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新媒矩阵 马震洲(德国)
1949年成立、1990年统一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德语: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缩写:BRD)是一个联邦制国家,在国家的行政管理上是有联邦、各州和地方自治这三个层面。因为每个层面上政府和议会的任期不可能做到匹配咬合、无缝衔接,所以每年总是会散乱着东西南北、大大小小的好几场选举,其中当以决定联邦政府(德语:Bundesregierung)组成的联邦议院(德语:Bundestag)大选和各联邦州议会(德语:Landtag)的改选为重中之重。借用德国一句有名的足球谚语:“比赛之后就是比赛之前(德语:Nach dem Spiel ist vor dem Spiel.)”,每每总是一场选战刚结束,地平线尽头隐隐间狼烟又起。各级政客都是紧盯着下一场选举,即便自己不是其中的“角斗士”,但胜败和走向却很有可能直接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命运。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及其各联邦州
另一方面,在平均几个月、最多不过一年的间隔之内反复面临选举,照理是可以逼得那些正在职或谋上位的形形色色政客们忧勤惕厉、夙夜在公。稍有差池,各地选民在不久之后就有机会通过选票表达出不满乃至愤怒。虽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2024年的联邦德国继续着这一游戏规则,演绎出来的却是75年来未有的全新变局:在嘟嘟囔囔的窃窃私语中、在“憖憖然,莫相知”的“民且狼顾”中、在弹冠相庆的志得意满中,最为凄厉、尖利的一声呼号是:“(新)纳粹来了!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联邦体制
起因是,不久前,在东德两个联邦州图林根(Thüringen)和萨克森(Sachsen)的州议会选举中,2013刚成立的德国选择党(德语: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缩写:AfD)在图林根州成为得票最多的第一大党;而在萨克森州,得票率也比连续执政35年的基民盟(德语:Christlich Demokratische Union;缩写:CDU)仅仅落后一个百分点而已。对于即将到来的另一个东德联邦州勃兰登堡(Brandenburg)的州议会选举,该党在民意测验中持续领先,很有可能在那里也崛起为最大的政治势力。
德国版图中的东部三州,左起:图林根、萨克森、勃兰登堡
正是在时下的攻防中,德国选择党/AfD被贴上的最醒目标签就是:“极右(德语:rechtsextrem)”和“新纳粹(德语:Neonazi)”。面对选举结果,德国的“建制派”各色政治人物纷纷严词诘责,连几个曾被纳粹铁蹄践踏过的邻国的首脑们也予以抨击。一时间,有关是否通过司法程序取缔德国选择党/AfD的讨论又再度应运泛起。如果是这么简单就能标本兼治的话,就(虚拟式的)上上大吉了!恰恰是这些“条件反射”、“小和尚念经”似的“念白”,反映出来的深层次问题就是如今德国“建制派”的退化、脱节与变异,以及由此带来的深切后果。
2018年2月12日,杜塞尔多夫街头的狂欢节彩车,讽刺的是德国选择党/AfD的“极右之翼”,另一侧的口号则是:“我们可不是纳粹”
2021年上台的“交通灯联盟(德语:Ampelkoalition,意取三党的代表色分别为红、绿、黄)”,是被一致公认为联邦德国70年来所经历的最差一届联邦政府。其形象上毫无感召力,头面人物的进退失据、言行乖张只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会联想起“沐猴而冠”;施政上显不出什么能耐,甚而至于是让人怀疑,他们连就职宣誓中所要求的为国为民“趋利避害(德语原文:“dem Wohle des deutschen Volkes widmen, seinen Nutzen mehren, Schaden von ihm wenden.”)”都置之不顾;理念上除了口号、大话和嗓门,一面自说自话,一面七嘴八舌,连回音都只是些订制的鼓噪而已。在野的保守派大党基民盟/CDU虽然民调回升,但从回升的力度中就可以推知民众们对他们是否可堪大任的怀疑。
德国漫画中的“交通灯联盟”政府,右侧的黑色人形象征着选民
也正是在这种老大政党们全面的“空心化”和“碎片化”的进程中,才会成就了新兴力量的异军突起。而这一进程的开启,正是要追根溯源到德国前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长达16年的执政生涯。物理学博士出身的默克尔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使自己安居权力中心的政治力学结构,另一方面却不间断釜底抽薪地动摇了德国的权力基础,以至于在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不可收拾!
默克尔从政历年来的个人形象变化
安格拉·默克尔(原本的姓氏是卡斯纳/Kasner)1954年7月17日出生在西德的汉堡,却是很小就随着身为新教牧师的父亲迁往东德,在那里长大。作为东德科学院的一名年轻研究人员,默克尔——这是她1977年结婚后改的夫姓,1982年离婚后继续保留——在1989年/1990年东、西德的沧海横流之际投身政坛,机缘巧合中得到了时任西德总理的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的拔擢(见前文:《默克尔与科尔的异与同》)。当时,默克尔在众人眼中是“科尔的小姑娘(德语:Kohls Mädchen)”,至多只是作为一定程度上安抚东德民众的政治摆设。默克尔则是在被轻视和被忽视中慢慢等待、暗暗积聚,最终一步步地排斥、铲除党内外所有的竞争对手,水到渠成地踏上联邦总理宝座。其间的艰辛曲折和斗智斗勇,堪称是“風林火山”的现代演绎。
学生时代的默克尔(左一),当时她的姓氏还是卡斯纳/Kasner
说到“風林火山”,虽然会有不少人自动联想到日本“战国”时期“甲斐之虎”武田信玄(拉丁字母:Takeda Shingen;1521年12月1日―1573年5月13日)的军旗,但其出典是真正的祖产、国粹:见于《孙子兵法·军争篇》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是指:部队行动迅速时,如狂风飞旋;行进从容时,如森林的徐徐展开;攻城掠地时,如烈火般迅猛;驻守防御时,如大山岿然;军情隐蔽时,如乌云蔽日;大军出动时,如雷霆万钧。
日本盐山市云峰寺中纪念武田信玄的“風林火山”旗
没有任何报道和迹象显示出默克尔对于《孙子兵法》乃至“風林火山”有过任何关注,但细究她的政治生涯,不难发现其中的暗合之处。论“其疾如风”,1999年底,默克尔作为基民盟/CDU的秘书长,在“政治献金丑闻”中看准时机直刺前任和在任党主席科尔、沃尔夫冈·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见前文:《“笑也不乐”从政记》)。默克尔决机乘胜,在一阵旋风中于2000年2月接掌了党主席,成为这一保守派政党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性党魁。
默克尔以不变应万变的穿衣风格和标志性手势
论“其徐如林”,默克尔在出人意外地当上党主席后,面临的是“老男人俱乐部”的种种刁难和掣肘,默克尔在隐忍中因势利导、徐徐图之。然而在面对主要政敌的关键一击时,从来又都是“侵掠如火”。在2005年的大选中,在任的格哈德·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总理因为锐意改革而引发反弹,即便如此默克尔也只是在得票率上仅仅反超了一个百分点。默克尔任主席的基民盟/CDU与施罗德所属的社会民主党(德语: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简称:SPD)组成“大联合(德语:Große Koalition)政府”,就是依靠着选举结果中1%的些微差距,默克尔名正言顺地出任联邦总理。虽然在1966到1969年间有过基民盟/CDU与社民党/SPD的“大联合”,但以这样的组合作为大选后的直接结果,还是联邦德国历史上的第一次。
默克尔在总理府的内阁会议室,窗外依稀可见改建后“帝国议会大厦”的玻璃穹顶
然而,默克尔真正“一心一德,贯彻始终”的是“不动如山”。一方面,对于施罗德当政时对于社会保障体系的大幅度改革所带来的经济成果,默克尔毫无感激地全盘接纳了;另一方面,她却是也确实从施罗德“国家利益先于党派利益”的改革精神中推导出了她自己的教训:那就是,现代西方民主制度下,任何实质性的调整或可能带来远期的效果,但在近期,尤其是对于争取下一次选举中的胜利为害甚大。至于那些重大纷争,亮出旗帜、鲜明立场可能有助于消弭冲突,但却会树敌得咎、引火烧身。在这里默克尔是师从科尔的“Aussitzen”,“sitzen”是德语中的“坐”,实际上就是静坐等待地耗着、熬到底。这意味着,在政治上绝不会“行至水穷处”,但是要坚决地“坐看云起时”。不是因为懒,更不是因为无能,实际上是精明冷酷而且一直行之有效的算计。只不过,在这种策术和手段中,国家利益并非她的首要目标,国家也基本上不是直接受益者。
让人感叹恍如隔世,2007年在德国举行的G8峰会上,左起:普京、默克尔、小布什
2015年,在默克尔执政十周年之际,当代德国哲学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斥之为:出自权力本能与安常处顺结合的漠然之治(德语:Lethargokratie,die aus der Hochzeit zwischen Machtinstinkt und Trägheit hervorgeht)。而最贴近她施政风格的描述,莫过于来自德国前辈媒体人塞巴斯蒂安·哈夫纳(Sebastian Haffner)的:一个充满细心掩饰的矛盾和勤谨维系的混淆的时代(德语:eine Ära voll von sorgsam ungelösten Widersprüchen und mit Fleiß ungeklärten Zweideutigkeiten)。
德国漫画中的默克尔,头顶上俨然已经有“光环”
默克尔的“细心”和“勤谨”在于,她在德国政坛设下了让她的同代人无解的阳谋,保证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连选连任。出于权谋而不是因为胆怯,默克尔并不喜欢传统的左、右阵营对立的政治竞争,她倾向于前所未有地吸纳传统偏左翼的社民党/SPD的一些政治主张,并在政治姿态上更是拔得头筹。不惜放弃自身作为保守派政党的一些传统立场而向左挤压,为的就是总能压制住与本党结成执政联盟的社民党/SPD。虽然在默克尔任主席期间,基民盟/CDU逐步地也在萎缩,但因为造成了社民党/SPD衰败更甚,基民盟/CDU总能在连续几次大选中稳居第一大党的位置,默克尔就势必舍我其谁地稳坐总理府。在默克尔16年间所经历的2005、2009、2013、2017年的四次大选和组阁中,除了2009到2013年的那一届,其余三届都是“大联合政府”。简直是把救急当常态,在德国政坛上复制了奥地利从八十年代起的政治态势,这才是今日德国各传统党派“空心化”和“碎片化”的源头!
德国漫画:以黑寡妇形象出现的默克尔对后来出任德国副总理兼外长的西格马尔·加布里尔(Sigmar Gabriel)说:“加布里尔先生,看来你像是我的下一任丈夫。”桌上四张“遗像”显示的是之前曾与默克尔共事过的四任副总理
默克尔的“不动如山”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闹剧,另一次则是后果深远到不知伊于胡底!所谓闹剧,默克尔曾经主导了废止施罗德执政时期停止核能利用的长期规划,是为前一个180度;然后,在2011年3月11日的日本福岛核电站事故后仅仅三天,默克尔宣布重新回到停止核能利用的决策,这一个180度之后回到原点。之后的所谓“能源转型(德语:Energiewende)”时至今日仍是空中楼阁,德国人在关、停了自身更先进、更安全的核电站之后,却迫不得已地向更落后、更有风险的法国、比利时核电站购买核电——何其荒唐!
德国漫画:默克尔的“能源转型”,为工业用电吹起了小风车
之后的一次便是在2014/2015年的难民危机中,一度完全洞开边界,全面接受涌入的难民浪潮,虽有微调,但延续至今的做法仍然是“量‘德意志’之物力,‘接’与国之……”令人拍案惊奇的是,在德国这样一个繁文缛节、奉法条为圭臬的国度,这样的做法完全是违反现行德国《基本法》第16a条(Art.16a des Grundgesetzes),居然在德国上下慑于“政治正确”而波澜不惊。其中播下的“龙牙”,恰恰就是如今以德国选择党/AfD得势所反映出来的民意反弹。
德国漫画:下令“开放边界”的默克尔
从外交上看,默克尔在16年间大体上的中规中矩,远远胜过如今在位的西方领导人们。她在对华交往中所展现出的务实也是深得好评——只是世人太过善意地乐于忘记,默克尔对华的开篇是甫上任就以接见那位分裂主义“喇嘛”来冲撞的。回头再看,默克尔的登顶之路和她如何在权力的峰巅屹立如此之久而不倒,会发现她是“能力被严重低估,政绩被全面高估”!之所以做如此评判,完全是基于她在内政上的施为,这与默克尔所留下的国际形象是大相径庭的。
默克尔在国际舞台上的高光时刻:在2018年的G7峰会上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追责默克尔其实已经毫无现实意义,毕竟她是尽可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要现时的德国当权者不面对实际诉求,继续逃避核心症结,光是用“新纳粹”的标签来阻止民间合理的质疑,非但丝毫不会解决“老大难”问题,这更是在动摇民主政治的群众基础。如果他们敲起“新纳粹”的警钟,他们便应该去深刻反省当年小胡子、真纳粹上台的历史教训,正是当年的总理海因里希·布吕宁(Heinrich Brüning)对经济和民生问题的错误处置,才导致了纳粹势力的空前壮大……这才是吸取历史教训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