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2丨乔治忠:《〈史籍考〉编纂问题的几点考析》

文摘   2024-09-11 12:04   北京  

章学诚


中国古代史学


《史籍考》编纂问题的几点考析


乔治忠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09年第2期】


摘   要:《史籍考》的编纂,是清代史学史的一件要事,备受关注,但仍颇有尚未厘清的问题。经考析,周震荣才是《史籍考》的首倡者,他将此设想提供于毕沅,并且推荐章学诚编纂。而章学诚因家累之大,常需另有兼任方可解决生计,未能专力于此,影响了编纂进度。后谢启昆攘得《史籍考》原稿,挤章学诚出局,但又迫于舆论压力,废弃纂修。此番风波,影响深重,最终导致《史籍考》失去成书和传世之机。


关键词:《史籍考》;毕沅;章学诚;谢启昆;出局


清代乾隆时期《史籍考》一书的纂修,为学术史、史学史上一件要事,备受研究者关注。其中牵涉章学诚、毕沅、谢启昆、胡虔、潘锡恩、许翰等等几代学者与官员的复杂关系,细细考察,可以厘清许多史实,并且生动地展现清代学界的文化生态。近年有林存阳撰《〈史籍考〉编纂始末辨析》一文,对《史籍考》从编纂至毁灭的历程详加考述,资料丰富、线索明晰,着力甚勤,但惜仍有辨析未能到位之处。今特作以下考析,商榷于林君及史学界时贤。

一、周震荣倡修《史籍考》以及对章学诚的推荐


周震荣(1730—1792)字青在,又字筤谷,浙江嘉善人。其父周沣,乾隆十六年一甲第三名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周震荣乾隆十七年中举,后曾任江南青阳、合肥知县,又调直隶永清县令,连任12年。“购书都市,兼车累箧,或借抄馆阁,县吏无事,多役使缮书。一时文墨之士,闻风过访,往复讨论,县衙乃如名山讲社”,是一位崇重学术的“风尘吏中文雅士”,颇具名望。他甚至时常“置酒行馆,招致一时同人”,著名的学者邵晋涵、周永年、王念孙、任大椿、吴兰庭、顾九苞、章学诚等,都曾经作为宾客在周震荣处聚谈文史,“宴会甚欢”。

章学诚是现今学界人所共知的清代文史理论家,而周震荣对他的鼎力帮助,在其学术生涯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乾隆四十二年,周震荣聘请章学诚编纂《永清县志》,这是章氏所修大大小小各种方志中,唯一完整地流传至今的一部,得之于周震荣的绝对信任和迅速刻印。《永清县志》的纂修对章氏的学识进展有很大推动,其“主要意义在于促使章学诚做更深入的学术探索”,《校雠通义》四卷就是在编纂《永清县志》之后告成。此外,章学诚经常处于生计上的拮据困境,周震荣不仅自己出资接济,而且尽力帮助他寻求诸如做书院主讲、充官员幕宾等出路。向时任河南巡抚的毕沅推荐章学诚,并且因此设计了《史籍考》纂修项目,乃是周震荣对乾嘉时期史学活动造成很大影响的作为。

《永清县志》书影


本来在乾隆四十五年、四十六年间,章学诚生计窘迫,旅途又遭劫掠,行囊尽失。因而谋求加入以礼贤下士、为人慷慨而闻名海内的毕沅幕府,委托邵晋涵举荐。但是经反复努力,皆告落空。此事在章学诚《与邵与桐书》中有所表露:

学诚顿首与桐五兄足下:…… 夏间接读手示,以关中一席,毕中丞覆以缓商。不识中丞覆意如何,倘淡漠无意,则无可投矣,若犹犹平原旧意,或未得坐拥皋比,即从事编摩术业,不无少有所获,惟足下斟酌惟之。度其不可,则竟不须饶舌,如在可否之间,则再以一牍讯问。应侯有言:“疑则少尝之”,此类是也。但不为则已,果其为之,不妨少假羽毛,高抗其说,意谓中丞爱才如性命、慕贤如饥渴,而兰苕翡翠,无不处之上林,碧海长鲸,几不免于沟壑,当亦仁人君子所不忍闻……惟足下酌采其意、修饰其词而润色之,使不乖今人之视听,而不掩鄙人之所长,抑亦可谓善矣,其成与不成,天也,又何尤焉!

此信写于乾隆四十六年十月初三日,据上所引,是年夏间邵晋涵已经向陕西巡抚毕沅推荐章学诚,但毕沅回复以“缓商”,实际是婉言拒绝。章氏至此时仍希望邵晋涵再作推荐,甚至要求推荐书“不妨少假羽毛,高抗其说”云云,足见心情之急迫。不仅如此,信中还怀疑已在毕沅幕府内的洪亮吉,会对此事“袖手冷笑”、“不复顾屑”,实际上起到破坏作用。虽未直接点名,但言“斯人亦出竹君先生门下”,而当时毕沅幕府内,只有洪亮吉曾为朱筠(字竹君)的幕宾。

邵晋涵或未能按章氏要求再次向毕沅推荐,或虽推荐而未成功,总之章学诚几年内未被毕沅接纳,则是事实。毕沅爱才重学、优遇文士,邵晋涵乃四库馆特别征聘纂修官,享誉天下,情面足够,推荐章学诚却不能成功,应有缘故。章学诚与洪亮吉治学理念不合,早有争论,互相轻视,因此,对洪亮吉有所怀疑也是情理中事。而至此时,章氏则已对洪亮吉产生怨恨。


毕沅画像


乾隆五十二年,周震荣产生编纂《史籍考》的设想,正好用以襄助章学诚。于是将这一著述项目与章学诚推荐给时任河南巡抚的毕沅。继而鼓励章学诚前往河南。这在章学诚写于乾隆五十四年年底的《上毕制府书》有所回忆和追述:

制府大人阁下:学诚始侍铃辕,在丁未之仲冬,其端自永清周尹发之。周尹见秀水朱氏作《经义考》,未及于史,以谓学途之阙。仰知阁下心罗二十三史之古,文综八十一家之奇,而学诚于史学略窥涯涘,可以备钞胥而佐丹铅,是以覼缕于阁下,而督学诚以行役。

这里追述的都是周震荣的作为,其一是周震荣设想出纂修《史籍考》,其二是周震荣将《史籍考》的编纂设想、章学诚适宜编纂此书的学术素养“覼缕”于毕沅。“覼缕”者,详尽陈述也,表明周氏对《史籍考》具备了内容、体例等具体见解。其三是督促章学诚赴河南拜谒毕沅,这应当是在周氏得到毕沅的肯定性答复之后。关键问题是:在章学诚见到毕沅之前,是否了解周震荣的《史籍考》设想和推荐?从现存史料推断,可以肯定章学诚完全未知,周震荣只是对章氏鼓励、督促,而未言原委。证据有如下列:

1. 章学诚乃是怀着极其忐忑于矛盾的心情前往河南,“寸心交战,达旦彷徨”,很惧怕被毕沅拒绝,仅仅是周震荣的激励给他一点勇气,“学诚于周尹亦非面朋,岂作揶揄、都无所了?”这道出章学诚除了相信周震荣不会捉弄他之外,其他概不知晓。不言而喻,如果章氏了解周震荣的《史籍考》设想和推荐的原委,就不会如此担心。

2. 章学诚为了拜谒毕沅,写好了《上毕抚台书》,并且准备献上《和州志例》与《永清县志》展示才干,恳求毕沅接纳,情真意切,但通篇未言《史籍考》之事,说明他根本不知周震荣的设计。否则,依章氏的性格与急切求入幕府的心情,安能只字不提?

3. 章学诚《论修史籍考要略》,乃乾隆五十二年仲冬面见毕沅之后,应毕沅指示而开始撰写,至次年二月提交毕沅,历时近三个月左右。这表明是毕沅说起纂修《史籍考》设想原由,章氏方知此事。倘周震荣早曾与章学诚共同谋划《史籍考》之事,则章氏似应早就动手准备这篇“要略”,何必在初见毕沅时进献《和州志例》、《永清县志》这两种关系不大的撰述呢?

周震荣为什么不对章学诚告知详情?因无法确考,这里仅可作些猜度:毕沅曾经拒绝接纳章学诚,当然是听到了对章氏的负面评价,所以即使邵晋涵推荐,亦未应允。此次因对纂修《史籍考》极感兴趣,方应允周震荣的推荐,但也会在答复书信中表示疑虑,其中会涉及章氏的负面传言。若周震荣将推荐实情告知章氏,章氏索看毕沅来信,则会加深章氏对毕沅周边幕宾的怨恨,于是,索性全然隐瞒,只是极力鼓励、督促之,这种做法,既不得已而为之,也用心良苦。毕沅能够一改成见,决心接纳章学诚,表明对《史籍考》的性质有很深的理解,对此书的价值有很高的期待,因而极其重视。毕沅与周震荣在纂修《史籍考》上的作用,都是十分重要而不应忽略的。

据以上所述,可知胡适、姚名达《章实斋先生年谱》乾隆五十二年条称:“仲冬,因周震荣之介绍与启发,至河南见毕沅,欲借其力编《史籍考》。”说章氏“欲借其力编《史籍考》”,乃误读史料,更误导学界,林存阳之文对此事的叙述,都是那种误导所造成,至于说“是以毕氏招章学诚前往河南巡抚官署”,“及至到了河南与毕沅会面,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而深为毕沅所赞许”云云,则是被误导后的讹传与发挥了。


二、章学诚未能专力纂修《史籍考》


根据《论修史籍考要略》的规定,《史籍考》是一部通贯古今的史部解题目录学著述,而且内容大有扩展,既将经部、子部、集部之中记述历史者揽入,也将已佚史书列入考录的范围,还要采择或登录对史书的已有评介资料,即各部史籍的序论题跋。编纂方法则“理宜先作长编。序跋评论之类,钞录不厌其详”,可见这是规模浩大的撰著工程。这样的大型著述,按理应当设立一个饱学之士和衷共济、规模相当的编纂组织,主要成员应该专任其责,不暇旁顾。

然而,毕沅仅委托章学诚负责编纂,派洪亮吉(字稚存)、凌廷堪(字仲子)等参与。最重要的纂修者章学诚,则从来不是专力于《史籍考》,乾隆五十三年编纂伊始,他即主讲归德文正书院,而毕沅任职于开封,因而与其他参与《史籍考》编纂的幕宾也依靠书信联系。是年之冬,即中止编纂,两年后才于武昌恢复,但为时不久,章学诚就又主持《湖北通志》以及两湖地区多种府县方志的编纂,置身于修志馆局。这种状况,必然造成《史籍考》编纂的延缓,使之失去了顺利告成与刻印的时机。

洪亮吉画像


清乾嘉时期,文人、学士的游幕活动是一种普遍现象,有结交朋友、增长学问、开阔眼界、展示才华、寻求仕途等等作用,但获取经济收入,则多寡随缘,也不稳定。游幕者大多是单身一人或仅携一、二家属,悠然洒脱、谈诗论学,寄身于人但不失高雅。其他家口,或有田产等藉以营生。然而章学诚则有所不同,自家并无产业,往往全家随之旅行,更全依仗他之一人收入为生。嘉庆二年,章氏感慨平生遭际,作长诗《丁巳岁暮书怀投赠宾谷转运因以志别》,诗中有曰:“四年辗转五迁家,疾病殇亡又相属……人言官畏屡迁贫,何况区区恃馆谷”,其自注写道:“壬寅,自京师以十口之家远馆永平。甲辰,自永平携赴保定,皆作三二年住。以后家口渐增至二十人矣。丁未,保定失馆,移居旅店,戊申,自保定旅店迎至归德书院,其冬又迁亳州公廨……”其拖家带口、奔波劳碌的状况,由此可见一斑。

毕沅虽然慷慨,但面对偌20余人的幕宾家口,也难开完全供养之例,于是一方面“许书成之日,赠买山资”,即答应《史籍考》修成之后就赠送购置田产之钱,一面则设法为章学诚寻求讲学或修方志等职业,编纂《史籍考》倒成了业余工作,这是很无奈的事情。而这一客观史实,乃拖住《史籍考》纂修进度,致使毕沅很难作出合理、高效的纂修部署,是其最终毁败的重要原因。历来论者皆不及此,故予以揭示之。


三、《史籍考》纂修活动的浮沉与章学诚的出局


毕沅聘用章学诚纂修《史籍考》,固然因为周震荣的举荐,同时在学术上也是恰当的选择,因为章氏治学的两大特长,一是“史学义例”,二为“校雠心法”,二者皆为《史籍考》编纂所特需的学问。章氏于乾隆五十三年撰写的《论修史籍考要略》和嘉庆三年代谢启昆起草的《史考释例》,乃是编纂的义例纲领与全盘规划,反映出《史籍考》一书的内容、性质和学术价值。《史籍考》遗稿未存,但上述两篇文献尚在,足以表明《史籍考》的编纂活动在清代史学史上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至迟从乾隆五十五年起,纂修《史籍考》成为章学诚积极投入和处心积虑推动的史学事业。毕沅在世之时,底稿已具颇大规模,据称已经完成全部工作的十之八九。这些都是在章学诚实际主持之下完成,贡献之大,不言而喻,此处不必多赘。

但是,章学诚自身的一些性格缺点与行为不智,也是《史籍考》未能及时修成而遭受厄运的重要原因之一。章氏治学途径,本与当时风气不合,又兼争强好辩,常常片言起衅,纤芥不容,仅在学术范围,就很容易树立对立面。而他批评戴震、丑化朱子,攻诋袁枚、汪中等名士败坏风教,透出名教卫道士的酸腐之气,虽合乎朝廷提倡的伦理准则,但必定遭到许多有识学者的鄙视。洪亮吉有诗讥刺章学诚,虽不无私人厌恶情绪,但也可以看出章氏的性格弱点:“鼻窒居然耳复聋,头衔应署老龙钟。未妨障麓留钱癖,竟欲持刀抵舌锋。(自注:君与汪明经中议论不合,几至挥刃。)独识每钦王仲任,多容颇詈郭林宗。安昌门下三年住,一事何尝肯曲从。(自注:君性刚鲠,居梁文定相公寓邸三年,最为相公所严惮)”

如上文所述,《史籍考》始修,毕沅安排洪亮吉、凌廷堪参与。章、洪二人早有芥蒂,此时若捐弃前嫌,自然有利于纂修。但就在两人即将合作,章学诚到洪家造访之际,却批评起洪亮吉《乾隆府厅州县志》一书,因而发生争执。后来洪亮吉撰文痛驳章学诚,章氏发现后当即撰写《地志统部》一文回击,并且在《与朱少白书》中极力诋毁洪亮吉,这已经延续到了十年后的嘉庆二年(1797)。今观二人争论的所谓“古文辞”内容,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学术问题,甚属无谓。据章氏写于乾隆五十三年三月的《与洪稚存博士书》,洪亮吉应首先抄录《四库全书总目》的史部提要,然后延伸到集部。章氏致信询问工作进度,还兴致勃勃详述载归德的活动于当地风光,以及将要主讲文正书院的状况,似乎忘记了不久前的争论。但洪亮吉也会完全释然吗?观洪氏诗文著述甚多,但无一语道及《史籍考》者,也没有答复章学诚的书信,说明极其冷淡。是时章学诚身在归德,而洪亮吉等众幕宾随毕沅居于开封,洪氏的态度不可能不影响他人。本年七月,毕沅升任湖广总督,随后离开河南赴任,结果是洪亮吉等幕宾随从毕沅到湖北,而章学诚却游移于外,暂时脱离了毕沅幕府,《亳州志》即为此间纂修,而《史籍考》已经搁置。毕沅离开河南,乃官职高升,按理不会对纂修《史籍考》有不利影响,时编纂工作尚在搜集资料阶段,具体事务也不必毕沅来分心顾及。其所以忽然搁置,应是章、洪之矛盾影响扩大,待毕沅升迁之机而凸现的结果。

上文所揭《上毕制府书》写于乾隆五十四年十二月,实际是恳求毕沅“使章学诚得治行具,安家累,仍充宾从之数,获成史籍之考”,即重回幕府完成《史籍考》的编纂。次年三月左右,章学诚到湖北,重新开始纂辑《史籍考》。是年洪亮吉考中一甲二名进士,入翰林院,离开毕沅幕府。而胡虔(字雒君)入幕,助章学诚修《史籍考》,但乾隆五十七年胡虔、凌廷堪即先后离开毕沅,投谢启昆幕府,这其中不知有何细故。至乾隆五十九年八月,毕沅于被贬官罚款,《史籍考》纂修又遭辍止。

嘉庆元年(1796)九月,章学诚致书安徽巡抚朱珪,自称“今则借贷俱竭,典质皆空,万难再支”,告求向各位官员推荐,谋取一书院之职。而次年正月,更直接要求朱珪向浙江布政使谢启昆、学政阮元美言通融,谋求获得差使,以便编纂《史籍考》。他特别将希望寄托在阮元身上,极力要求朱珪及时策动阮元相助。章氏希望得到什么差使呢?根据这篇《又上朱大司马书》,他想获得“空名书院”、“商家挂名教学”,只赚钱而并不实际任事,借机编纂《史籍考》。而最为垂涎的是“经理《四库》藏书”,因为“此最美缺,可以终身”。得到这样的职务,即可“自开局面,而阴收互益之效也”,看来章学诚原本不想依附谢启昆来纂修《史籍考》,而是骗取一个实惠职务,自行、自主编纂。这封书信对谢启昆等颇有微词:“浙中当道,好事有余,而解囊多涩,往往借公济私……故办事不如秋帆先生爽快。”但章氏也想从官场“借公济私”之路来钻营,未免过于天真了。

嘉庆三年春,对《史籍考》颇感兴趣的谢启昆招用章学诚,章氏为之起草了《史考释例》,作为编纂的新纲要。然而,章学诚入谢启昆幕府可能得到口头的应允,但其他兼职则不能获取,谢启昆信任的是胡虔,即使胡虔也未能得到幕宾之外“美缺”,这应当是章氏很快离开谢启昆的主要原因。尚小明《胡虔生平系年》嘉庆三年条写道:“章学诚为续纂《史籍考》至谢启昆幕,旋因与谢意见不合,辞去。(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查胡适、姚名达:《章实斋先生年谱》,并无如此记述,不知尚文何所依据。但章学诚本年五月到苏州,在布政使陈奉兹处度日,随后到扬州,在盐运使曾燠(字宾谷)处居住过冬,确实脱离了《史籍考》的编纂。嘉庆四年三月十五日,章学诚再次致信朱珪,请求帮助谋求职业,一幅“家中嗷嗷已久”的可怜相,而这正好是谢启昆处编纂《史籍考》的热闹之时。因此毫无疑问,章学诚早已被迫从纂修《史籍考》内出局。历来研究者均未揭示这一重要史实,就难以真切破解几位当事人的庐山面目。

据谢启昆自述,他之编纂《史籍考》是从嘉庆三年秋开始,乃在排除掉章学诚(章学诚五月即已赴苏州)之后。谢氏专为编纂《史籍考》修整了若干房屋,题名 “兑丽轩”,年内还撰写了多首有关诗文,何尝有片言提及章学诚?如诗歌《三子说经图》曰:“铿铿嘉定钱可庐,《毛诗》古训穷爬梳。结跏趺坐撚其须,旁有抱膝清而腴。安定之望桐城胡,古文今文述《尚书》。髯也超群娴且都,三家识坠思萦纡,是为海宁陈仲鱼……兑丽轩开实佐余,《小学考》补如贯珠,史籍日夕供吚唔……”这里赞赏的是幕宾钱大昭、胡虔、陈鳣,说他们“兑丽轩开实佐余”即帮助了谢某编纂《史籍考》。请看章学诚从纂修活动中出局后,谢启昆是多么兴高采烈呀!今多数学者对此未遑认真查考,即以为章氏与谢氏似乎一直合作,亟须彻底纠正,而章学诚被迫从《史籍考》纂修中“出局”的史实,不可忽略。


四、所谓章氏“盗卖”《史籍考》舆论之解析


谢启昆垄断《史籍考》编纂未久,一个关于章学诚盗卖毕沅《史籍考》原稿给谢启昆的传言不胫而走,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其影响至为深重,乃是《史籍考》经久未成、最终沦灭的原因之一。

章学诚在嘉庆四年所写《又与朱少白》的书信中,提到他欲为已故友人邵晋涵撰写传记,向其次子邵秉华索读邵晋涵遗著,却遭拒绝,并且表现出断绝来往的姿态。章氏称:“仆甚惊骇,久之乃得其退后之言,直云仆负生死之谊,盗买毕公《史考》,又将卖其先人笔墨,献媚于谢方伯……”接着,章学诚作了一些自我辩护,其一曰毕沅纂修《史籍考》,海内尽知。谢启昆有能力组织人员编纂各种书籍,何必定要剽窃此书,“人情愚不至此”;其二曰在谢启昆开始接纂此书之前,“仆持《史考》残绪,遍吁请于显贵之门……当时知其事者,并无疑仆有如‘盗卖’、‘献媚’所云”;其三则断定有“一种名流”人物,影响与教导了邵秉华,是此谣言的来源。“然我党子弟,用此相猜,则世道人心,实不胜其忧患!”

对于这场风波,虽资料缺乏,但从种种相关迹象考察,仍可以作出以下推定:

其一,谢启昆幕宾众多,固然可以编纂其他书史,但《史籍考》若成,其学术价值岂他书所能比拟?官员组织修书,图的就是名声,谢氏不乏学术眼光,欲接续纂修《史籍考》,攘为己有,乃其由衷选择,章氏之辩解难以成立。

其二,章氏自嘉庆春就为编纂《史籍考》奔走求助,确为事实,这种做法若未征求毕沅同意,已属失当。但他毕竟还是强调先由自己修纂,“以待弇山制府军旅稍睱,可以蔚成大观”,即最后仍归属于毕沅,故无人疑其侵占。但是,嘉庆二年毕沅逝世后,钱大昕即将手自修订的《续资治通鉴》稿送归毕沅之子,这与章学诚持《史籍考》底稿不还的行为相比,反差极其明显。而嘉庆三年,章氏投入谢启昆门下,不久又离去,既不参与谢氏纂修之事,为何将《史籍考》稿件交与谢氏而不讨还?

平情而论,章学诚初无“盗卖”动机,他原本想在浙江谋得职事,解决生计,编纂《史籍考》,将谢启昆、阮元等人挂名其书作为报答,而著作者仍署毕沅。此意明显见于前引《又上朱大司马书》。但谢启昆则不会满足于仅仅列名其书,况于毕沅去世之后,则产生由他自已署名著述的意图。在章学诚以谢氏名义撰写的《史考释例》,末尾还指出此书原为毕沅纂修,本人乃“半藉原文,增加润饰,为成其志,不敢掩前人创始之勤也”。而此文写成后,必是谢启昆以章学诚不肯接受的待遇迫其离去,而留下书稿不还。当然,谢启昆这种文绉绉的官僚,不会只靠强权夺取书稿,他既然贪图名声,必然会开出价钱,软硬兼施,给章氏一笔“封口费”。面对家乡的父母官,十分穷困的章学诚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因此,“盗卖毕公《史考》”的传言,决非空穴来风,章学诚也无法辩解。

章学诚从《史籍考》中出局后,谢启昆记述《史籍考》纂修缘起的《兑丽轩集序》一文写道:“竹垞《经义考》之阙,予既作《小学考》以补之,成五十卷矣。又扩史部之书为《史籍考》,以匹《经义》”,这里从朱彝尊《经义考》说起,强调自已用《小学考》补其缺遗,更延伸未编纂《史籍考》。似乎是一脉系统性的思路,以创始编纂者自居,避开毕沅等人而不提,“司马昭之心”从中已可略见。

其三,章学诚认为“盗卖”风波,起自某“名流”人物,林存阳的文章指出章氏乃是暗指阮元,因为阮元与邵秉华关系密切,这不无道理。但不管章学诚怎样猜测,“盗卖《史籍考》”的议论,已不是个别人的看法,而是形成学界乃至官场中的公众舆论,否则不足以令谢氏放弃《史籍考》的编纂。因为在学术成果上,“盗买”与“盗卖”会同样名声扫地,舆论的强度使谢启昆感到即使纂修完成,在名声上也是得不偿失,这样才会忍痛放弃。只是这种群情舆论仅出于观察、推理,又碍于谢氏地方大员的官位与情面,无人将之笔于文章、著述,使今人难考其详。时光进入嘉庆五年,无论章学诚还是谢启昆,都尽量避免说起《史籍考》,本为热门业绩,化作遮掩惟恐不及的疮疤。当然,舆论迫使谢启昆放弃《史籍考》的编纂,其后果对于这部甚有价值的著述而言,成书、面世又为泡影,终为学术上的遗憾。

此后,“盗买毕公《史考》”传言之余波,仍不可忽视。嘉庆六年十一月,章学诚逝世,半年后的嘉庆七年六月,谢启昆死于广西巡抚任上。而至道光二十二至二十六年间,《史籍考》之稿辗转落入时任江南河道总督的潘锡恩手中,遂请学者许瀚、刘毓崧、包慎言等襄理修订,裁并重复、增补缺漏、纠正讹误,拟编为300卷,最后由许瀚作总的校订。但是,道光二十七年前后,潘锡恩染病,便将未成稿件向许瀚“遽尔收回”,对此许瀚明确记述曰:“时芸阁翁告病,收还《史籍考》不办”,以“不办”为说,“遽尔收回”,透露出潘锡恩的焦躁心态,应是他联想了毕沅逝世后《史籍考》被章学诚“盗卖”的传说,因而防范学者许瀚,急忙追讨,以免他人“侵占”,这其中也有潘锡恩的私心作祟。编纂《史籍考》这一学术事业,卷进许多名利之争,因而变故几起,良机再失,其结果十分不幸,咸丰年间,太平军造成急剧社会动荡,战乱中潘家遭受火灾,《史籍考》“与藏书同归一炬,并原稿亦不复存”,损失无可挽回,彻底失去成书传世机会。倘若反观最初周震荣无私地奉献出纂修《史籍考》的设想,以兴学术、以助挚友,其后衮衮诸公,得无愧乎!


五、应当澄清的谎言


关于《史籍考》的纂修之事,还有两个谎言常被学界信从引用,不能不将之澄清。一是《史考释例》中“及宫保下世,遗绪未竟,实为艺林阙典,因就其家访得残余”云云。二是谢启昆嘉庆四年致书孙星衍称:“毕宫保《史籍考》之稿,将次零散,仆为重加整理,更益以文渊阁《四库全书》,取材颇富,视旧稿不啻四倍之,腊底粗成五百余卷,修饰讨论,犹有待焉”云云

第一,《史考释例》乃是以谢启昆名义撰写,其中所谓“因就其家访得残余”——即到毕沅家中求取《史籍考》稿件者,究竟是谁?谢启昆本人当然并无此事,人们自然认为应当是章学诚,胡适、姚名达《章实斋先生年谱》即作如是之说。但《史籍考》稿从来就在章氏手中,并未交与毕沅家人。在章学诚所有行踪中,没有他将《史籍考》稿件交与毕沅或其家人的迹象,也没有毕沅逝世后到过毕沅家中求取《史籍考》资料的记述。相反,章氏在前引《又与朱少白》中则追述:“况浙局未定之前,仆持《史考》残绪,遍吁请于显贵之门……”是他一直持有《史籍考》稿件,殆无疑义。

《史考释例》撰写目的是拟定编纂纲领,待全书完成才会向时人公布,其中造作从毕沅家取来底稿的谎言,是为了欺骗后世,似乎谢启昆占居此项著述,乃毕氏家人情愿。而其骗术也果然有所成效,胡适、姚名达《章实斋先生年谱》竟为之寻找取稿时间,其书在嘉庆三年条目中说:章学诚“是年曾到苏州,留在陈东浦处。大概到毕沅家取得《史考》原稿,即在此时。”这完全是臆想,毫无依据,殊不知此时谢启昆已经拥有《史籍考》底稿,章氏已被排斥,到苏州乃另寻生计或排遣郁闷而已。

第二,孙星衍曾是毕沅幕宾,受有毕沅很大恩惠,但与章学诚不合,对《史籍考》事不知详情。谢启昆向孙氏致信言“毕宫保《史籍考》之稿,将次零散”,说他自己“重加整理,更益以文渊阁《四库全书》,取材颇富,视旧稿不啻四倍之,腊底粗成五百余卷……”,贬抑毕沅时期的纂修成绩,试图通过孙氏传出消息,抵消舆论讥评。此处所言,几乎句句扯谎:

《史籍考》稿本原本在章学诚处,章氏对此书极其重视,决不会“将次零散”。况且《史考释例》中还说要“半藉原文,增加润饰”,岂不自相矛盾?

《史籍考》开始编纂,乃先作长编,第一部工作是抄录《四库全书总目》经、史、子、集四部资料,前引章学诚《与洪稚存博士书》讲得十分明确。而谢启昆“更益以”《四库全书》的说法,倒好像原稿根本没有接触《四库全书》一样。厚诬前人,莫此为甚。

《四库全书总目》书影


所谓“视旧稿不啻四倍之,腊底粗成五百余卷”,也是随意夸大,混淆视听。据后来道光年间潘锡恩所得,乃“系毕秋帆、谢蕴山两先生原本,为卷三百三十有三”,所谓“粗成五百余卷”,根本毫无踪影。

按照章学诚《论修史籍考要略》的设计,纂修工作是先有目标地收集、抄录相关资料,做出长编。经几年致力,应当积累了大量资料。章氏于乾隆六十年说“鄙人楚游五年,秋帆制府《史考》功程,仅十八九。”次年又说:“小子《史考》之局,既坐困于一手之难成,若顾而之他,亦深惜此九仞之中辍。”这是指事关《史籍考》的全盘工作达到了十之八、九的程度,应是资料大体收集齐备,但是远未全部编辑分卷,故章氏未言卷数。在当时,还有毕沅编《史籍考》“一百卷”的说法,也许是编纂归卷工作也已开始,是为初步编成的卷数,但不能看作毕沅在世时期总的成绩,此外应当还有大量待编纂的资料。而谢启昆所编纂的阶段,前后仅仅一年多,不过是将原有资料接续编纂归卷,共成三百多卷,新补充的资料不会太多。惟其编纂业绩不足超越毕沅时期,才更需要扯谎。

这里无意对谢启昆作全面评论,也不否定他的幕府在编纂书史上亦很有成就。但在《史籍考》问题上,确是个不大光彩的角色,不应隐讳。他最后放弃编纂,并不具有悔过之意,假如悔过,做法应当有二,必取其一:1、将《史籍考》稿件归还原主;2、积极编纂,但明确毕沅与章学诚的贡献,自己退居第三位。而实际上他仅仅放弃编纂,使之荒废,仍乃出于私利。清朝官方《嘉庆重修一统志》对他有个评定:“累官广西巡抚,性行纯良,才能称职”。谢氏处世狡黠而知进退,看来算是得计。然而,谎言禁不住推敲,历史终将被澄清,是非功过,经考析而可彰明,信哉!

主持、社会各界参与的官修志书模式成为主流,方志学理论也获深入发展。研究这一时期安徽方志的编纂情况,归纳和总结出一些有益于我们今天修志的经验,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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