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古典学专题丨李艳辉:《评阿忒奈奥斯对柏拉图叙事可信性的批判——以苏格拉底军旅生涯史实为例》

文摘   历史   2024-11-06 13:07   北京  

The Deipnosophists

外国史学


评阿忒奈奥斯对柏拉图叙事可信性的批判 

——以苏格拉底军旅生涯史实为例


李艳辉

内蒙古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16年第4期】


摘 要:柏拉图提到苏格拉底曾到三地作战: 波提戴亚、安非波里斯、德里昂,但阿忒奈奥斯对他的记载提出否定。阿忒奈奥斯的目的在于从对哲学家的批判入手否定哲学的权威。他对柏拉图的史实批驳暴露出种种错误,不足为信。柏拉图的记载基本准确,但受个人感情的影响,他的细节也有待商榷。 


关键词:阿忒奈奥斯;柏拉图;苏格拉底;军旅生涯;可信性


      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年-前399年) 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他生活于一个特殊时代,经历了古代希腊世界的两次大战: 希波战争(Greco-Persian Wars,公元前499-前449年) 和伯罗奔尼撒战争(Peloponnesian War,公元前431年-前404年) 。他的思想也被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因为根据柏拉图(Plato,约公元前 428 年-约前348年) 、色诺芬(Xenophon,约公元 前 430 年-约前354年) 等人的描述,他经常以军事题材论述思想问题,从而体现出军旅生涯对其思想产生了直接影响。然而,罗马帝国前期作家阿忒奈奥斯(Athenaeus,活跃于公元200年前后) 对柏拉图的史实准确性提出批评,对苏格拉底的军旅生涯表示质疑。若苏格拉底从军之事确属杜撰或存在不实,那么其思想体系的根基会受到动摇,其门徒们的史实准确性也应引起质疑。阿忒奈奥斯对苏格拉底的否定和对柏拉图的批判服务于其批评整个哲学家群体的目的,若其论证成立,那么将会导致哲学家群体乃至哲学学科的地位受到撼动。可见,苏格拉底军旅生涯的史实是一个关系重大的问题,但对于阿忒奈奥斯如此尖刻的批判,学界没有系统的探讨。


        阿忒奈奥斯明确批驳的是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提到的苏格拉底曾到波提戴亚 (Potidaea) 、安非波里斯(Amphipolis) 、德里昂(Delium) 三地作战的事实。那么苏格拉底到底是否曾参与以上三次战事呢? 柏拉图的记载与阿忒奈奥斯的批判究竟孰是孰非呢? 抑或二者均有不实之处呢? 本文将在深入阅读文献的基础上,结合学界研究成果,对阿忒奈奥斯的批判意见进行评析,对苏格拉底军旅生涯的相关史实进行探究,以就教于方家。


Plato:The Apology of Socrates,Forgotten Books, 2018.


一、波提戴亚,公元前432年-前431年 

Potidaea


关于本次战事,阿忒奈奥斯说道,柏拉图在《卡尔米德篇》中断言,苏格拉底曾参与对波提戴亚的远征,还宣称那次他也将最勇敢奖给了亚西比德(Alcibiades) 。阿忒奈奥斯对这段信息的真实性提出质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此,修昔底德 (Thucydides) 没有记载,甚至伊索克拉底 (Isocrates) 在《论赛马队》中都只字未提。苏格拉底在哪次战斗中赢得了最勇敢奖? 他有怎样惊人而夺目的表现? 根据修昔底德的记载,当时并无任何战事。在此,阿忒奈奥斯的实质性论据无非有三: 伊索克拉底没有记载此事、修昔底德没有提及此事、修昔底德甚至没有提到当时有任何战事。就伊索克拉底而言,“洛布古典丛书”阿忒奈奥斯文本英译者古利克(Charles Burton Gulick) 解释道,他的《论赛马队》是一篇为亚西比德辩护和颂扬的演说词,若伊索克拉底提到苏格拉底超越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反而令人难以理解。


就修昔底德而言,他没有提及苏格拉底和亚西比德亦属正常。他在记载波提戴亚及其附近一系列战斗的时候,明确提及名字的雅典人总共区区八名: 阿尔克斯特拉托斯(Archestratus,so of Lycomedes) 、卡利亚斯(Callias,son of Calliades) 、弗尔米奥(Phormio,son of Asopius) 、哈格农 (Hagnon,son of Nicias) 、克勒奥庞波斯(Cleopompus,son of Cleinias) 、色诺芬(Xenophon,son of Euripides) 、赫斯提奥多罗斯(Hestiodorus,son of Aristocleides) 、法诺马科斯(Phanomachus,son of Callimachus) 。这八人都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将军。至于他们麾下的数千士兵,修昔底德未有明确提及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亦不代表他们在战场上无英勇表现。他未对苏格拉底进行记载应该这样解释: 苏格拉底虽然作为一个有智慧的人在前半生即名闻遐迩,后来又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 家名垂史册,但在当时当地只是一名普通士兵,无关乎总体战局。修昔底德的叙事把握宏观而忽略私人琐事,“他从未对战事中的普通个人进行列举”,自然不可能对一个普通步兵着墨过多。


 “根据修昔底德的记载,当时并无任何战事”,此言不实。笔者通过阅读文献,发现苏格拉底确实曾赴波提戴亚参战,当时其隶属弗尔米奥将军部队,于公元前432年秋(卡利亚斯) “波提戴亚战斗”之后从雅典出发赶往战场。修昔底德记载了这支部队在波提戴亚及其附近的行动: 他们取道海路北上,先是到达佩勒涅,又以阿非提斯(Aphytis) 为根据地向波提戴亚进军,并掳掠沿途乡村。波提戴亚人没有出城作战,于是他们建筑一条城墙,将该城与佩勒涅隔离……此后,弗尔米奥率军前往破坏卡尔基狄克(Chalcidice) 和波提克Bottice) 地区,同时攻陷了这些地区的一些市镇。公元前431年夏,弗尔米奥部队获得了马其顿国王佩尔狄卡斯(Perdiccas II) 的帮助,继续在卡尔基狄克作战。据狄奥多罗斯记载,弗尔米奥到达波提戴亚战场后,接手了原先的攻城部队,然后安营扎寨。雅典军围困并不断进攻波提戴亚,但由于守军的顽强抵抗,战斗耗日持久。然而,关于苏格拉底所参加的那次具体战斗,史家无明确记载。普拉纽克斯指出,(西方) 大多数学者将苏格拉底所描述的波提戴亚附近的一次战斗确定为修昔底德 1.62,1 至 63,3 中所记载的战斗,即公元前 432 年秋的(卡利亚斯) “波提戴亚战斗”。但笔者依据伊索克拉底所提供的证据判断,他不可能参加本次战斗。


 关于苏格拉底在战斗的表现,普鲁塔克与狄奥根尼·拉尔修的记载佐证了其作战勇敢的事实,只是关于“最勇敢奖”问题,二者说法有异。最后,阿忒奈奥斯对文献出处的把握存在错误。柏拉图《卡尔米德篇》与《会饮篇》及《申辩篇》中都提到了苏格拉底赴波提戴亚参战之事,而有关“最勇敢奖”的说法见于《会饮篇》。


二、德里昂,公元前424年 

 关于此役,阿忒奈奥斯说,在对彼奥提亚人作战时,有一场战斗发生在德里昂区。虽然历史学家们没有记载,但柏拉图告诉我们,雅典人在此战一窥千里,伤亡惨重,而苏格拉底还是赢得了最勇敢奖。这也是一个虚构的勇士传奇。因为即使苏格拉底曾参与攻取了德里昂,但根据克拉特斯 (Crates) 的学生赫罗狄科斯(Herodicus of Babylon) 的说法,他肯定耻辱地随众溃逃,因为帕贡达斯 (Pagondas) 后来派两支骑兵出其不意地包围了整座山丘。当时,雅典人确实有的逃到德里昂,有的逃到海岸,有的逃到奥罗波斯(Oropus) ,还有的逃到帕尔涅斯山(Mount Parnes) 。然而,彼奥提亚 (Boeotia) 人,尤其是他们的骑兵以及洛克里斯(Locris) 人的骑兵对他们紧追不舍,大肆屠杀。在雅典人如此普遍的混乱和惊慌中,苏格拉底何时曾“头颅高昂,双目环顾”,单独据守阵地,将彼奥提亚和洛克里斯人的骑兵击退? 修昔底德或任何诗人都没有提到过这种勇敢的壮举。亚西比德根本未曾参与此次战事,苏格拉底如何能够将最勇敢奖转让给他? 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蒂尼 (Antisthenes) 复述了柏拉图所讲的关于最勇敢奖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并不真实。”因为这个犬儒派人士以及柏拉图在许多方面偏袒苏格拉底,于是无法得到那些修昔底德信众的信任。实际上,安提斯蒂尼甚至将这虚构的故事补充了这样的内容: “我们听说在与彼奥提亚人的战斗中,你也赢得了最勇敢奖。——安静,陌生人! 那光荣属于亚西比德,而不是我。——是的,因为我们听说过,是你将荣誉给了他。”


阿忒奈奥斯“一个虚构的勇士传奇”的说法表述并不明确: 被“虚构”的是苏格拉底参战的事实,抑或英勇的表现? 若为前者,那么斯特拉波、普鲁塔克与狄奥根尼·拉尔修的记载可以为柏拉图提供支持,只是三人对具体细节记载有异。而且他果真断然否认苏格拉底曾参战的话,也不必引述他人观点,说他“耻辱地随众溃逃”。若为后者,那么我们对他的论证应该作如下分析。 


首先,我们有必要对“头颅高昂,双目环顾”的含义进行具体思考,为此我们需要借助修昔底德的文本恢复当时当地的情景: 敌军以骑兵追击雅典步兵,二者的行进速度差别迥异,因此雅典人刚开始溃退的时候便被赶上。在敌军骑兵快速追击的情况下,苏格拉底作为一名重装步兵,行动相对缓慢,必然无法凭速度脱身,也无法主动攻击行动迅捷的敌军骑兵,只能谨慎保守地后撤。骑兵追击速度极快,对单个步兵的攻击会一晃而过,因此苏格拉底需时时警惕周围疾驰而来的骑兵,而不需要与单个骑兵缠斗。狄奥根尼·拉尔修对此事的记载有细节出入,但他的分析较为合理: 在雅典人溃逃时,苏格拉底一个人从容撤退,不时悄悄转身,以在遭受袭击时保护自己。因此“头颅高昂,双目环顾”所描绘的更多是他高度警惕的神态,非柏拉图笔下的什么“气概”。另一方面,雅典人大溃逃发生不久夜幕降临,导致敌人无法继续追赶,因此大部分逃亡者比较容易逃掉。可以想象,苏格拉底也与大多数雅典逃兵一样,在夜幕的掩护下安全逃离,“头颅高昂,双目环顾”亦可理 解为观察周边地形。

 

其次,阿忒奈奥斯所质疑的苏格拉底“单独据守阵地,将彼奥提亚和洛克里斯人的骑兵击退”, 并未见于柏拉图文本。苏格拉底只是在《申辩篇》里说道,雅典的人们,从前,你们选来指挥我的将军们把我安排在波提戴亚、安非波里斯、德里昂的阵地,当时我与其他人一样遵命坚守阵地,经历着生死考验。苏格拉底说自己“坚守阵地”是一种泛泛的描述,并非在说具体某次战斗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阵地,更没有提到“将彼奥提亚和洛克里斯人的骑兵击退”。 


再次,阿忒奈奥斯旧调重弹,强调修昔底德或任何诗人都没有提到过这种勇敢的壮举。此论据中有关修昔底德的问题与上文类似。至于“任何诗人都没有提到过这种勇敢的壮举”,我们只能认为未被提及的信息未必未曾在历史上发生过,而且当时千钧一发的紧张局势未必有众多见证者,并且告诉这些“诗人”,即便有见证者,也未必会注意到苏格拉底这个普通士兵。因此,苏格拉底在当时战场上的表现只能从他身边少数乃至唯一的战友口中说出——也就是说,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只 能相信他们(他) 。 


最后,阿忒奈奥斯质问,亚西比德根本未曾参与此次战事,苏格拉底如何能够将最勇敢奖转让给他? ——因为阿忒奈奥斯在前文提到,虽然历史学家们(或者说“没有其他人”——古利克) 没有记载,柏拉图告诉我们,雅典人在此战一窥千里,伤亡惨重,而苏格拉底还是赢得了最勇敢奖。此处阿忒奈奥斯犯了两个错误,首先,提到苏格拉底获奖的是安提斯蒂尼而非柏拉图,其次,“亚西比德根本未曾参与此次战事”,却并未提供证据,故而此说更多属于主观臆测,不足为信。 


看来,苏格拉底参与德里昂战役属实,其随雅典军败退亦为真,“头颅高昂,双目环顾”更应该理解为撤退时对敌情抑或地形的警惕,是一种积极撤退的表现,而并非亚西比德所赞扬的“气概”。他在此役中并无英勇卓越的表现,亦未获“最勇敢奖”,更无法将其转赠他人。


三、安非波里斯,公元前422年

Battle of Anphepolis


 关于此役,柏拉图仅略有提及,因此阿忒奈奥斯批判更有针对性,他认为苏格拉底根本未曾参战: 如修昔底德所言,在阿尔凯奥斯执政官任内对安非波里斯的远征是由克勒昂率领的精锐 (或“精选的”) 部队进行的。因此,苏格拉底肯定是这些精锐部队的一员——这个苏格拉底,除了一件破旧的斗篷和一根拐杖之外一无所有! 有哪些历史学家或诗人曾提到过这一点? 或者,修昔底德什么时候哪怕略微提到过苏格拉底,提到过这个柏拉图笔下的勇士? 在此,阿忒奈奥斯主要以修昔底德的说法为权威依据,令“除了一件破旧的斗篷和一根拐杖之外一无所有”的苏格拉底与 克勒昂所率领的“精锐( 或“精选的”) 部队”格格不入,进而对他赴安非波里斯参战之事进行否定。也就是说,他否认苏格拉底从属于克勒昂军队的依据为财产状况。修昔底德提到,克勒昂所率领的兵力为: 从雅典征集的1200名重装步兵和300 名骑兵。那么,苏格拉底依他的财产状况,是否有资格充当重装步兵或骑兵呢?


公元前4世纪逍遥派哲学家阿利斯托克塞诺斯(Aristoxenus,son of Spintharus) 说苏格拉底赚了很多钱,又说他对所有行当投资以收取利润,在花光利润后,又会再次放出本金。生活于公元前4-3世纪的法勒隆人德墨特利奥斯(Demetrius of Phalerum) 在《苏格拉底传》中将雅典著名政治人物阿利斯提德(Aristides) 与苏格拉底相提并论,急切地想要将二者从一贫如洗这一灾难性的印 象中拯救出来,又说苏格拉底不仅拥有一处房宅,还从克利托那里获得70米那的利息。泰勒认 为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他的说法,又指出苏格拉底在46岁之前不可能属于雅典公民中最贫穷的阶层。古典作家的记载也表明苏格拉底具有充当重装步兵的资格,乃至证实了他从属于克勒昂远征军的事实。柏拉图《会饮篇》中提到,苏格拉底在波提戴亚战斗中拯救受伤的亚西比德,同时也保住了他的盔甲,可见亚西比德当时身份是重装步兵。他们二人在整个战事期间为同餐伙伴,可反映出二者属同一兵种。柏拉图又借亚西比德之口说道,苏格拉底在德里昂战役期间身负武装,徒步行进。斯特拉波甚至认为苏格拉底可能曾经具备作为骑兵的资格: 他在德里昂战斗中作为步兵,是因为他的马跑掉了。上述两次战役苏格拉底能够参加,已经证明他至少有担任重装步兵的资格。狄奥根尼·拉尔修的记载支持了苏格拉底曾远征安非波里斯的说法。

 

苏格拉底在人们头脑中落魄、赤贫的固化印象主要源自喜剧诗人们的挖苦与扭曲。泰勒指出,在讽刺剧中突出提到他所谓的贫穷是喜剧诗人后来制造出来的。最早在喜剧中对苏格拉底进行挖苦的是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 和阿米普西亚斯(Ameipsias) 。前者的《云》与后者的《孔诺斯》(Connos) 同时创作于公元前423年,并同时公演,且皆对苏格拉底有所讽刺。其中《云》由于剧中主要角色是苏格拉底,因而该剧是“喜剧苏格拉底”的主要文献来源。在该剧中,费狄庇德斯 (Phidippides) 将“思想所”中的那些智慧的人说成“骗子”和“无赖”,说他们“面色苍白”、“赤脚跣足”,并将苏格拉底和凯勒丰归入此类,又借一门徒之口说某天晚饭没有着落,苏格拉底便去摔跤学校佩莱斯特拉(Palaestra) 偷盗别人的斗篷。“斗篷”与“祭肉”谐音,因此此处苏格拉底偷盗的实 际为后者。在《鸟》中,传令官提到: 在建立城邦之前,所有人都追逐斯巴达风,以蓄长发和饿肚子为荣,人们都像苏格拉底那样脏兮兮的,还拿着拐杖。此后,苏格拉底成为喜剧诗人们“绝佳的 (讽刺) 对象”。继阿里斯托芬和阿米普西亚斯之后,对苏格拉底进行讽刺的还有卡利亚斯、欧波利斯(Eupolis) 、特勒克雷德斯(Telecleides) 等古喜剧诗人。可见,喜剧诗人的刻意歪曲使得苏格拉底给人们留下贫穷的印象。龚珀茨(Theodor Gomperz) 指出,这些喜剧诗人最了解公众舆论如何,有对公众舆论有最大的影响力。笔者认为,阿忒奈奥斯笔下苏格拉底“一件破旧的斗篷和一根拐杖”的形象应源自喜剧诗人的影响。


柏拉图与色诺芬的描述对于苏格拉底落魄、赤贫形象的形成也有重要作用。此二人将苏格拉底描绘为一个穷人。在柏拉图《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承认自己遵循神的旨意,到处查访自认为有 智慧的人……这个事业使他无暇参与政治,也没有时间来管理私事。对神的侍奉使他一贫如洗。另外,收徒讲学而不收学费可能加剧了苏格拉底的贫困。当然,苏格拉底本人对金钱并不热衷,不会受其引诱。色诺芬并没有将苏格拉底描绘得“一贫如洗”。他在《经济论》中提到,苏格拉底说自己被称为一个贫穷的乞丐,这是最莫名其妙的嘲弄。然而,他又承认如果能找到一个好的买主,他的全部财货和牲畜,包括房宅在内,可能不难卖上5个米那。看来苏格拉底家境绝非富有。柏拉图和色诺芬是苏格拉底的两位重要弟子,且皆有文献传世。笔者认为,此二者的描述加深了苏格拉底在后人心目中留下的贫穷印象。而且,他们所描绘的更多是老年的苏格拉底。泰勒认同,苏格拉底年老时是极端贫困的。 


可见,阿忒奈奥斯轻信喜剧诗人夸张、歪曲性的描述,想当然地将苏格拉底在人们心中的固化印象同他的贫穷境况联系起来,或者偏信柏拉图与色诺芬的描述,没有区分苏格拉底不同年龄阶段的经济状况。他把戏剧当作历史,又没有考虑人物境况的阶段性,反映出史料鉴别能力的欠缺。


 最后,我们应该对阿忒奈奥斯彻底否认苏格拉底从军经历的一个论据进行分析。他提到柏拉图说在《克利托篇》中明确指出苏格拉底除了曾远行地峡之外,从未出国旅行——柏拉图此说若成立,便可直接证明苏格拉底确实未曾出国参战。然而,若他果然断定苏格拉底没有任何从军经历,那么他在行文中种种有关苏格拉底从军的假设便属无稽之谈。最重要的是,他又一次曲解了柏拉图。从现存《克利托篇》文本来看,柏拉图确切的说法是,苏格拉底留恋自己的国家,因此不愿离开。除了执行军务外,从未因参加节庆或其他原因出国,也未像别人那样旅居国外。狄奥根尼· 拉尔修的记载佐证了这一点。


综上所述,苏格拉底从军经历属实,他分别到波提戴亚、德里昂和安非波里斯参战,因此柏拉图在这些方面的叙述大体准确。关于战场细节问题,不同作家记载各异,这应归因于他们对信息的掌握不同,感情倾向有异。大体说来,苏格拉底在波提戴亚战斗中表现英勇,且与“最勇敢奖”有某种联系。他在德里昂战役中随雅典军败退,且在途中谨慎戒备,但被他的朋友们说成作战勇敢、威风凛凛。


四、余论 

阿忒奈奥斯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否定苏格拉底、批判柏拉图呢? 通读上下文我们发现这些工作都服务于他挑战哲学权威的目的。实际上,柏拉图只是他所批判的诸多哲学家之一,对苏格拉 底军旅生涯也只是他对柏拉图史实批判的一小部分。他如此长篇大论地进行批判,无非是从对人的批判入手,对整个哲学学科提出质疑与否定。他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为主要靶子,是因为二者 是古典哲学里的领袖人物,一定程度上也成为“神”,从逻辑上讲,哲学的天堂中神被推倒,那么天 堂自然也将坍塌。阿忒奈奥斯对苏格拉底不满足于批判,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引述道: “除 了一身破衣烂衫和一根拐杖之外一无所有”,“没有人能用薄荷杆制作标枪头,同样,人们也不能将苏格拉底训练成完美的士兵”。这些人身攻击语言的引述尤其表明他将苏格拉底拉下神坛的意图。


 然而,漏洞百出的论证令阿忒奈奥斯的“捣神”工作难见成效。我们通过分析看到,他的批驳逻辑混乱、言辞含糊,极大地削弱了自身的说服力; 他过分发泄主观情绪而忽略缜密论证,使用了大量语气强硬的问句,却极少确凿的文本证据; 更遗憾的是,他对柏拉图的批驳是建立在文本误读的基础之上; 最后,他一味以修昔底德这位权威史家来反对柏拉图的记载,透露出他对修昔底德的误解,进而暴露出他那个时代史学界的一个趋势: 热衷于凸显个人魅力,张扬细节琐事的潮流。阿忒奈奥斯对修昔底德的误用既体现出史学见识的差异,也体现出微观历史与宏观历史的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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