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临时租车的人
文摘
2024-10-14 14:29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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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见了一位佛学院的僧人法友。他才三十多，可是说体检报告已经有些小问题。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顶上抽出报告单给我看。上面明显显示血糖高了。他有点无奈地叹口气，说：“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念经做自己的功课，八九点上殿。中午下座吃午饭，下午一点多又要上殿。三点多下座。四点就开始辩经。晚上还有格西给我们集体上课。一天到晚都是坐着，活动量太少，现在吃得又好嘛，血糖就高了。”这一位和我同龄，已经很熟练地介绍自己如何降血糖的经验：不吃晚饭，不再喝甜茶和吃卡赛（西藏一种油炸的面糖点心，有多种花色和口感），土豆也吃得少。我忍不住觉得他的每日作息也是血糖升高的诱因之一，但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很多年前我对中医感兴趣，自学过一些养生。现在回过去看，那些都是浮皮潦草的内容，比如脾畏恶湿邪什么的，但当时却很是当一回事。因此在拉萨工作的时候，会觉得那些法友们的生活方式“很不养生”。比如，偏偏在冬天才增加辩经夜场，在刺骨的寒风中辩经，晚上十点左右才散；再比如每天睡眠时间都不足，统共也就睡六小时左右；再再比如夏天雨季一到，辩经时直接坐在潮湿的石子地上，很容易受寒湿之类的（确实许多老一辈会得风湿病关节炎）……藏医对于养生也有一套心得，这些属于基础常识，当时的我确实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过了差不多十年才懂。那是听一位师长讲课。师长也是三大寺之一的毕业格西，身体很差，但修行不辍。他说：“如果你租了一辆车。花很高的价格租了一辆车，然后车行告诉你，你只有24小时能使用那辆车。你会怎么样？你会把车放在一边闲置吗？你会花大半天的时间来清洗、保养这辆老爷车吗？你会把那辆车只是当作拍照背景来炫耀吗？你不会的。你一想到自己只能使用24小时，而且花了很多很多的钱来租它，你就会拼命开，恨不得24小时就开。因为开得太用力，这段时间中这辆车可能会出点这样那样的小故障，但你不会很在意的，你只会想，管他的，反正我就只有这24小时可用，如果要修也是退车后他们的事，现在我只要尽情地使用它，榨干它的每一滴油。”“各位，这辆车就是我们的暇满人身”，师长说，“我们花了很大的福德才能换来这一个暇满人身——受持清净的戒律、努力上供下施、配合无垢的净愿，这就像是很多很多钱付的租金。而我们的生命又很短暂，死无常随时可能降临，这就好像是24小时的租期。好，你现在知道自己花了很大的代价来得到这个暇满人身，而且它的使用期限又很短暂，你是不是应该很用力地去善用这个暇满人身，就像拼命开那辆只租一天的车？”他们并不是在鼓励“有病不治”，或者说“为了修行完全不顾身体”，而是说在他们的价值观中，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暇满人身就应该是为修行而存在的。那就利用它，榨干它的最后一滴价值，用在修行上。在这个过程中，偶尔因为挤榨太用力，“这辆车”会有一些小故障，这时候应该去维修、保养（治疗、养护），但目的是为了它能继续运转，不至于抛锚在路上再也动不了了。因此，这种保养就带有了一种豁达和谦和，而不是为这眼前肉身的光洁鲜亮而产生沾沾自喜。所以在很多寺院，尤其是培养弘法者的佛学院，会有密不透风的时间安排。身体的运作有其客观规律，一旦违背客观规律，比如熬夜、长期受风寒，就容易虚弱、生病。我那几位正当壮年的僧人法友身体上各种小毛病，正是这一点的佐证。但所谓“为法忘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惊天动地舍命溅血的壮举，而是这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抉择，小小事少少时间都让步于“法”的甘愿。也是在拉萨的时候，在网络上听恩师夏坝仁波切讲《菩提道次第广论》的现场直播。他讲到宗喀巴大师仅仅活了六十二岁便圆寂，忍不住潸然泪下：“宗喀巴大师就是太累了。”而后来，当我再一次读《宗喀巴大师传》时，我留意到早在他五十出头时，妙音天女便现身提醒他在57岁那年便会有寿命的障碍。于是，大师在54岁到58岁之间，特别按照本尊文殊和妙音天女的嘱咐专修对治寿难的密法，并出现了成就的征兆。然而四年后，宗喀巴大师在甘丹寺的寝宫中安详示寂。从世俗的缘起角度，也许就是仁波切含泪说的，他太累了。暇满人身，这一辆租来的、租期很短的车，有的人选择每天擦得漂漂亮亮但几乎从不开，有的人偶尔开开大部分时间闲置，还有人甚至忘记自己以高价租过这么一辆车。而他们，是昼夜不停，开出十万八千里里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