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大哲学家》布莱恩·麦基:15次对话串联起2500年哲学史
文化
2024-10-09 23:05
浙江
作者 布莱恩·麦基(1930.4.12-2019.7.26)
本书源于BBC在1987年开始播出的一档系列电视节目。再每一期节目中,英国哲学家布莱恩·麦基都以一位哲学家或一个哲学流派为主题,邀请一位在相关主题的研究中颇有建树的学者进行对谈。但这本书并非简单将电视节目转为文字稿出版,在成书过程中,麦基与对话者对内容进行了详细的润色乃至彻底的重构,使其更加严谨和完整。因此本书虽然依旧保留了对谈的形式,但已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即便是对于看过BBC这档节目的观众来说,这本书依旧值得一读。
全书15个章节,对应15次对话,涉及25位哲学家,以点带面地覆盖了从古希腊到20世纪中叶最重要的哲学思想,构成了一幅源远流长的哲学史图景。每个章节都从麦基的开场白开始,先概括本章涉及的哲学家的生平和主要成就,然后引出对话嘉宾。从这段生动而充满节奏感的文字中,我仿佛能看到对应的电视画面,先是麦基特写,偶尔插入主题相关的哲学家的肖像或书籍封面,然后镜头给到受邀嘉宾,最后镜头切换到整个对谈的场景,对谈正式开始。第一期对话从「第一个写下我们现在实际拥有的作品的哲学家」柏拉图开始,最后一期对话则以「最近去世的一位广受赞誉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收尾。古希腊哲学和中世纪哲学的研究重点在于“存在的本质是什么”。柏拉图自上而下地构建存在,他认为存在一个独立于经验世界的“理念世界”,其中存在的“美”、“正义”、“猫”、“狗”等一般理念是事物存在的根据。亚里士多德则自下而上地构建存在,他认为事物的本质是形式或结构,但这形式是特殊的而非普遍的,经验世界的每个具体事物都有自己的形式。中世纪哲学家在上帝构建存在的前提之下,希望调和古典哲学与基督教。奥古斯丁继承和利用了柏拉图“经验世界”与“理念世界”二重对立的观点,发展出肉体与灵魂、人间与天国的二重对立。
托马斯·阿奎那从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推动力”出发,提出了对上帝存在的五个论证,同时,他也反对亚里士多德认为可以证明世界没有开端、永恒存在的观点,他相信人类既无法证明它有、也无法证明它没有一个开端。中世纪哲学的贡献不在于提出了“正确的信念”,而在于他们相信关于世界和思想的真理可以通过独立的推理发现。自笛卡尔而来的现代哲学家发现,在研究“存在的本质”之前,首先要确定“我能知道什么”。对此,欧陆和英国的哲学家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前者相信最基本的知识来自于纯粹的理性思考,被称作理性主义者,后者认为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感觉和经验,被称作经验主义者。欧陆理性主义的代表人物有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笛卡尔在使用理性检视一切命题后,认为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在思考这件事,以及他(作为思考的主体)存在。由此出发,笛卡尔论证了上帝的存在,并由此建立二元论世界观,即存在两种不同种类的实体组成的世界,一个纯粹思想的主体与一个纯粹广延的客体。外部世界是纯粹广延的客体,可以被科学研究。这也留下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未解之题:精神与物质如何相互作用。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同样从逻辑演绎出发,却与保留了可识别的物质世界的笛卡尔不同,得出了世界真实的模样与普通人的认知非常不同的观点。斯宾诺莎的世界是一个统一的实体,同时具有精神与广延这两种属性,两种属性都是这一个实体局部和临时出现的褶皱。而莱布尼兹则认为真实世界是纯粹精神的,他的论证是:因为任何具有广延的复杂物质都可以分割为简单物质,所以分割到最后,最终不可分割的必定是没有广延的纯粹精神的东西,这个东西莱布尼兹称之为“单子”,它可以出在空间中而不占据任何空间,我们感受到的物质则是由单子的活动所产生的副产品。另一边,英国经验主义的代表人物有洛克、贝克莱和休谟。洛克则认为观念本质上是感官的,我们所有的思想都是由在感官经验中获得的简单要素组成的,并且每个要素或“简单观念”都表征现实中引起感官经验的事物。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所有知识都通过感官传递给给我们,因此是间接的,我们无法直接接触物质本身,我们无法了解事物的根本本质。贝克莱则认为,既然我们从未直接体验过物质本身,那就没有理由保留洛克理论中外部物质世界,所谓物质世界只是上帝在人类心灵中创造的一种连续而有序的观念。在他看来,物质假设并不比上帝假设更有效,反而徒增了麻烦。在物质假设中,我们永远无法真正通过科学认知世界,因而科学的意义是存疑的;而在上帝假设中,上帝直接把经验给予了我们,经验就是世界的本质,我们用科学研究经验便是在认知世界本身。休谟在贝克莱的我们无法证明物质存在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提出我们也无法证明任何事物的一致性和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包括经验与自我。我们从未在经验中真正观察到因果关系,我们观察到的只有两件事接连发生;经验也没有提供任何证据去证明那些现在不被我体验的东西是存在的;同时,我们向内检视自我,只能感受到一团感受、观念的云雾,而非一个实体的自我。我们所知的是那么少,少到只有这一刻被我感知到的东西是可以确定的。因此,我们依靠的不是理性,而是相信的本能。康德将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这两个流派汇聚到了一起。他在洛克的基础上,同意存在人类可以经验的世界(表象世界)和人类无法知道的世界(物自体)。同时,他提出存在一系列先验的、无法通过经验证明的东西,包括空间、时间、有序性和可预测性,这些东西是人类在认识世界时强加给经验的,因此也是人类知识的边界所在。他使用理性主义的框架消解了休谟的疑虑。科学与表象世界调和,因此也与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调和;其他的则属于物自体的范畴,不可知。黑格尔是康德的继承者与发展者。就如贝克莱认为没有必要保留洛克理论中的物质世界一样,黑格尔也认为没有必要保留康德理论中的物自体,因为除了通过我们心灵带来的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概念,我们实际上无法知道任何东西。黑格尔认为心灵或精神就是终极现实。并且,只有当所有现实都是精神的,消弭了主客体之分时,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而不是获得表象的或虚假的知识,这样才可能杜绝怀疑论。黑格尔还将历史的概念引入了认识论,全部的现实是一个历史的过程,理解现实意味着不是理解特定的事态,而是理解变化的过程。马克思的思想与黑格尔的思想模式完全相同,仅仅是用“物质对象”替代了后者的“精神对象”,「这就好像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继承了一长串方程,并用不同的x值代替,但方程本身保持不变」。但马克思却没有对他的唯物主义进行哲学上的论证,只是把它接受为一种明显的东西。叔本华的思想直接继承自康德,并融入了印度教、佛教等东方思想。在考察现象世界的本质时,他提出了现象世界的终点必然是能量(意志),物质是能量(意志)的实例化。由此,我们也获得了一个关于物自体的知识,即物自体在现象世界的呈现方式是能量(意志)。叔本华认为这种能量(意志)是邪恶的、令人憎恶的,不存在比存在更好,因此需要通过审美活动来从这能量(意志)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尼采受叔本华影响巨大,继承了叔本华的事实判断,但颠倒了其价值判断。他继承了意志的概念,却并不将其视为罪恶和不幸的根源,反而将它视为人类力量的源泉和根源。尼采认为人的最高目标就是发挥权力意志,以一种不受约束的方式达到才能到极限。尼采明白这会引发冲突,但他欢迎冲突。胡塞尔在我们唯一能确知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意识这一点上与笛卡尔观点一致,在我们无法在实践中区分意识状态和意识对象这一点上与休谟观点一致,在此之上,胡塞尔提出我们的意识对象确实作为我们的意识对象而存在,因此我们可以对意识对象本身进行研究,而不必对它的其他存在状态进行假设。这就是现象学的开端。胡塞尔是笛卡尔-休谟-康德哲学传统的集大成者,该传统中人类作为主体存在,海德格尔的出发点则是反叛这种主客体的关系。他发现人与事物的关系通常并不是主客体的关系,很多时候意识在人与事物的关系中并不扮演必要的角色,比如熟练地开门、写字、锤钉子时,我们并不会意识到门把手、笔和锤子作为客体存在,它们仿佛是“透明”的。因此我们根本无需推断或者证明世界的存在,我们本就在它之中,并属于它。我们不断试图证明外部世界的存在,就好像我们被某种内部世界困住了一样。当然,确实有时需要意识的参与,那是“门把手被卡住”的时候,只有这种情况下,才来到了胡塞尔现象学的范畴。同时,还有另一种遇见事物的方式,就是把事物的属性拆解出来观察,例如我们把描述锤子重达一公斤,这或许是科学理论的解释方式,却并非对日常有意义的世界的描述。关于存在主义,萨特是有启发性的存在主义版本的胡塞尔,他以为他在完善海德格尔,却依旧谈论主体,人的存在是自由的,一个个体主体,通过其意向性赋予一切以意义。梅洛-庞蒂则事实上走上了海德格尔的进路,他将身体和知觉这两个概念引入体系,弥补了《存在与时间》的两大鸿沟,从而完成了海德格尔的实践图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来源于对笛卡尔哲学传统的批判和康德的启发。实用主义的创立者皮尔士把一切知识都归结为“实用的”信念,把关于知识的问题被归结为确定信念以便使之成为行动的工具的问题。哲学的目的就是确定信念,探究(提出理论、接受检验、归纳评估)是确定信念的方式,而探究是由实在引导的。最后,实用主义是衡量意义的标准,意义总是行动或实践相关。威廉·詹姆斯是让“实用主义”这个词发扬光大的人,他关心的是在理论之间进行选择的问题,他提出我们的信念必须与证据相符,当且仅当两种理论的证据平衡相等时,才能够考虑证据以外的标准。美国实用主义的另一员大将杜威,试图将实用主义的探究方法应用于人类活动的其他领域,尤其是政治领域和教学领域。从笛卡尔到20世纪,哲学家们始终对“真理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各执一词,理性主义、经验主义以及二者的融合与批判产生的思想都提出了各自的看法。最终,哲学的目的从探究“我能认识什么”退回到了“如何准确地表达”。弗雷格试图证明数学的最初假设可以从最基本的逻辑原理中推导出来,从而构建出一个作为必然的真理体系的数学。他发现与当时主流看法不同的是,逻辑定律与人类的心理过程无关,逻辑是完全客观的。由此,现代逻辑哲学登场。罗素揭示了弗雷格建立的逻辑系统中包含的一个自我指涉悖论,并用类型理论处理了这个悖论。他认为哲学是由对我们重要信念的澄清(因此是分析)和证成(因此是论证)组成的。罗素的学生维特根斯坦在他生命的不同阶段提出了两种不相容的哲学,两种哲学都分别影响了一代人。尽管这两种哲学彼此不相容,但都在试图在有效的和无效的语言之间划定界限,也就是在意义结束和无意义开始之处划出一条线。他早期的哲学理论上意义图画论,句子是描绘现实的图画,除非语言以某种方式反映现实,否则句子就不可能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语言是陈述现实的语言,而在现实之上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则是无法言说的。他后期的哲学则是完全颠覆性的。他不再认为语言是现实的图画,即现实世界的结构决定了语言的结构,转而认为语言是一种思考世界的工具,我们的语言结构决定了我们思考现实的方式。日常语言的使用中充满了多重性和多样性,词语并非与表征对象、心灵观念或某种本质一一对应,语言的多种意义相互交叉和重叠,在具体的使用之中呈现意义。语言作为认知工具意味着,在语言之外不存在另一个视角,我们总是在语言内部工作,除语言外不存在思维,甚至不存在经验。因此,哲学问题来自于概念的混乱,概念混乱的根源是语言的深层滥用。哲学家的工作仅仅是揭示混乱的原因,当做到这一点时,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从古希腊和中世纪哲学的本体论探究,到笛卡尔而始的认识论聚焦,再到20世纪出现的语言论,2500年的哲学史在15次对话中汇聚成一条主干明晰的大河,从上游到下游既有传承和发展,也有反叛和转向,25位重要的哲学家就像沿河的重要城市,既标记着河流的大体走势,又不乏各自的特点和魅力。
本书以对谈为体,因此相比其他哲学史著作用语更加平易近人,易读性高。但这并不意味着肤浅。书中对谈绝不仅仅浮于表层,也不是嘉宾的个人秀,而是一场场货真价实的交锋。这正是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麦基拥有极高的哲学素养,还很会把控节奏,因此总能适时指出嘉宾表述不够清晰或尚需深入说明的地方,层层递进地把对话引向更清晰、更深刻的方向。而对谈者也都博学且坦诚,全然没有和稀泥的打算,从不吝于给出明确的观点。比方说,麦基乐于提出一些普通大众对哲学家的看法,并询问嘉宾它是否正确或是否存在偏颇。这些问题也往往是尖锐的,同时也是我这样的“哲学吃瓜群众”喜闻乐见的。例如,亚里士多德存在低估了女性、社会底层和外国人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仅仅看作一种时代局限性,与他同时期的人是不是都有同样想法?马克思是不是一位对哲学做出原创性贡献的哲学家?将尼采与法西斯主义联系起来是否公平?嘉宾给出的答案是极有冲击力的否、否、是。具体论证我就不在此赘述了,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自己去书中一探究竟。本书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地方,就是对于一些常见的误解,嘉宾会做出澄清,这些澄清我没有在别的书中见到过。例如,莱布尼兹考察上帝与世界的关系时,提出的“这个世界是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招致伏尔泰的嘲讽,现代的无神论读者也往往无法接受这个解释。而事实上,莱布尼兹所言的“最好的世界”「并不是人道上、实践上和情感上最好的世界,而是以更抽象、形而上学的方式选择了最好的可能世界——粗略地说,在这个可能世界中,有最大量的存在」。又如,叔本华对“意志”这个词的使用引发了无穷无尽的误解。尽管他反复强调“意志”与主观的生命、个性、目标、目的等无关,但还是有许多读者认为“意志”暗示了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事实上,叔本华使用“意志”所表达的含义与“能量”更为接近。「他说,一块石头的落下和一个人的行动中都含有同样多的意志。整个无机字宙都是意志的表现,而物理学的任务就是发现这些表现的规律和规律性运动。」他选择使用“意志”这个词的原因在于,作为物自体必然的呈现方式的“意志”,不能像经验中的任何东西(比如“能量”)。但事实上,使用“能量”可能就不会引起那么多的误解了。再如,许多读者诟病海德格尔在他的著作中生造了许多晦涩的新词,比如“此在”、“上手的”、“未上手的”、“何所用”、“为何之故”等等,强行增加了阅读理解的难度。事实上,海德格尔这样做的目的是用一个意外来唤起读者的意识,以避免使用日常用语或既存的哲学术语所带来的无意识的误解。阅读就像开门或锤钉子,这些新造的词就像是卡住的门把手或者太重的锤子,提醒读者把注意力移到它们身上,有意识地去思考它们。而如果不用这样的词,读者就可能无意识地忽略了这些重要概念,失去对其准确含义的揣摩。而且,「一旦你深入其中,你会发现他的词汇似乎是恰当而简约的,而且他很严谨地使用它们」。这些澄清有可能是新的研究成果,也有可能掺杂了嘉宾本人的主观见解,但对我来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让我对哲学理论的理解更加顺畅,也给了我认识哲学家、认识这个世界的新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