中的反对党领袖，就施加压力让默茨腾出议会党团主席的交椅。这样的敌对，并非出于人性使然或个人好恶，纯属权力格局设定之下的利益对立，当属又一“TINA”也！默克尔仗着名正言顺，默茨自诩技高一筹。由此，默克尔与默茨之间的对立也形同水火——在德语中，对于人际关系的决裂有一个很形象的来自男耕女织时代的说法：“Das Tischtuch ist zerschnitten./桌布被剪碎了。”
基民盟在2000年时的“集体领导”，左起：议会党团主席默茨、党主席默克尔（当时还是老式发型）、党的秘书长坡伦茨
虽然两人之间的“桌布”被剪了个稀碎，但在之后的一段漫长时代里，有资格在桌边坐着主座的唯有默克尔。她与默茨的关系不可逆转：一个是不收编、另一个是不归顺。2005年，默克尔第一次当选为联邦总理后，根本没有为默茨安排职务。认清形势，颇有些心灰意冷的默茨在2009年退出了议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律师本行。在2016年到2020年间，默茨还是贝莱德集团（英語：BlackRock Inc.，NYSE：BLK）德国分公司（BlackRock Asset Management Deutschland AG）的监事会主席。贝莱德集团也译作黑石/黑岩集团，是全球规模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之一。直到决定重回政坛，默茨才辞去这一报酬丰厚的位置。德国没有美国那般政界、商界“旋转门”的传统，对于默茨作为政治掮客的质疑，其核心直指他是否具有适任最高公职的政治道德和个人诚信。如果万一哪天被翻找出、关联上些许实据，其杀伤力不容小觑。
德国漫画：因为在贝莱德集团（BlackRock）的经历而受到质疑的默茨，手中倒持的鹰是德国国徽标志。
默茨得以重返政坛，是眼看着默克尔确定了交权退休的时间表。在争夺默克尔首先卸下的执政党基民盟主席一职时，默克尔明确支持的是另有其人。只不过当选了的阿明·拉舍特（Armin Laschet）在2021年大选中引发空前的大败，这才使默茨在有心问鼎而无力对抗的近二十年后，终于在2022年1月31日出任基民盟主席。而他当时快满67岁的年纪，那就已经是紧贴着德国现行法定退休年龄了！在其他欧洲国家，比如法国的政界叠代中，在左、右翼都是“小鲜肉”当道，而德国保守阵营选择的则是“回锅肉”。
2020年竞选基民盟主席的三位竞争者，左起诺贝特·吕特根（Nobert Röttgen）、默茨和拉舍特，当时是其中唯一跟默克尔关系较好的拉舍特胜出
从2002年大选之后默克尔开始巩固自己的权力并拓展自己的权力基础开始，默茨就一直是受打压、受排挤的政治人物，能有今天的峰回路转殊为不易。但其中的风险在于，他从来只是或是在争夺权力或是在蛰伏之中反复着，空有经天纬地之志，却并没有机会能够验证自己的治国安邦之能。而且作为在野党领袖，处于需要不断批评、不断争夺注意力的持续“撕抢”中，太迫切的想证明自己。而且默茨示以天下人的形象就是无时不刻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活脱脱就是那种“XX主义老太太”类型。言谈间，总是有意无意地高高在上，讲得复杂精要，却过于学究生硬。在现代媒体社会中，默茨所能唤起的亲和力极为有限。他当然尽力地调整与适应，但毕竟本性难移，有时不免用力稍嫌过猛。
德国漫画中的基民盟总理候选人默茨，门上的CDU就是德文的基民盟缩写
如今所属党派处于民调和可见运势中稍稍领先的位置，见猎心喜之下，难免过犹不及。最近的例子就是，前些天他在接受记者访谈时，谈及当面的俄、乌战争以及对国际关系的影响，默茨居然讲出这么一句话来：“Ich habe keine Angst vor einem Atomkrieg mit Russland./我不惧怕与俄国的核战争。”如此的荒腔走板却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一是他在国际舞台上还只是无名之辈，二来是这句话实在荒唐到让人不屑一顾的地步。
默茨与他的言论：“我不惧怕与俄国的核战争。”
细究默茨的这番言论，核战争？你？借用斯大林在二战期间议论梵蒂冈的话：“教皇有几个师？”那么，德国到底有几颗核弹？默茨即便是当上了联邦总理，德国有发动、参与、阻止核战争的权力与能力吗？德国和其他非核国家一样，只能祈祷自己免于沦为核战争的牺牲品。对于核战争的摧毁能力，连核大国都要惧怕，这是核威慑战略得以有效的关键要件。默茨作为一个志在德国总理职位的政客，却对事关人类命运的核战争议题如此大放厥词，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即便是他想要表达，他对于某种形式、某种可能的核讹诈不愿屈服，但他反倒在这么严肃、深邃的议题上表述得如此信口开河、任性而轻佻吗？！至少与他69岁的阅历不相符合吧？哪怕是记者夹枪带棒等着看他笑话，但受过“完全法律人（德语：Volljurist）”严格训练的他，连顾左右而言他、轻松优雅地绕过暗礁都不会吗？
默茨点评核战争高论一出后的德国漫画：一对德国夫妇面对蘑菇云的对话，夫曰：“哦……还是朔尔茨对的呢。我真没想到。”妻曰：“人在事后总是更聪明呀。”
每一个历史关头，要么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要么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看看时下的时代，倒是有太多的沐猴而冠、“耗子登台唱大戏”。以德国而言，“交通灯联盟（德语：Ampelkoalition）”已经倒台，看守政府的朔尔茨总理很难在大选中柳暗花明，一切稍显实际的政治走向演算中，很有可能是由默茨来组阁。他的身上兼有“新”和“老”的元素，到底是“新秀”还是“老朽”？他屡败屡战的政治生涯到底是一个励志故事，还是反映了一个工业大国的万般无奈？恐怕在2025年2月之后都会见分晓！
不管默茨个人怕不怕，遑论默克尔在回忆录中所述的自由到底是什么，选民、国民和全天下老百姓所期盼的是“免于恐惧的自由（英语：Freedom from fea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