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专注的都市步行者都知道一种微妙的状态,即沐浴于孤独。
在村庄,人的孤独是地理的;在城市,人因世界由陌生人组成而孤单,而当被陌生人围绕的陌生人,怀着秘密静静行走,想象身边路过的人的秘密是最奢侈的享受。
对城市无限可能性的认同,是都市生活的特质之一——逐渐脱离家庭与社群期望。
少量的忧郁、疏离、内省是生命最精致的欢乐。
一
昨晚儿子忙着做作业,没空一起打球,我收拾完厨房后,打算下楼散散步。
初秋的夕阳,已经从高大的松树树冠上集体褪去,金黄的依恋转眼留下深黑的树影,由深蓝色的夜空接管,用天鹅绒铺出迎接的姿态。
初秋夕阳
小区里路灯很亮,一圈700米,略有起伏的路面,是我喜欢的。我便这样绕了三圈。北卡的秋夜已有点凉,最近昼夜温差在10度左右,很是舒服。
如果走出小区,距离另一个小区,大约五六百米,但就是这五六百米,白天车来车往、偶有行人的路上,一旦天光暗下来,瞬间就会变成一片寂静的森林。
路两旁的树枝恣意生长,经过一个夏天,借助阳光繁盛生长,又接受暴雨凌厉摧打,枝条不断地伸到步行道的上方,它们才不管是否越界。
高而黑的树影向上拔长,露出一条星空,清晰冷峻,由于没有路灯,夜空就是夜空,纯粹干净,不受人间光线的打扰。看星空当然很愉快,可是一旦将感受拉回到地面,你就会发现自己陷在了一片黑夜的海洋中,不由得要加快脚步,不敢再悠游漫步。
更别说,在天色晚了之后去早上跑步的trail里走走。这些Trail或Park,在入口处的提示牌上,都会用一行大字写着:
TRAIL CLOSED DUST TO DAWN FOR YOUR SAFETY.
CALL 911 IN AN EMERGENCY.
Lower booker creek trail入口
来美国旅居或上学的中国人,大多数来自中国的大中城市。他们在出国之前,或许就养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晚饭后出门遛遛。
有趣的是,只要是我出门散步,遇到的三四个人也在小区里散步的,90%的可能都是说中文的人。许多都是年龄比我小的夫妇,带着两个三五岁的孩子,孩子会骑着小车,父母便跟在后面走。
三个月前我们刚来这里时,天还黑得晚,我和儿子会走出小区,也会遇到华人。美国人似乎很少没事在外面步行,我这种无所事事四处游走,在这里显得更另类了。
当然,随着天色越来越晚,我变得越来越胆小,晚上绝不敢走出小区。所以我和儿子每晚打球,非常完美地代替了散步这项不知如何安放的活动。
中国人散步的习惯根深蒂固,与年龄无关。
二
小时候,我住在四川西北部的小镇上。我是厂矿子弟,每天下班哨一拉,大人们成群回家做饭,小孩子们则抓紧做完作业,然后跑出去疯玩。当各家升腾起袅袅轻烟时,厂区便回荡着家长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长长声调。
看坝坝电影,对厂里人来说,和过节没什么两样。父亲会提前搬椅子去占位,我们则可以吃罢晚饭再慢慢过去。天一黑,电影马上要开始了,有人兴奋地打起口哨,坝子前方的幕布上,立马出现许多手影,比划出手枪、孔雀、小鸟之类的形状。
更多的时候,晚饭后,我会跟着父母去散步。
我们下楼,走出小区,走出厂门,来到大路上,横穿马路,对面便是稻田。从阡陌纵横的田梗上,向远处的铁路走去。小孩子来了兴趣,蹲下来看稻田里的蝌蚪或青蛙,循着声音寻找蟋蟀,或扯些野草来玩。我们在父母身后,离得越来越远,直到父母想起后面还有个“拖油瓶”,不得不转身过来喊几声。
铁路通常建在垒起的高坡上,斜坡被踩出一条条蜿蜒的羊肠小道。
夏天,坡上开出各种野花,黄色的野花最是多,年份好的时节,还会有白色的蝴蝶花和粉色的打碗碗花。我的父亲是火车司机,白天经过时,他只要看到大片的花开了,下了班会兴奋地告诉我,然后我们晚饭后的散步便是为了采花而来。
人们一路相互打着招呼——那时候虽然各家自己散步,路线却都差不多,若不在楼下相遇,便会在路上碰头——上了铁路,便都向一个方向走去,通常是向一片古柏树林走去,那里有一处水库,古柏树便在岸边守了上百年。
记忆中,小时候的我并不喜欢散步,觉得很无聊,认为那是父母一辈人的爱好,是他们可以和同事、朋友闲聊(现在叫做social)的机会。80年代的中国人,还不懂得要"锻炼身体",只会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也刚刚实现了温饱,吃完饭不会再怕饿,可以动一动、消消食。
然而如今,我也人到中年,晚上不适合像早上那样跑步时,就会出门遛狗、散步,在小区里,或沿着河,或到公园去。不遛狗的时候,手机装入口袋,也会不知不觉将腾出来的双手背在身后,猛然间惊觉:自己像父母当年那样了呵!
天气好的时候,河边散步的人,乌泱乌泱的,和过年赶集市时一样热闹,只是人们漫无目的,不用东张西望,更愿意几个人随意结队,边聊边走。何况,还有人立志每天完成10000步的步行目标。
和晚饭后猛跳广场舞不一样,散步更随意、强度更低,据说是一种不错的有氧运动,虽然我不认为它算得上是一种"运动"。但是随着疫情后中国的年轻人爱上了City walk,散步就不再局限于中老年人了。
城市主政者为了迎合夜生活的需要,对城市景观投资不菲,"地摊经济"再次繁荣,年轻人花费碎银几个,可以买一份快乐。
今年7月离开前,我几乎每天会在晚饭后,沿着府南河行走,避不开就旁观这座城市最热闹的网红地标东门码头、安顺廊桥、九眼桥,绕着河走一圈正好7公里。
新九眼桥夜景
那是一种禅行,只专注行走。我不围观街边的歌手,不流连河上的游船,不被路边摊上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吸引,也不为一元钱一大把的花朵动心。再拥挤的人流,也不会让我的脚步变得粘滞,我停不下来,我一往无前。
当身体习惯了这样的方式,走再远,也更多是休息而非劳作。
三
中国人夜生活的主流,如果不把老年人的广场舞算在内的话,出门散步或夜跑,算是"健康生活"的标配。
相比起来,"车轮上的国家"美国,人们是不会在路上度过夜生活的。
2023年,有23个州肥胖率超过35%。有五分之一的美国成年人肥胖,尤其是中西部和南部地区的肥胖率最高。新的减肥神药也没能遏制肥胖率的升高。
40 至 59 岁成年人的肥胖率仍然最高,为 46.4%。20 至 39 岁的比率最低,为 35.5%。
肥胖,定义为体重指数大于或等于 30。
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 ( CDC ) 的数据显示,2023年,西弗吉尼亚州、密西西比州、阿肯色州和路易斯安那州创下了新的纪录,肥胖率达到了40%,为全美最高。只有哥伦比亚特区和科罗拉多州的肥胖居民不到四分之一。科罗拉多州的身体活动水平全国最高,只有六分之一的成年人表示他们完全不运动。
华盛顿特区的低肥胖率可能与其高身体活动率有关。例如,一项研究发现,华盛顿特区每10万人中有20个健身房,健身房密度为全国最高。
CDC数据显示,规律的身体活动可以将早死风险降低30%,而出门就可轻松步行的城市,能为市民增加日常活动提供便利条件。
不考虑饮食的因素,美国人自己很早就发现了,一座城市是否walkable(适合行走)或bikable(适合骑行),与居民的健康水平密切相关。
美国城市学家杰夫·斯佩克(Jeff Speck)是著名的美国城市规划师和作家,他在城市步行性(walkability)方面的工作广受认可。Jeff Speck在他的著作《Walkable City: How Downtown Can Save America, One Step at a Time》中阐述了他提出的"可步行城市"(walkable city)的概念,并在一期TED TALK中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讲给观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