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每周透析三次的喇嘛朋友

文摘   2024-11-09 08:39   日本  
有法友问起我曾经写过的那位尿毒症藏族僧人,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惊讶,且感动于仍有人记得他。最早写他的文章,和过去五年大多数的文字一样,都删了,但也许还有其他读者记得,且又加上之前那件轰轰烈烈的社会热点,女当事人和他面临的是同一种疾病困境,因此决定写一写他的现在。
他是甘孜州人,和我是一个年龄段的,今年也四十多了。
我和他相识于九年前,当时他是我一位师长寺院的铁棒喇嘛,执行寺规很严格,但私下待人却很好。
再后来就查出得了肾病。
也许是因为长期忽视、没有定期做体检的缘故,发现时就已经比较晚。没多久就迅猛进入第三期,也就是需要透析的那个阶段,俗称肾衰竭。
铁棒喇嘛当然是没办法再当了——这个工作对精力的要求比较高。
寺院在村里,但县里的医院也没有透析条件,于是他来成都,在一家定点医院附近租房。一切都安顿好以后发消息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中医,他想试一试。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生病的事,很吃惊,问他怎么不早就医。他讷讷,说之前都没注意到。我又问他有没有请师长观察?他很吃惊,说师长那么忙,我们死就死了,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
他家境很困难。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姐姐。虽然透析费用大部分可以用医保报销,但自费部分,以及在成都租房、生活,都是不小的经济负担。病弱的老母亲,和嫁到普通人家的姐姐,完全没有能力帮他。
于是我帮他联系上一个佛教公益慈善机构,他们有救治大病僧人的专项。机构派了工作人员对接,专门来成都看了看,确认了他的情况,在网页上发起了募捐,最后得到了一笔钱。
我在公众号写过他,很多人被他的那句“我们死就死了,怎么好用自己的小事去打扰师长呢?”所感动。
那句是真实的,但现在回过去看,那只是疾病初期的心境。在那个时候,他尚未意识到,“病痛”的真正面目,和“死亡”意味着什么。
我陪他看过中医,他自己也试过藏医,效果并不理想,最终还是回到了透析上。
透析是怎样的过程呢?每周三次,他要去医院。对于省会城市来说,”租房在附近”并不代表着下楼抬脚可达,只是说少挤几站地铁公交。在医院里,将体内的血液引流到血液透析机,将里面的毒素、多余液体全部清除,再引流回体内。
他手臂上永远有一条粗大的、弯弯曲曲的蚯蚓似的“瘘”。
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半年到一年之后,他开始彻底明白了“肾衰竭”是怎样一回事,自己的余生将过着怎样的日子。于是他的心境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求生的挣扎。
我记得,有相当一段时间他想方设法到处借钱,想要换一颗肾脏,也甚至找过当初那位工作人员,希望能再度发起一次募捐,被婉拒了。他也找过我,我咨询了我的医生朋友,朋友答复说,就算能等到肾源,手术费也要三四十万,而且,那毕竟是一颗来自别人身上的肾脏,和自己本来的身体不兼容,人体会出现一个“排异反应”,术后需要终生服用扛排异药物,这些药价格不菲,每个月要好几千,医保不一定能报,他哪来的经济能力承担呢?还是血透最适合他,医生朋友见过许多尿毒症病人靠血透活到几乎正常寿命。
相比起第一阶段的淡然,这个阶段不那么好看,对吧?但那是真实的。是几乎每一个人,在“病痛”和“死亡”面前,都几乎会有的挣扎。
在那个阶段,我能感觉到我的喇嘛朋友的焦灼、痛苦、不甘……有一段时间,他对“换肾”几乎是产生了执念,情绪失控。
但好在,这个阶段也过去了。
不知道是从那一刻起,或者说,他的理性也一直试图说服自己。到第二年,他就不再提换肾这件事。
他开始进入平静的生活阶段。每周三次透析,每次透析四小时左右。剩余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他在租来的房子里念经,并且接待其他从家乡寺院过来看病的僧人等等。
另外,出家人一般不允许做生意,但他的情况特殊——家境贫寒,募款也终有一天坐吃山空——寺院堪布特别开许,他可以做“贩卖三依”之外的生意(佛陀的身语意三依分别是佛像、佛经、佛塔),以换取自己持续治疗和租房生活的费用。他没有客源,于是会找一些比较好的藏香、护身符、藏医保健品之类的给我,我以高于市场的收购价从他那里批发,再放在自己店里卖,如果都卖掉了,再给他一笔分红。因为这样,我和他这几年都没断过联系。
今年上半年,我因为一件什么事打电话找他,电话被掐了。过一会他打电话过来抱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在医院”。
我顺口问:“透析吗?”
他说:“不是,帮不认识的藏族病人翻译。”
聊着聊着我才知道怎么回事。无论西藏、青海还是甘肃、川藏的藏族人,绝大多数人生病后的第一选项都是去成都,华西医院或者省医院。但语言不通,很多藏族病人无法和医生进行有效沟通。一次他去透析时遇到了这样一个藏族病人,就开始义务帮对方翻译,那个病人的亲戚朋友来成都看病时也是打电话找他,这样滚雪球式的越滚越大,最后很多藏族病人都来求助他了。
他有点骄傲地说:“你知道吗?我这几年已经帮过三千多个病人了!”
哗,平均一天三四个,这跑医院的频率!
见多了人,就知道人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病人懂礼貌,麻烦他一次也千恩万谢,来回打车费用也会奉上;有的人把帮助视为理所当然,凌晨一点都给他打电话,用命令式的语气让他“赶紧来XX医院”,去了忙活了一通,打车费也不提的;还有的人把他当护工使,让他跑上跑下帮忙缴费拿药,过后也就一声轻飘飘的“谢谢”;还有人说一口难懂的方言,他听不太明白,对方就把“不耐烦”挂脸上的。
我说,委屈你了。他说这没什么,我想我能够帮到人就行,就是有点心疼打车费。我说没事,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你告诉我,我给你报销打车费,他说那不行,你已经帮助过我很多了。
今年是我和他认识的第九年了,也是他透析的四年多快五年了。这几年中,我和他见面并不多,可能一年就一两次,但我见证了他心境的全部转变过程。从刚得知患病时的淡定(更像是一种懵圈),到焦灼求生一度失控,到平静对待病情,再到努力用这个受损的身体努力帮助他人、利益他人。
这是一个佛教徒的样子,这也是一个佛教徒应该有的样子。
作为大乘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在遭遇生命的困境时,也应该“不仅仅只想着自己”才对。信仰会给予我们支撑和勇气。
我希望自己也能活出佛教徒的样子,无论在任何境况下。
PS,避免讥嫌,这篇文章就不开赞赏了。

帕摩
愿恒久追随新旧噶当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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