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化开始,人类就一直是社会性的生物种群。通过聚会、集会来开展沟通和交流乃至思想的撞击,是人类独享的高端社会性活动方式。在任何文化圈中,都有类似对于“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推崇与向往。从近代开始,法国贵族阶层首倡的沙龙聚会“风流天下闻”,其风雅和刻意营造出的高不可攀——用现代经济术语恐怕就是“饥饿营销”,也使得“沙龙/salon”成为现代精英聚会的先声。
油画:杰夫林夫人的沙龙(Salon de Madame Geoffrin)
曾几何时,欧洲大多数国家都是对法国亦步亦趋。即便是存在着政治、军事上的针锋相对,但在生活方式、文化传统诸方面都会毫不掩饰地竞相模仿。比如虽然只有国王头衔,但被后人尊为“大帝”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他的父亲是人称“士兵国王(德语:Soldatenkönig)”的腓特烈·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正是从腓特烈·威廉一世的整军精武开始,普鲁士才逐步走上了全国、全民围绕着为打造一支善战之师而服务的军国主义道路。一身且一生都是戎装的腓特烈·威廉一世生活简朴,他最大的享乐莫过于把近臣、大将们召集到一起抽烟为乐。从油画中记录的场面来看,无非就是人手一支长烟杆地吞云吐雾,美其名曰:“烟草同道堂(德语:Tabakskollegium)”。这样的聚会曾经是德意志土地上最高端的社交活动,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用李白的话简直就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油画:普鲁士宫廷中的“烟草同道堂(Tabakskollegium)”
经过历代德意志人的发扬光大,爱好思辨,然后付诸激辩的习性又几乎是成为他们的本能了,而精英聚会简直是宣泄这一本能的最高组织形式和最优雅体验了。即便是在德国的最高层,也概莫如此。流传下来的,有一张在七十年代中期——“波恩共和国”时期(见前文:《中德建交50周年之际忆波恩共和国》)——联邦总理官邸(德语:Kanzlerbungalow)内一张聚会照片,坐在钢琴前伴奏的是当时的联邦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而照片中站在他左侧正在一展歌喉的是瓦尔特·谢尔(Walter Scheel)。这位“歌手”可不一般,他在1969到1974年曾是西德外长——中国与西德的建交公报就是由谢尔外长飞来北京签署的。当时,谢尔已经当选为联邦总统。这场聚会不但是地点和宾客可谓“精粹”——用法语就是:crème de la crème,而且总理给总统献艺而伴奏,实在是空前绝后。后来,瓦尔特·谢尔还曾以总统之尊在当年西德的迎新年电视晚会上领唱了一首民歌“高高在黄色马车上(德语:Hoch auf dem gelben Wagen)”,一时风头无两。
七十年代中期,在联邦总理官邸的聚会上,施密特总理为谢尔总统伴奏
在汉堡出生和成长起来的赫尔穆特·施密特毕生保持北德“汉莎绅士”的清峻与内敛,但以当年总理官邸聚会的热烈欢快场面可知,他绝非干巴巴、不食人间烟火的不近人情之徒——用德语讲是“kein Kind von Traurigkeit”,意为“并非悲苦之子”。他只是对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着更高的要求和甄选而已。赫尔穆特·施密特在1982年10月1日卸任联邦总理之后,渐渐地将生活重心迁回自己的家乡汉堡。从1985年10月11日开始,施密特夫妇在私宅中连续举办“星期五聚会(Freitagsgesellschaft)”,成为当地社交界的顶流盛会。
西德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在汉堡的私宅
说起施密特夫妇在汉堡朗恩霍恩(Langenhorn)区的私宅,是在他还没有当上部长、总理时,以夫妇俩的薪水加上贷款而置地建造的。就是很普通的联排别墅(德语:Reihenhaus,英语:townhouse),别说比不上汉堡位于易北河(Elbe)畔最高档住宅区Blankenese的深宅大院,就连很多收入颇丰一些的德式中产以上家庭都会营建更气派的豪宅。但是,“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施密特夫妇丝毫不以为意,还大大方方地在这里招待国宾。1978年5月7日,施密特夫妇在家款待来访的苏联党政第一把手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Леонид Ильич Брежнев/拉丁字母拼法:Leonid Iljitsch Breschnew),反而让生活奢侈的勃列日涅夫不禁质疑:“一个资本主义大国的领导人怎么住得这么寒酸”?
在施密特私宅的客厅,座中左起:前联邦总理勃兰特、勃列日涅夫、施密特夫人、联邦总理施密特、吉洪诺夫(勃列日涅夫的亲信,后来做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相当于总理)
在施密特的某一本传记中提到过这次访问中的一个有趣细节:在施密特家的客卫中,勃列日涅夫随行的保健医生给勃总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之类的药物,并且把针头和药瓶就直接丢在了客卫的垃圾筒中。施密特事后笑称是苏方表现出的“信任”,其实毋宁说是他们的风格疏阔、办事粗糙吧……而当年接待过“超级大国(super power)”头号人物的小小客厅,就是施密特做东道主举办“星期五聚会”的场地——不靠硬件设施的排场,主打的是背景深不可测的“软实力(soft power)”
施密特私宅的客厅,如今大体保持原样,作为纪念馆
施密特夫妇是在1985年初起意并开始做安排的,设定每年10月到次年4月间——恰巧是德国天气最差,只宜“宅”的时节——每个星期五,邀集密友和嘉宾在私宅聚会。从1985年3月起,施密特以非常老派绅士但显得亲密的方式分发邀请:亲笔信。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在信末的落款用得并非正式头衔:“卸任联邦总理(德语:Bundeskanzler a.D.;其中a.D.是德语außer Dienst/“不在职、卸任”的缩写)”,而只是至为平易的“赫尔穆特·施密特,联邦议院议员,职业背景:国民经济学硕士(Helmut Schmidt,Mitglied des Bundestages,von Beruf Diplomvolkswirt)”——这是真正德高望重的显要人物才可以信手拈来的低调/understatement,“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施密特私宅的门厅
施密特家“星期五聚会”的宗旨是:跨越职业和其他任何界限的互相之间的丰富滋养(德语原文:die gegenseitige Bereicherung über alle Berufs- und sonstigen Grenzen hinweg)。一开始,施密特拟定了一份九人名单,随着岁月年轮的累积,出现在清单上的大名也逐渐增多,其中常客就有20位之多。施密特家“星期五聚会”的声名渐渐远播之后,削尖脑袋想挤入的大有人在。但施密特夫妇作为东道主始终保持着最后决定权,他们以前就从不会仰人鼻息,如今荣休之后早就到了无需任何瞻前顾后的超然境界,果然在社交领域果真如同孔夫子所言,可以“从心欲,不逾矩”。在雅致一些的德语表达中,经常会把尼采一部著作的书名《善恶的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如同成语一样,用来隐喻这样可以飘然般的超脱。
施密特私宅中在楼上的工作室,他晚年在这里写了多部著作
在1985年10月11日,施密特家“星期五聚会”正式开启帷幕。以所有参与者当时最乐观的估计也都没想到,这样的聚会持续了整整25年,直到已经90多高龄的女主人身体每况愈下,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主家与宾客一致商定的流程为:每次先由一位成员做专题报告,然后以当日报告为主题展开进行讨论。开幕的第一场报告是由赫尔穆特·施密特亲自担纲,题目是《由中国和日本的崛起而对世界格局的改变(Veränderungen der Weltkonstellation durch den Aufstieg Chinas und Japans)》——仿佛预示着他在晚年观察国际地缘政治演变的兴趣重点。
“星期五聚会”的东道主:已经年届高龄的施密特夫妇在家中
深植于德意志知识阶层的追求形而上的传统,使得德意志人中的那些优秀大脑对于深层内涵与意义的思辨乐此不疲。在德语中,由名词“哲学/Philosophie”变异过来的动词“哲学思辨/philosophieren”的日常使用频率非常高,恐怕是远远高于同样含义的美式英语中的philosophize、英式英语中的philosophise,或是法语中的philosopher。德国人的民族特性的偏好,从中可见一斑。“星期五聚会”纯粹是依赖语言作为运载工具,让思想的丝缕汇聚成激流,或是碰撞出闪亮火花。
如今,为了纪念“施密特家的星期五聚会”,施密特夫妇基金会仍会定期在原址邀集名流、精英与顶尖学者聚会
因为赫尔穆特·施密特才及而立之年就代表德国社会民主党(SPD)迈入了政界,他交情甚笃的群体中必然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政界。而且基于历年来同进退的交情,势必又是出自本党的居多。虽然施密特长年在联邦层面躬耕,但他也深深植根于汉堡当地的市政——1962年2月,施密特作为汉堡市内政厅长(德语:Innensenator)处理大洪水时的果决与专断,一直是不朽的传奇(见前文:《狗嘴里吐象牙的德国总理》)。在“星期五聚会”的常客中就有汉堡的好几任市长。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一位在七十年代短暂担任过汉堡市长,之后担任市议会议长多年的彼得·舒尔茨先生(Peter Schulz)——以他为首的Schulz Noack Bärwinkel律师事务所是最早进入国内的德国律所之一,至今在上海有分所。很有可能,施密特对于中国的众多第一手信息就是来自舒尔茨先生。
汉堡的前后四任市长,除了现任联邦总理的朔尔茨(左二),其他三位都是施密特家“星期五聚会”的座上宾
而在2011年到2018年间担任过汉堡市长的现任联邦总理的奥拉夫·朔尔茨(Olaf Scholz),虽然其姓名与前任之一的舒尔茨(Schulz)先生只相差一个字母——“o”与“u”而已,但“朔尔茨(Scholz)”与“舒尔茨(Schulz)”之间差了几个辈份。以施密特看人的精准和挑剔,也很难让人相信朔尔茨或许会获得施密特的“青眼”。对施密特而言,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更重要。所以,施密特宁可选择与自己不属同一阵营、甚至敌对方的青年才俊。世人在好些年之后才知晓,定期出入“星期五聚会”的居然有一位来自汉堡的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年轻议员弗尔克·吕厄(Volker Rühe)。他后来被科尔总理委以重任,先是在1989年到1992年担任当时执政的基民盟的秘书长,从1992年到1998年是德国国防部长。
九十年代中期,德国总理科尔与德国国防部长吕厄(右)在议会大厅内
施密特与吕厄之间,年龄相差了24岁,他们先后都在差不多50岁的年纪当上了国防部长。这样两个经历、背景、理念大不相同的人却波澜不惊地相得甚欢,可见施密特不但有这样的雅量,也有这样的人格魅力。更是教人感叹的是,在当年的党派政治中,刨除所有的对立与交锋,还有着如此这般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薪火传承的忘年之交。在这个小圈子的聚会中向来直言无忌,比如汉堡的社民党籍市长会当着科尔的左膀右臂的面痛骂本党内的乱相,而身为国防部长的吕厄会历数当朝总理科尔在外交、安全政策上的苟且之举……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诸如此类无一泄露到外界。这些细节都是多年以后在整理专门的聚会纪要时才得以披露的。当此时,东道主和多位参加者都已经作古。
施密特在1969到1972年间担任过联邦国防部长,这是他当年视察西德国防军演习时的英姿
还记录在案的是:科尔后来还是得知了自己的国防部长几乎每周五悄悄跑到自己当年宿敌的家里,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十分气恼。对此,施密特以其著名外号“狗嘴施密特(德语:Schmidt Schnauze)”的典型风格,做了十分中肯而尖刻的评价:“科尔就是小家子气。他在1989年11月成为了大政治家,可他就是放不下他的小家子气。(德语原文:Kohl war kleinlich. Er ist im November 1989 zum Staatsmann geworden,aber er hat die Kleinlichkeit nicht abgelegt.)”
喜欢带北德地区“领航员帽”的施密特
施密特非常注重在选择宾客时不局限于政界,作为西方国家政坛上少有的真正懂经济的财经长才,他总是让经济界朋友可以直接出入“星期五聚会”,刻意令政经两界能够面对面。其中最有名的要数继克虏伯家族退出企业实务之后,实际上统管克虏伯“王国”长达几十年的掌门人贝托尔德·贝茨(Berthold Beitz,1913–2013)(见前文:《克虏伯家的“刻萝卜”庄园》)。值得称道的是,虽然神交已久,但他们之间的私交只是在施密特卸任公职之后才紧密起来——那是老一代德国人互相之间有无言之默契的严谨与慎行。
克虏伯集团的灵魂人物贝茨与退休后的施密特一同扬帆度假
在汉堡当地的企业家中,除了个把有名的银行家之外,称得上是几乎每场必到的是当年赫赫声名的商业巨子米夏埃尔·奥托(Michael Otto)。在还没有电商的年代,Otto集团凭借着包罗万象的Otto产品目录册(Otto Katalog),曾经是行业翘楚,而他家的目录册封面女郎都是世界级的名模。如今,Otto集团是面向终端消费者(B2C)的全球第二大在线零售商和欧洲最大的时尚和生活资讯在线零售商。
当年以德裔名模克劳迪娅·希弗(Claudia Schiffer)为封面女郎的Otto产品目录册(Otto Katalog)
纵横政经的施密特即便是在高龄,仍然表现出旺盛的求知欲。他身体力行地向客人们反复强调,追踪现代科技发展对于精英阶层开拓认知、摒除固步自封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为此,会定期专门请来专业领域内权威的科学家来给“星期五聚会”讲解新进展、新发现、新趋势。施密特自己没有深入的科学技术背景,他在选题和细节安排上完全信任“星期五聚会”中的一位资深成员,赖玛尔·吕斯特(Reimar Lüst)教授。他是德国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曾经担任过享有世界级声誉的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Max―Planck―Gesellschaft)的会长,地位相当于德国的科学院院长之一。由吕斯特教授代表东道主施密特来延请科学家到“星期五聚会”做讲座,其礼遇的意义犹如“徐孺下陈蕃之榻”。
施密特与吕斯特教授
在施密特看来,这样的交流和面对面无拘无束的沟通,不单单是为了互换信息,更是为了不断开拓眼界、保持敏锐,同时能够以更为镇定与宽容的形式持续强化个体对于社会整体的责任心。施密特用家乡汉堡市政宪法前言中的一句话来概括他与“星期五聚会”同道们的心声:“每个人都有为整体利益而作投入的道德义务。(德语原文:Jedermann hat die sittliche Pflicht,für das Wohl des Ganzen zu wirken.)”
正如歌德(Goethe)曾经说过的:“建设城市、建立国家的……是公民意识。(德语原文:Der Bürgersinn ist es,die Städte bauet……die Staaten gründ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