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生命的礼物》欧文·D.亚隆 玛丽莲·亚隆:执子之手,直面生死
文化
2024-11-27 23:59
浙江
关注心理学的书友,一定对欧文·亚隆这个名字不陌生。他是《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当尼采哭泣》等书的作者,也是当世仅存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大师。另一位作者,玛丽莲·亚隆是比较文学与性别研究学者,也是欧文的妻子。2019年,87岁的玛丽莲被确诊多发性骨髓瘤,死亡的威胁迫在眼前。88岁的欧文,尽管一生都在研究生命、死亡、爱与存在的意义这四大主题,但直到面对爱人离世的现实时,才第一次像溺水般真正置身于这些深刻的主题之中。在可预见的绝望即将到来前,玛丽莲及时的提议成为这本书出现的契机:「我心里有一本书,我们应该一起写。我想记录我们面前的艰难日子。也许我们的试验对别的其中一人面临致命疾病的夫妇会有些用处。」本书的前半部由玛丽莲和欧文交替写作的章节构成,而后半部则由欧文在玛丽莲去世后独自完成。正如玛丽莲所说,完成这本书「需要两个头脑而不是一个」。本书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此,它同时包含了两个视角,即将离世之人的视角和承受丧失之痛的人的视角。读完玛丽莲的部分,我已经把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士当作了我的人生榜样,她的睿智、勇敢和温柔令我由衷赞叹,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她那样活着,然后像她那样死去。这并非说她已对生失去了兴趣,而是在尝试了各种治疗方案,发现必须在痛苦地苟延残喘和死亡之间选择时,主动选择了后者。用玛丽莲的话说,她已是“死亦有时”了。一是看向未来,如果此时不死去,便只能在愈发激进的治疗方案中,被痛苦折磨而逐渐丧失生而为人的理智和尊严。死亡本身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在那之前要失去自我,失去尊严。如何才算作为一个人活着?有呼吸和心跳还不够,还需要保有对自我的价值感和认同感,需要至少有时能够感受到自如、愉悦和爱。在此意义上,以缓解痛苦为主要目的、并在必要时提供安乐死服务的安宁疗护,不是等待死亡,而是拥抱生命。二是看向过去,回顾一生,充实而满足,已没有什么必须弥补的遗憾。玛丽莲用四叶草为喻形容她生命中重要之事,第一个叶片是家人和亲密的朋友,第二个叶片是教授和作家的工作,第三个叶片是自然的美和真,第四个叶片是“灵性”,包含道德的驱动、意义的追寻等等。她一生都以此为原则,种出并守护着属于她自己的四叶草。在面对死亡时,这株茁壮的四叶草给予了她无愧的底气。当死亡成为切近之事,玛丽莲希望用最后的时间来与她所珍视的人和物告别。她用约见、电话或书信的形式,与亲朋好友告别;她与丈夫欧文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一起写作,这本书也是她给欧文的告别信;她努力为珍视的私人物件寻找合适的归属,将衣服、首饰和装饰品赠予喜爱它们的子孙辈,将法语藏书捐赠给大学图书馆,将狄更斯的珍藏本送给成为剧作导演的儿子……并非所有告别都令人满意,比如因没有足够的体力和时间回信而只能用群发的形式回复很多关心的邮件,也并非所有物件都能有妥善的去处,比如来自埃及和巴厘岛的工艺品、比如德语的藏书,想到与这些人和物件之间的美好回忆都将随着她的死亡而消散,玛丽莲依旧感到痛惜,但她最后的馈赠在使旧物上的余晖延续的同时,也创造了新的美好回忆。就像她对小儿子和她的妻子说,「他们可以拥有这些中国刺绣,“只是要记得告诉你们的孩子,这是爷爷奶奶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买的”」。相比于苦苦挣扎、被一波又一波的痛苦耗尽力气后,不甘不愿地死去,这样在自己的安排下好好告别、坦然赴死实在美好得多。正如欧文所写:「重要他人的去世,最容易把我们推到死亡面前。」欧文日日眼见玛丽莲在病魔和治疗副作用的双重折磨下丧失生气,同僚旧友的相继离世以及自己记忆力的衰退也同时加剧了他体会到的死亡焦虑。而当玛丽莲终于去世,欧文先是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对其他女性的强烈性欲,令他羞愧到恐慌的地步,接着又发现自己总是出现充满矛盾的想法,做出充满矛盾的行为,例如下意识地录制电视节目给玛丽莲看、兴致勃勃地去书店拍照想发给玛丽莲等等,在知晓玛丽莲已经不在的同时,又出现了可以分享经历的错觉。欧文作为心理学家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不但坦诚地将这些会令人难堪的情绪和现象记录下来,还对其进行了反思和理论分析。对于自己体会到的死亡焦虑,欧文将它拆解为两方面的恐惧,一方面是对“失去过去”的不安,「真正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我意识到,如此充满了情感的生动往事,却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脑海中」,另一方面是对未竟之事的遗憾,最可怕的是「所有那些我将不再有机会去做的事」。那么在其反面,假如通过书写或讲述的方式将记忆延续,或通过互动创造属于更多人的美好回忆,假如妥善而充分地去生活,像玛丽莲那样用87年的人生践行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或可缓解死亡焦虑。「你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对我而言,这便是真理。」另一方面,在伴侣离世的巨大痛苦中,人就是会出现种种不符合常理的行为的。性欲的出现与强烈的哀伤有着强相关:「当一个人因为悲伤而麻木时,性爱能帮助他们保有一些感受。……性的念头在感受上极为真切,它激活了我,让我确认了生命的存在,把我从对死亡的凝视中唤醒。」这个现象并不为大众熟知,或许是因为性这种私密的话题很难被放在公共语境下讨论,尤其是在重要他人离世时,承认自己的性欲尤为不合时宜,令人难堪。但依旧存在一些记录显示性与哀伤之间的关联。这或许是一个值得更多研究的心理学领域。对离世之人的矛盾想法亦是正常的,因为我们的大脑中有两种独立运作的记忆,显性记忆涉及已发生事件的记忆的形成和有意识的检索,隐性记忆则涉及无意识的技能、习惯和其他自动化行为,两种记忆运作在不同的脑区。伴侣离世这个事实被显性记忆记住了,但与伴侣之间长期生活所形成的惯性却依然在隐性记忆中存在着。因此对死亡理性认知下的痛苦和隐性程序驱动的希望分享的激情,就是会同时存在。假如有一天作为读者的我也要面对巨大的丧失之痛,我想这本书教会我的便是无需苛责或怀疑自己,只需以平常心待之,等待时间将这些矛盾归位。
相恋70余年,结婚65年,这对年近九旬的爱侣仿佛在生命终曲中共舞般,写下这本书。这本书是克制的心理实录,是真挚的临终日记,是互诉衷肠的情书,也是对终将面对相似处境的读者的慰藉与指南,呼应着存在主义心理学对生命、死亡、爱与存在的意义的探究。或许就像这本书所承载的东西一样,我们无法割裂死亡来探讨生命、爱与存在的意义,四者本就是一体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反过来说,或许只有深刻地思考过死亡,才能明白如何好好去爱,如何好好使用这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