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坛旧事】张艳琴|小毛老师

为天下中师生立传 

为天下中师生立言

第135期

本期导读

【杏坛旧事】

【杏坛旧事】张艳琴|小毛老师

【文友互动】

大型征文集《 天下中师生》即将出版，众多文友留言祝贺

【通知公告】

投稿须知

我上小学时，有这样一位老师，他是“全能通”，每个科目他都能教，他就是我们的毛校长。因我们学校里有很多姓毛的老师，且他个子和年纪都是最小的，所以大家都不叫他校长，而是叫他“小毛老师”。

在我的印象里，小毛老师很秀气，很有书生气，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也不一样。他的“花间骨”很高。以前听老人们讲，花间骨高的人，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小毛老师的头发长得跟青草一样茂盛，关键还蓬松，发型是四六斜分，发丝根根分明。我想他一定是用上洗发露了，洗发露效果和电视上效果一样好，头发洗完，真的很顺丝。那个时候穷，物资匮乏，我们洗头发，只能用洗衣粉，头发除了干净，还是糙的，用梳子梳，还打结，扯着疼。

小毛老师的脸上常常挂着笑容，感觉就是为了搭配他脸上那对酒窝。他的眼睛和漂亮的女生一样，又黑又亮。他的皮肤比谁的都白，我想他应该没有怎么劳动，而当时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多少都要参与家务农活劳动，皮肤早已形成一种定色，这是一种微黄微红交织在一起的劳动色。但小毛老师的脸上没有我们脸上一样的颜色，所以我们觉得小毛老师比我们高级一些，感觉他是“贵族”，气质特别，是我们羡慕和向往的人。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照相。一名香港爱心人士资助了我50块钱，小毛老师让我穿上最好的衣服，拍下这张照片。

小毛老师很匆忙，他要上很多班级的课，还要忙着敲上、下课钟。我们学校的钟是一个圆形的大铁筒，敲钟的是个大铁棒。小毛老师去上哪个班级的课，就把大铁棒带到哪个班级，这样，那个班级的学生就可以提前两分钟下课。这并不是小毛老师允许的，而是小毛老师要走到敲钟的地方，得花两分钟。学生等到小毛老师出教室，就跟着跑出去，实现了提前两分钟下课的自由。小毛老师很准时，他从不拖堂，按时打钟。他敲的下课钟稍缓慢，大约三秒一次；而那个上课钟，敲得很急，听了，自然而然就想迅速回到教室坐好。

小毛老师不仅科科能教，还科科都教得好。他教过我语文、数学、音乐和美术等科目。他是我们所有老师中普通话最好的，他说的普通话很好听，字正腔圆，特别教我们朗读诗歌和课文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表情都投入到课文中，让我们觉得很搞笑。他上音乐课的表情更夸张，就跟一位“表演者”一样，声情并茂，把所有的表情和感情都投入到了音乐中。我们很不理解他这种方式，觉得很浮夸，与我们“格格不入”。现在我才明白，他这种教法叫专业。

小毛老师不仅上课多，管的事还多，因为他是校长。我的小学是民办的，很多老师也是民办老师，整体素质不是那么高。有个别老师喝醉了还来上课，自己喝得稀里糊涂的，自个乱说，甚至会打骂学生，学生被打骂哭了，就会跑去找小毛老师告状。小毛老师就会把喝醉的老师训上一顿。学生之间打骂，断官司的还是小毛老师。小毛老师先是安慰一番，然后会详细询问他们打骂的原因，然后再说谁的对错，批评犯错误的学生，让他们互相道歉了再回到教室上课。

小毛老师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比女人还有耐心。学生都是少数民族，很少接触汉话，学起来很是吃力。这个时候，小毛老师就会开启他“双语”教学模式，先整体教一遍汉语，如果有学生听不懂，他就用彝语给他们解释，然后又切换到汉语。每每听到他用彝语教书，我们就笑个不停，觉得小毛老师太有趣了。现在我才明白，小毛老师很伟大，他是爱岗敬业，他是有多喜欢他的职业，才这样耐心地用双语教他的学生啊。

后来，我们小学又来了一批新的老师，这些老师的学历比原有的老师高，教学更专业。只是他们没有小毛老师全能，教语文的就只教语文，教数学的就只教数学，教音乐的就只教音乐，教得科科分明。这样一来，小毛老师的课就少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毛老师的校长职位也被撸了。

山野里的小花，装扮着农村孩子的梦。

来了一个新的校长，比小毛老师还年轻，挺严肃的一个人，我们学校的很多老师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小毛老师不用管太多的事，他也没有以前那样忙了。

从那以后，我发现他抽上了古陶牌的香烟，那是那个年代最常见最普通的一种烟。我还发现，他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

我小学毕业后，我们的小学班级越来越少，已经没有一、二年级的学生，只有三到六年级的学生。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老师也一年比一年少，有很多老师转到了公办学校，小毛老师还是没有走。每年都有民办老师转公办老师的名额，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小毛老师。小毛老师那么能干，教书教得那么好，对学生耐心负责，为什么“民转公”的名额就没有小毛老师呢？直到我们小学最后剩下的五年级被合并给其他小学，小毛老师也没有迎来他“民转公”的机会。

我以为凭借小毛老师的长相和才能，怎么都会去教书，就算不是去公立学校教，也会去其他民办学校教。可是在我上初二后再次遇到小毛老师，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长得文文气气的老师了。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天蓝得过分，一点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最适合去地里干活，正是收苞谷的好天气。我背着家里的小背箩，跟着妈妈去收苞谷。要采收苞谷的那块地，离我家最远，要翻越一座山，路过一个有煤矿的村子，才能到达。

就在途经那个煤矿的时候，在煤矿旁的一家小卖部门口，我看到一个正在休息的煤矿工人，嘴里含着一根烟袋。很显然，他吸的是旱烟。全身黑乎乎的，脸上只剩下两只大大的眼睛在转动。他应该已经挖了一车煤了，现在上来休息。我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好熟悉，便惊讶地跟母亲说：“妈妈，那人好像我以前小学的小毛老师。”母亲说：“什么好像哦！那就是小毛老师。”母亲以前在我的小学校门口摆过摊，我的小学老师们她全认识。

听了母亲的回答，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个矿工，和以前充满书生气的小毛老师，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是我们开启的再次遇见方式不对吗？那一刻，我心中的小毛老师已经消失了，连上前叫一声“老师”的勇气都没有了。

母亲告诉我一些关于小毛老师的事。小毛老师的妻子生了一场重病，他带着妻子到很多地方求医，花了很多钱，背上了很多债。说来也惨，“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小毛老师的寨子里有个傻子，放了一把火，把小毛老师的家给烧了，家当都没有了，还好他的儿女没事。后来他妻子也没有医治好，“走”了，连办丧事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借他叔叔家屋子办的。

小毛老师是个文化人，他多次向政府写申请，政府给他拨了点建房补贴，盖了两间瓦房，但还是欠下一屁股债，再加上他有个上学的孩子，大女儿和二女儿上完初中，考虑到家庭困难，到外省打工。现在还有他小儿子在上学，刚上初中，正是用钱的时候，再加上他还有年迈的父母要赡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不得不去苦更多的钱来支撑这个家。挖煤是高风险工作，又苦又累，但是赚的钱比他当民办教师多得多，来得快。

我的小学毕业照，小毛老师就在其间

人生最大的成就是可以用自己喜欢做的事来谋生。没有人会知道，小毛老师的内心是有多想教书，哪怕是民办老师，哪怕是一次次“民转公”的机会不是留给他的，他也依旧坚守自己喜欢的事业。但是，命运会捉弄人，生和活，才是生活的大部分。

大学毕业后，有一次外出办事，遇到一个和我口音一样的人（我们彝族说汉话，会带点彝音腔调，别人很容易分辨出来）。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是毛家寨的。我说：“那你肯定是姓毛咯。”他说：“是的！”我突然想起我的小毛老师，便急着问：“你认识小毛老师吗？他现在怎样了？”他笑了，说：“那是我阿爹。”这也太巧了！不过还真别说，他嘴角上扬的那一刻，还真和小毛老师挺像的。

他说，他上高中后，小毛老师就没有挖煤了。他父亲身体单薄，挖煤是力气活，吃不消，就在家务农，后来两个姐姐打工，每半年都给家里寄钱，主要用于他上学和偿还一些债。现在他是一名正式老师，每个月也可以给父亲一些钱。他还说，等他在城里安定了，要把父亲接到城里住，让他享受一下生活。听到这些，我想小毛老师心中一定很骄傲，有这样懂事的儿子，而且从事的教育行业，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辛苦汗水都是值得的，他是很有面儿的那种人。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我的小毛老师了，但是缘分就是这么神奇。我表弟结婚的对象，就是毛家寨的姑娘，按习俗，我们要提前一天去接新娘，要在新娘家住上一天。在新娘家的酒席上，我还在想，会不会看到小毛老师来吃席呢？真的是巧了，我看到了小毛老师！只见他头发全白了，变得有些微胖，早已消逝了昔日的英俊。他头上戴着个古董帽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老态龙钟的脸庞上，显现出一种彝族老人特有的平静和安稳。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我的小毛老师，我曾经的偶像，就像翻阅着一段筚路蓝缕的教育史。我不敢贸然上前打招呼，因为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我，毕竟我不是学习很好的那种学生。我更担心我的一声呼唤，会像平静的水上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让他想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看见他，我是开心的，同时也是满足的。

好的教师会影响学生一生。虽然小毛老师只是把我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但是他的一言一行深深影响了我，让我觉得学习是一件有趣的事，不仅可以知道得更多，还可以通过学习改变自己，摆脱困境。

好的教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敬业。天赋型老师自带亲和力，一种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让你如醉如痴地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我的小毛老师就是属于天赋型老师，他是我心中一辈子的老师。

（本公众号除向作者支付一定稿酬之外，还开启打赏功能，打赏费全部发给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