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艺术的故事》E.H.贡布里希:艺术史是观念变化的历史

文化   2025-01-18 13:02   浙江  


「整个艺术发展史

 不是技术熟练程度的发展史,

 而是观念和要求的变化史。」


作者 E.H.贡布里希(1909-2001)




什么是艺术?


这是一个过于空泛和抽象的问题,一千个思想家心中有一千个对艺术的定义,以至于试图为所谓“艺术”著书立传的贡布里希,在本书一开篇就说出了他那句著名的宣言:「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而已。」


贡布里希拒绝把艺术看作一种拥有永恒而确凿的内在精神的东西,更拒绝在艺术史中追求某个恒定而万能的规律。


在他眼中,艺术是从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创作中涌现出来的东西,它之所指,随年代和地点的不同而大相径庭:从原始人画在洞窟中的野牛到教堂穹顶的精美彩绘,从王室贵胄端坐的肖像到招贴上的广告,「只要一件事情做得无比美好,我们由于单纯欣赏他的做法几乎忘记问一问他的意图,这时我们就会谈到艺术」


因此,艺术史家的任务,不是去定义艺术,更不是去判定不同时代艺术的优劣,而是去发现和解释艺术家们的成就,把他们创作的理由和追寻的目标呈现出来。


「整个艺术发展史不是技术熟练程度的发展史,而是观念和要求的变化史。」


我认为这句话便是本书题眼所在。


在史前期,艺术家追求的是“发挥威力”。那时的艺术作品不是为了被人欣赏而创作,而是一种对威力的符号化的表达,因此雕塑或绘画与实物的相似程度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保留可识别的特征或模式就足够。这就是著名的野牛画在漆黑的洞穴中的原因,也是图腾诞生的原因。



在古埃及,艺术家追求的是“完整与永恒”。他们的创作并非立足于人在特定时刻所能看到什么,而是立足于他们对一个场面的所有认知,他们要用最能表现一个事物特点的方式来呈现它。正因如此,他们画花园时便会将一切家园中应有之物全部摆放进画面;他们以俯视图画池塘、以侧视图画树木鱼鸭,他们以侧面画面孔、以正面画眼睛、以正面画躯干、又以侧面画足部;他们为画面赋予绝对的精确和秩序,消除动态和偶然以贴近永恒与神圣。



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艺术家的追求由“一切所知”向“一瞬所见”转变。他们开始在古埃及式的精确秩序和自由动态之间寻求新的平衡点。于是在公元前500年的花瓶上,一位艺术家破天荒地将人的一只脚画成了从正面看的样子,使透视短缩法进入了艺术的视野;于是米龙为掷铁饼者赋予了完美无的人体,并以正面的躯干和侧面的双腿双臂这古埃及式的方式呈现出来,最终组合成动态的人体。



在公元前4世纪至1世纪的希腊化世界,艺术家有了艺术的自觉,他们追求“动人”,为动人而美化。在米洛的维纳斯身上,我们看到的是艺术家把不符合完美人体理想的地方都去掉后,留下的最美丽健康的身躯;在亚历山大大帝像脸上,我们看到的是肖似神祇的俊美面容,和或许来自真实大帝的倨傲神情。



在1至4世纪的罗马,艺术家的追求是“彰显宏伟”“记录历史”。万神庙用石拱撑起第二个天穹,维斯佩申皇帝像不加美化地逼真,图拉真功绩柱密密麻麻地雕刻着达吉亚战争胜利的经过。希腊式的精美、和谐、动人,向罗马式的宏伟、简单、务实转型。



在5至13世纪的世界中央,拜占庭的艺术家追求“展现神力”。基督教会重塑了艺术,教堂绘画是超自然的另一边世界的神秘反映,因此必须严格遵循一系列范式;同时,绘画和雕塑的最大作用是传教,因此必须力求简单明了,舍弃一切会分散对神圣主旨的注意力的装饰。那些金光闪闪的镶嵌画与祭坛画,无不是古埃及艺术的复兴,庄严、永恒、神圣。



在2至13世纪世界的东方,伊斯兰教国家与中国的艺术家追求之物是“现实之外的心灵世界”。前者由于制像禁令而走上了一条更加抽象和梦幻的道路,彻底抛弃现实世界的事物,用线条和色彩构筑梦幻世界。后者则在佛与道的熏陶下注重整体和圆融,描画内心品格而非临摹实物,同时有着当时独特的对曲线和圆弧的大量使用,优美生动,毫无生硬之感。



在6至11世纪世界的西方,中世纪的西欧艺术家追求的是“讲述宗教故事”。宗教故事的古典范式与本地画家对卷曲交错的复杂图案的偏好相遇,诞生出一种讲故事的艺术。同样是承载宗教元素,这里的绘画比拜占庭的少了庄严,而多了情感;同样是叙述事件,这里的绘画比罗马的少了写实,而突出了教义重点。



当欧洲进入12世纪,战斗的基督教会让艺术家更迫切地追求“神圣教义”。此时,一切形式皆为教会圣训让路,一切存在皆为传达神圣而用,于是艺术家最终彻底摆脱了自然的束缚。当他们不必把事物表现成眼见的模样,大胆地使用色彩和构图时,彩色玻璃窗这样的艺术品就诞生了。



13世纪,随着基督教在欧洲的胜利,艺术家的对“真情实感”的追求又逐渐抬头。在同样的基督教绘画中,此时的艺术家愿意用更多的笔墨绘制人物的姿态和表情,使画作感染观看者。情感表达的重要性压过了完整叙事或彰显神圣。



14世纪是属于市民的世纪,商业繁荣使市民越来越摆脱教会与封建领主的权力约束,艺术家对“风雅”的追求,正是14世纪趣味的反映。艺术家的兴趣从宗教上移开,开始关注个人以及自然的一角,肖像画、自画像以及写生作品在此时出现。



15世纪,文艺复兴拉开序幕,艺术家在从教会的桎梏中解放后,在科学发展的加持下,开始大胆地追求“写实”。意大利的艺术家从透视法和解剖学中得到启发,在二维的墙面上画出三维的轮廓;北方的艺术家们则从镜子中获得灵感,勾画忠实于自然的细节。



16世纪,文艺复兴进入高潮,艺术家在真实之上追求“和谐”。在意大利南部的托斯卡纳和罗马,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等巨匠用完美的设计和平衡的布局追求画面的和谐,同时又不牺牲色彩和轮廓的正确。同一时期,在威尼斯和意大利北部,提香、乔尔乔内和科雷乔却走上了用色彩和光线来达成和谐的道路,色彩拥有了平衡画面的重量,光线则可引导视线方向。



16世纪后期,前辈们的完美和谐已不再能满足艺术家们,他们要追求的是超越和谐的“激动人心”。正是在对大师的反叛中,贾姆波洛尼亚用沉重的青铜雕刻出轻得仿佛就要凌空飞起的墨丘利,埃尔·格列柯用夸张的形变和色彩演绎出《启示录》里迷幻的一幕。



17世纪,艺术家似乎在经历了和谐和对和谐的反叛之后,又走到了融合之境。天主教欧洲的画家们的主题大都还局限在宗教、教会领袖和贵族上,但他们用新鲜的眼光从自然中学习,用不同的方式使用色彩、布局画面,追求“新颖的和谐”。新教荷兰则极大开拓了普通人的肖像画、风景画、静物画等多元的主题,他们意识到题材是次要的,更进一步地开始追求“自然与平凡中的纯粹之美”



17世纪后期至18世纪,天主教欧洲的艺术家们追求“征服人心”。罗马教会用舞台化的装饰艺术和煽情的雕塑定格宗教体验,国王和君主们也建造起一座座奢侈的宫殿来宣告强权,巴洛克风格就此出现,试图用极致的复杂和奢华来抢占人心的位置。



在18世纪新教的欧洲,情况却很不同,艺术家摒弃巴洛克式的幻想,用对“理性”的追求呼应哲学的号召。他们用节制、庄重的线条建造教堂和府邸,用富有感情的笔触描画普通人的肖像。



到了19世纪,上帝已死,艺术家的追求完全地个人化,再加上日本版画和摄影技术的洗礼,一场场艺术革命就此发生。德拉克洛瓦追求“色调和戏剧性”,米勒追求“日常生活中的庄严感”,库尔贝追求“质朴的真实”,马内、莫奈和雷诺阿追求“印象的真实”,惠勒斯追求“以色彩和形状反映题材”……



19世纪末,在一系列此起彼伏的革命之后,艺术家们纷纷决定牺牲模仿自然这个艺术目标,转而追求其他的悦目效果,即使牺牲立体感和正确的透视也在所不惜。这些艺术家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新标准:塞尚探索形状和色彩的关系,追求“秩序感”和“平衡感”;梵高用色彩和形状表达感情,追求“强烈”和“激情”;高更在原始部落的艺术中获得启发,追求“单纯”和“直率”。



20世纪,现代艺术家们追求“独创性”。进入新世纪,艺术的定义已彻底翻转,无论是画其所知,还是画其所见,都已不再足够。立体主义用二维画布上的多维碎片与观看者玩“解谜游戏”,表现主义召唤起观看者的情感共鸣,超现实主义描绘潜意识里的梦境,达达主义挑衅艺术的神经,抽象主义用纯粹的线条和颜色表达音乐性、跃动感、潜意识甚至虚无这样的概念。





纵观艺术史,艺术绝非在一条管道中前进,而是如同一个球在美学之网上四处滚动。


艺术在某一方面获得的收获,总会被另一个方面的损失抵消,正如小球接近一条边坡时,总是在远离另一条边。


崇高、永恒与逼真、动态就是一组对边。


当古埃及人使用固定的姿势描绘人体,使用金色的颜料铺陈背景时,当战斗中的天主教会用五彩的玻璃组成圣象,把抽象的场景作为背景时,一切都显得神圣而隽永,一切又都显得僵硬且失真。



当达芬奇为蒙娜丽莎的嘴角添上神秘的阴影,当丁托列托为他的人物安排仿佛定格的舞台剧照般的各异姿势,当马内用凌乱的笔触勾勒跑动中的马匹,当雷诺阿用模糊的轮廓呈现舞会上跃动的阳光斑点,一切仿佛就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一切又都转瞬即逝,无法唤起人们对永恒彼岸的想象。



和谐与激动人心是另一组对边。


当波提切利用优美的轮廓勾勒维纳斯的身体、用柔和的色彩填充整张图画时,当米开朗琪罗在创造亚当中在对角作画,又让圣手的一触成为画面的焦点,当拉斐尔画出圣母那半隐没于阴影中的宁静面容和怀抱圣婴的稳定而完美的姿态,一切都那么和谐,没有一丝杂音,使人感到安稳与祥和,一切又都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使人有时恨不得向这湖水中扔一块石子。



当格列柯用广角镜般的构图和扭曲的人体来凸显末日来临前的恐怖,当梵高用浓烈的色彩和火焰般的笔触描画他的世界,当蒙克扭曲了一切形体与轮廓以画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一切都被猛烈的情绪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一切又都失却了古典的优雅气息。



所见与所知又是一组对边。


当古希腊人用短小的提醒与五个圆圈画出正面站立之人的足部,当马萨乔在教堂的墙壁上用画笔开辟出一个耶稣受难的房间,当杨·凡·艾克勾勒每一笔镜中反射的细节,当马内用偏移的色彩还原室外阳光下的真实细节,一切都越来越贴近你我眼见的真实,一切又都在远离我们脑海中关于事物的概念。



当古埃及人以绘制详细地图般的热情画出花园中所有的事物,当惠勒斯用灰色与黑色的大块布局呈现母亲孤独的心绪,当毕加索在一幅画中摆放进小提琴的各个侧面,当达利让每一个形状同时表示几种事物、让色彩融合进多种意义,一切皆非你我目力可及,一切又都发生在你我的认知、想象与梦境之中。





我想,艺术归根结底是一场关于「什么是真实」的哲学思考。


有的艺术家认为永恒为真,有的则认为当下为真。


有的艺术家认为忠实自然为真,有的则认为忠实理想为真。


有的艺术家认为客观呈现为真,有的则认为主观情感为真。


有的艺术家认为宏大叙事承载的理念为真,有的则认为平凡日常的纯粹之美为真。


有的艺术家认为囊括事物的方方面面为真,有的则认为观看事物的一个视角即为真。


有的艺术家认为具象事物为真,有的则认为那背后的抽象概念才是真。


在艺术这个领域,并不存在绝对的真理,正如自哲学伊始延续至今的唯名论与实在论、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间的永恒对垒。


直到今天,艺术的观念依旧在刷新,艺术之球依旧在滚动不停。


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家追求的会是什么呢?


在我们这个时代,什么是真实呢?




. The End .


沙之书中的阿莱夫
书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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