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agination is not a state:
it is the human existence itself.
—— William Blake
当我读到作者在《自序 从猿到神》中提到翁贝托·艾柯、厄休拉·勒古恩、博尔赫斯和托卡尔丘克,提到nonogram、扫雷和数独时,一种遇到同类的兴奋感便油然而生。随着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的推进,我愈发感到与作者的同频。令我们着迷的东西是如此相似:自指、循环、意识、生命、复杂科学,再加上对不可知论的无端神往。我似乎没看到有人评价说作者独具幽默感,但我却时不时会被作者戳中笑点,不知这是否又是一个我与作者脑波共振的证据。比如,说到未来的人类在脑机接口下敞开身心、连接彼此,作者幽幽地点明这种连接的两面性:「早在两千年前,施梦者就已经讲过,连接可能增强力量,也可能将一切毁于一场火攻。」又如,在第一篇小说《铸梦》中,作者应当是将儒家的“礼”设定为某种“图灵完备语言”:「圣人说,兼用诸礼,可得一切可算之果。」这种表述本身就很好玩了,更好玩的是,我暗戳戳地在此划线评论说「然后是不是就要遇到停机问题了」,结果作者真的在最后一篇故事《沙与星》中写了停机问题,读到那儿我真的笑出了声。
说回书本身,这是一部由一篇自序加上七篇故事组成的短篇集,其中自序事实上也可以看作是一篇小说。本书在豆瓣的分类是科幻小说,作者本人则认为更准确表述方式是推想小说(就像勒古恩和阿特伍德形容自己的小说那样)。海因莱因对推想小说的定义很好地概括了本书的方向:「推想小说关注的不是科学或技术,而是人类对科学或技术造成的新情况的反应,推想小说强调的是人类而不是技术问题。」我认为全书包含自序在内的八篇故事都是从不同侧面向着同一个主题的接近,这个主题就是那亘古的一问:“我是谁?”《涂色世界》写技术改造人类的体验,体验塑造不同的心灵,新人类诞生于新技术;《谁能拥有月亮》写破碎、奇异、如梦般的体验刺激大脑重塑神经元,产生新的感受和认知,形成新的概念、联系和规则;《破境》写创作者的真实保存在作品中,人的真实保存在交谈、经历、理解、回忆中,每一次作品被阅读、每一次记忆被想起,人就在不同的躯壳中部分地复活;《沙与星》写以生命游戏为代表的复杂科学作路引,人类的最终形态是成为一团意识,载体为何不再重要、不再必要,重要的是一种「试图连接不可连接之物的渴望」;最后,也是最初,《自序 从猿到神》写“猿-人-神”的路径已成,自指的虚构使人诞生、使人成神、也使人造神。七个故事,是七段台阶,生命一边走上台阶一边脱去骨血肉身,同时领悟真实,从实体到虚构,从猿到神。而真正的创造需内隐自指,因此开篇那虚构的序言,也通过同构了整部作品而指向了自身,完成最后的闭环。作者用诗意的语言编码了一场有趣的生命游戏,正如自序最后那句话所说:「现在,让我们开始玩。」
人的本质涵盖了抽象和创造的能力,而这种能力不仅仅是一时的体验,而是贯穿整个生命的存在。我猜假如作者继续写下去,或许她会在作品中加入Quine结构和Kleene第二递归定理。Quine结构是一种能够自我复制的构造,就像博尔赫斯笔下那让人不断增殖的镜子。经典的Quine结构就是一个分形结构,正如博尔赫斯笔下不断延伸的迷宫。Kleene第二递归定理表明,存在无穷多个Quine结构,且任意可计算的功能以Quine结构实现,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复制自己,模拟、解释、修正、反思等等在理论上都是可能的。配图为Maurits Cornelis Escher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