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下中师生立传
为天下中师生立言
第121期
本期导读
【乡愁故事】
龙尚国|捡“漆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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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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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龙尚国,男,1986年贵州省六枝特区师范学校毕业,先后任村小学教师、乡中学教师、乡政府秘书,县报记者、县委办秘书、乡镇长,县计生局长,县司法局长、主任科员,县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六盘水师范学院宣传部副部长、马克思主义学院党委书记,现为文学与新闻学院党委书记;是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摄影家协会会员、戏剧家协会会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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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漆树是唯一让我既爱又恨的树。
一年四季,我最怕靠近它。近了它,我的皮肤会生疮。如果沾染了生漆,那直接是要溃烂的,没有十天半月,肯定好不了。漆疮一个连着一个,红肿、流脓,那恶痒,仿佛痒到了心子眼上,极难受。
对漆疮有奇效的,却是碧绿的韭菜叶。割一把来,在掌心揉出汁,用那绿汁涂抹患处,辣中透凉,恶痒就减缓。几天后,漆疮开始收水,结痂,疮就慢慢消化到无影。
我怕漆树,却又不得不靠近它。
春天里的椿芽,我们又称为“椿菜”。喜欢香椿的人多,特别是在饥荒年代。土地承包前,香椿树多长在山寨里,在房前屋后。那树干光滑笔直,十几米甚至几十米高。我老家的屋后,就有一簇四棵大香椿树,每一棵胸围以下,都能够做棺材的盖子。香椿树冠顶,有三个大大的喜鹊巢。那段时间,这三个喜鹊巢,是我们山寨的标志性建筑。
作者成长的老屋(摄影 龙尚国)
要采摘椿芽,得爬树。攀爬非常光滑的大香椿树,要有力气,手劲、腰劲、腿劲,缺一不可。但我们没这能耐,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香椿树上,那香椿芽从枝条冒出来,先是板栗般的红点点,渐变成紫红色的公鸡尾巴模样,再长为粗壮的绿叶。到初夏,成为蜜蜂一般飞舞的泡木虫们的食物。
蜂王屯漫山遍野,也有野香椿。秋冬时节,香椿的籽壳就炸裂开来,飞毛状的种子随风飘飞,落在荒山,在野地,第二年就生长起来。但野香椿通常长不大,它的叶芽只要还能吃,就随时被搣,根本无法正常生长。
漆树上长出的漆芽,看上去与椿芽很像,我们称之为“漆菜”。不得香椿吃,我们就吃漆菜。漆芽长出就是绿色的,到两三寸长,是采摘的最好时机。将嫩嫩的漆芽放在滚沸的水中汆过,用冷水漂着,蘸辣椒水下苞谷饭吃,与椿芽那种浓烈的香味不同,漆芽的清香,却也别具一格。
漆树非常容易爬上去。夏天,割漆人将树干用竹篾和短棍捆成梯道,攀爬着割漆。到了第二年春天,这些捆绑在漆树上的竹篾与短棍还非常结实,爬上攀下,跟家里楼梯差不多。这个季节,割漆创口残留的生漆,如果不是积淀太多,通常已经干硬,不用担心染涂在身上。但也有不留心的时候。那漆芽根部创口处流出的无色的汁,涂在皮肤上,难以发觉,却也能摧人,让眼睛浮肿,让脸额、手臂长出漆疮。
改革开放前第一张全家福(作者为前排右一)
没被采摘的漆芽尖,很快就长为羽毛状对称的粗叶。芽尖继续成长,就有豆粒大小的东西鼓出,那是漆树的花苞。苞蕾长大,就开白花。花谢,一长串碧绿的籽粒,渐渐簇生出来。
这时已经盛夏。漆匠们开始割漆。他们将树干用竹条捆了,以便攀爬。再错开上一年的疤痕,用漆刀重新横切漆树皮。那宽约一指、长约几寸的创口,像老妇人没牙的嘴,慢慢渗出白色的汁。
这就是生漆。生漆通过熬制,才能为熟漆,才能长久存放。
割漆人有独特的行当。毡帽、衣服、裤子、胶鞋,都被生漆点染得像黑色的迷彩服。他们的腰间,一边佩挂着漆刀盒子,一边是大斑竹,或者梧桐树做成的漆桶。
摘香椿(摄影:龙尚国)
一日,傍晚,在一个山间的凹地,我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位瘦小的割漆人,在灰白的漆树上,从一树腾挪到又一树,金色的阳光斜射在他那黑亮的衣服上,又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特别像古罗马的角斗士。那景象,至今难忘。
我一直困惑不解的,是这些割漆人,仿佛特殊材料制成,他们从来不会被生漆摧着,从来不会长那些恶痒红肿的漆疮。
从春末到深秋,漆树挥发出的气味最为浓烈,最容易摧人生疮。而我们这一家,哪怕是在寒冬,用枯干的漆树叶烧火取暖,也都会被摧得周身红肿。
可我们却又不得不面对这讨厌的漆树。
冬天烤漆树火,可以避开;春季吃漆芽尖,在严密防护下,偶染漆疮,用韭菜汁涂,那疮也不会长久;春末到初秋,我们就敬而远之,惹不起,躲得起。
可是,一到深秋,到初冬,于漆树,我们就避无可避了。
能吃的漆芽(来源:网络)
我们必须捡“漆崽”。
20世纪70年代末,土地是集体的,土地上的所有附着物,自然也都是集体的。
蜂王屯山野,长着不少漆树。收割生漆,属于生产队的副业。土漆主要用于漆家具、漆棺材。那已经成熟的漆籽,也算副业,街上的供销社有收购。一个生产小队,一年也就收入几百斤漆籽。因为收入少,有的生产队就直接荒废不要。那些漆籽,就长久地挂在落光树叶的枝头,像谁插上去的旗。
在我们当地语境中,“崽”,除了孩子,还有另一层意思,即没有人要的、遗漏的,比如“包谷崽”“麦崽”。那些农作物的“崽”,如果你想要,可以去“捡”。
判断是不是“崽”,苞谷、小麦以采收与否为标准,但如果是被遗弃的漆籽,我们就无法判断。因此,我们家里再穷,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捡”。
秋冬时节的漆籽(来源:网络)
那些被遗弃的漆籽,在灰白色的漆树高枝上,一朵一朵地在那里浓密着,在秋风中,招惹着野鸟和山雀。不采,实在太可惜了。于是,我们就趁夜色,麻着胆子,悄悄去采收。
捡“漆崽”,得用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反捆在竹竿上,往上伸去,在那一簇簇的漆籽根部,用力地夺。弯镰锋利的刀锋,就将那些漆籽根部割断,漆籽就一朵一朵地往下掉。
那个年代,深秋或者初冬,大约十天半月,我们白天上学读书,晚上就去捡“漆崽”。
单纯的捡“漆崽”,收获肯定很少。要有大收获,就必须是“偷”,也就是在晚间去采收那些可能没人要的漆籽。既要“偷”,就得先踩点,“点”踩不细,往往会吃大亏。
有一幅山地,不是我们生产队的,漆树一棵不远,又是一棵,形成一个稀疏的漆树林。树长得壮,结的漆籽也最大颗,自然成为我们的最爱,却是每年也没机会采到,要么是生产队收了,要么是别人捷足先登。
晚间出门,对十多岁的我们来说,最担心的不是遇到人,而是见到“鬼”。都说“远怕水,近怕鬼”,这感受非常深刻。从小到大,在乡间传得最多的,就是鬼故事。无论什么事,都可能与鬼怪、与亡灵有关。
太阳落山,天地昏暗。带着早已准备好的“作案”工具背篓、磨得锋利的镰刀、竹竿,我们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出家门。
山洞口的割漆人(摄影:龙尚国)
远山,猫头鹰“呼呼,呼呼”的叫声阴森森传来,我们知道那不是鬼,不用怕。
我们怕的“鬼”,却没有人见过。
口口相传的鬼,大概有这几种:
一种是吊死鬼。可能出现在你所经过的某株树上,它双眼突出,拖着长长的红舌,故意在那等着吓你。
一种是周遭寨子新亡的村民。还是你平时见着的样子,或者在地里劳作,或者在路上走着,跟没死一样,要跟你说话。可是,人是不能跟鬼说话的,一旦说了话,这人必大病无疑,若不及时请先生做法事祈祷还魂,就可能成为新鬼。
还有一种,囤箩鬼。它在你面前活动,起先像蚂蚁般大小,你可能看不到,后来像懒疙宝在你前面跳,然后像猫儿、像狗儿、像山羊、像黄牛、像水牛……你快它就快,你慢它就慢。你抓不住,也跑不赢,直到它成为庞然大物,跟炕楼上装了一两千斤苞谷的囤箩一样大,逼迫着你,让你恐慌,让你窒息。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意识到它是鬼时,赶紧将大拇指用力掐着中指,心中默念着咒语,倒着慢慢走,那鬼就又由囤箩、大水牯、黄牛、山羊、……最后还原为蚂蚁子,你的脚后跟,就可能踩死了它。
因为怕鬼,我们就结伴而行,至少是两人。一路上,我们低声说话,相互壮胆。
我们“作案”的地方,主要在大旮旯、长冲、长坡、小河边一带。那些山地,分属不同的生产队。根据白天的侦察,先采哪里,再采哪里,心里都有谱。有的漆树,远看像是在耕地里,其身却在石旮旯,周遭还可能有刺蓬,刺蓬底下甚至还隐藏着溶洞。
收获的漆籽(来源:网络)
如果是跟着兄长出行,爬漆树的通常是兄长。他在漆树上握着竹竿用力夺,我就负责在树下捡。从树下往上看,兄长、漆树、漆树的枝丫,星空辉映着,像剪影。星空下,大地朦胧,脚面不远的范围,却还清晰。那漆籽一会掉下一朵,一会又掉下一朵,有时还没落地,就被我接着了,有时得跑几步去捡。
如果是弟弟跟着我,那爬漆树的活,就得我干。漆树虽然有竹篾捆着好爬,但夏秋季节采收过生漆的树干,那割开的口子遗留的生漆,有的还没有风干,染到皮肤上,不马上涂抹韭菜汁,皮肤就会溃烂。因此,每晚出行,我们必须着长袖、长裤,有时背篼里还备一把韭菜叶。那个年代没有手套,有也买不起,我们就用一只破袜子戴在手上当手套用。
某晚,月亮从山背后爬上来时,应该是晚间十一点来钟,还有两棵漆树的漆籽没有采。兄长攀着岩石上了树,我就在下面捡。月光正好,一朵浓密的漆籽掉了下来,落在树下的刺蓬上。我伸长身子去捡,突然脚下泥土松动,“哎哟”一声,我就趖了下去。却不是刺蓬,是一蓬“饼打莓”,没有刺。那些藤状物将我托着,我没继续往下滑。兄长听得动静,赶紧趖下树来,将我拉回地面。“饼打莓”长长的藤簇遮着的,是一个深洞,扔石头进去,半天才听到声响。
又一日,子夜时分,没有月,只有满天星星,我们背着“战利品”往家走。却突然发现,老远的路边,好像站着两个人,一动不动。
我们不敢往前,在路的另一端躲藏着,等待他们离开。
熟漆(来源:网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那两个厮儿,却还是不走,而我们困顿已极。漆籽不到十斤,兄长将漆籽腾在一处,给我背了,他则将两把镰刀握在手里,让我在前,他在后。
壮着胆往前走。近了,却发现,这两个黑影,不是人,是两小蓬杉树。
山地就是那些山地,漆树就是那些漆树。而且,蜂王屯下,也并不只是我们几弟兄在捡漆崽。一冬下来,我们采收的漆籽,多时有二十来斤,少时也就四五斤。晒干,卖给供销社,换回几角几块钱。那时的钱珍贵。一个学生的书学费,每学期一块五角钱。因此,捡来的漆籽,能够供我们几弟兄一个学期的书学费,就相当满足了,如果还能够再添一双棉袜,甚至一双解放鞋,买一件尼龙卫生衣,那简直就超出了想象,一家人就欢喜得不得了,相互鼓励着,来年要更加努力,捡到更多漆崽。
几年以后,土地承包到户,我们捡漆崽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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