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奥斯维辛》劳伦斯·里斯:残酷的历史中没有慰藉,只有警醒
文化
文化
2024-04-03 21:58
浙江
昨夜,对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我读完了这本书。阴沉且震撼的天气巧合地与我的阅读心境相契合。在读这本《奥斯维辛》之前,我对纳粹的种族灭绝颇有耳闻,且在《安妮日记》《被淹没与被拯救的》等书籍和《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等电影中具象地感受过大屠杀的残酷,因此对于将在本书中遇到的悲剧已稍有心理准备。然而,真正阅读时,书中以奥斯维辛为锚点展开的灭绝屠杀史的复杂性,以及那一段段被死亡浸透的真实记述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本书纠正了我对于奥斯维辛和纳粹种族灭绝的两个错误认知,而它们正体现了奥斯维辛所代表的这段历史的复杂性。
集中营与灭绝营其实是两种东西,前者的主要目的在于关押和强迫劳动,后者的目的则是单纯的屠杀,而奥斯维辛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是集中营又是灭绝营。奥斯维辛的双重功能意味着,它是一个“筛选装置”,筛出不适合工作的犹太人立即进入屠杀流程,剩下的囚犯则可能在此处生活和工作,对于某些自集中营建立之初一路撑过来的波兰人来说,奥斯维辛已成为某种程度上扭曲的家园。“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和灭绝营”是它的正式名称,整个区域可以看作是由大大小小40余座集中营构成的集中营群,总占地约40平方公里。其中,一号营奥斯维辛中设有行政管理机构和为德军服务的企业,二号营比克瑙是最主要的处决场所,设有毒气室和焚尸场,三号营莫诺维茨则是由一座主营和39座小营房构成的劳动营。这导致「奥斯维辛不同地方的差别是巨大的,一边是“游泳池”和妓院,另一边是连儿童也不放过的焚尸场。」「劳动使人自由(Arbeit macht frei)」的标语刻在奥斯维辛一号营入口处的铁门上方,照应着不远处焚尸场的烟囱,令人深觉讽刺以及讽刺外壳包裹下的可怖。这还导致营区外围有广大的隔离区,因此囚犯即使费尽心力跑出奥斯维辛主营地,也并不意味着胜利和自由。正如在一次奥斯维辛特遣队成员的大型越狱行动中,「所有逃跑的人最后都被抓了回来并被枪决,另有一些被怀疑参与了起义的人也遭到杀害,共计200余人」。奥斯维辛独特的双重属性,使它的历史很好地照应了纳粹德国在欧洲战场的成败史及其反犹主义意识形态变化的历史。
奥斯维辛的功能及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程度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逐渐升级的,而其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从1940年6月14日第一批波兰囚犯到达,到1945年1月27日集中营获得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在这四年半的时间里,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深重的罪行的发生地而存在着。可是,在这四年中,奥斯维辛并非是一个静止的所在,它的规模、结构、功能和残酷程度都在不断“进化”,这种“进化”与纳粹德国战况的变化及战况导致的种族政策的变动密不可分。正如作者所说:「奥斯维辛,通过其毁灭性的动态发展,成为纳粹国家核心价值观的有形体现。」作者在六个章节里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的奥斯维辛的“进化史”。1940年,奥斯维辛刚成立时只是一个接受政治犯的普通集中营,关押的主要是来自波兰的囚犯。反犹主义广泛存在,但明确的灭绝计划尚未成型,对犹太人的策略更多地停留在驱逐和隔离。此时的奥斯维辛里尽管不乏虐待致死,但针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尚未发生,并且犯人有可能在服刑一段时间后被释放。1941年,德军进攻苏联,特别行动队用枪毙的方式开始了对苏联犹太人的彻底毁灭,德国犹太人也在之后开始被遣往东部,于是东部的集中营和隔离区开始接收德国犹太人。对波兰犹太人的大规模屠杀开始了,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德国犹太人腾地方。同步地,为了高效地消灭更多囚犯,各地集中营都在对杀人方案进行“改良”,从枪杀改为批量毒杀。奥斯维辛也不例外,臭名昭著的使用齐克隆B的毒气室就在此时建成,但要注意的是,这时的毒气室“小红房”和“小白房”还只是由农舍改造而成的临时建筑。1942年,希姆莱发出“死亡宣言”,为数百万波兰犹太人的灭绝定好了期限。在三个没什么知名度的灭绝营——贝尔赛克、索比堡和特雷布林卡中,流水线式的大屠杀开始上演,这使1942年成为屠戮规模最大的一年。但在这场最大规模的屠杀中,奥斯维辛并未发挥最主要的作用。同年,纳粹征服包括斯洛伐克、法国、比利时和荷兰在内的欧洲各国,并开始在这些国家中驱逐犹太人。奥斯维辛开始接收来自这些国家的犹太人,并为接过三大灭绝营的接力棒做好了准备。1943年,奥斯维辛正式成为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计划的主角。毒气室与焚尸炉被建筑在同一栋楼里,构成了新型的屠杀流水线,楼梯布局、窥视孔、毒气室门打开的方向(毒气发挥作用后门会被尸体堵死)等等细节都被优化到极致,「在纳粹费尽心思建造的屠杀工厂里,人类的牺牲将不见血光。那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房里,纳粹分子将沉着、镇静、有条不紊地夺取性命。」在该年冬天,纳粹已明显感知到将要输掉战争,于是屠杀犹太人的目的从“腾地方”变为“报复”,德国犹太人再次为战争失利背锅,被视作「最大的敌人」,因此包含德国犹太人在内的一切犹太人都被不分国籍地屠杀。1944年,奥斯维辛成为历史上最大规模屠杀的发生地,43.8万名匈牙利犹太人成为这段时间奥斯维辛残酷屠杀的主要对象。彼时,眼见纳粹即将战败的匈牙利立场开始摇摆不定,同时,作为东欧少数几个尚未遭到纳粹劫掠的国家之一,匈牙利的富饶国土可为纳粹提供战略资源,此二原因驱使纳粹入侵匈牙利。占领匈牙利后,纳粹急需将匈牙利犹太人区分为劳动力和无用者,前者榨干,后者直接屠杀,而身兼集中营和灭绝营二职的奥斯维辛成为了这些犹太人的最佳去处。这导致了在战争的尾声时大批匈牙利犹太人被迫进入并丧生于奥斯维辛。1945年1月,苏联红军解放了奥斯维辛,但在解放前夜,党卫队驱赶着营中的犹太人开始了死亡行军,路上死者不计其数。而惨事并未随着解放而终结,苏联红军在占领区一再上演强奸和掠夺的暴行,竭尽全力回到家园的东欧犹太人发现他们早已失去土地和财产,迎接他们的是继续被孤立和驱逐的命运。奥斯维辛的六次升级式的转型,是纳粹政治“累积式激进主义”的缩影。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式屠杀,并非是在某个确凿的时刻由希特勒或某个掌权人物提出,并自上而下地被迫实施的,而是在一个不短的时间段内,由一个个下层者主动形成的决定逐渐垒高,「每一个决定通常会导致之后更激进的决定」,最终达到了如你我所见的耸人听闻的程度。纳粹分子在政治和生活中的自由度远远比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人高得多,不同于不遵守命令就面临处决的苏联人,党卫队成员是拥有选择权的,但他们往往非但不曾抗命,还主动为屠杀的升级做贡献。例如,奥斯维辛对齐克隆B的使用、对工厂的引进、对“死亡工厂”流程的“优化”等等,都并非来自上层的设计蓝图,而是下层集中营管理者颇有成就感的发明。或许个中原因是复杂的,但社会环境的影响必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正如作者一再强调的:「人的处境(situation)对个人行为的影响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如果一个人从小就被政治宣传、媒体宣传和长辈朋辈灌输进「是犹太人造成了一战的爆发,并最后在德国人背上刺了一刀,德国今天之所以落得这么悲惨的下场,都是犹太人的过错」这样的反犹思想,那么他直到战后也并不认为反犹主义本身是错的,而只是觉得种族灭绝让德国的国际形象受损,也就不足为奇了。反犹主义是他们的“思想钢印”。若是处于类似的整体环境扭曲的时代,作为渺小的个体,我自认无力扭转大局,但阅读奥斯维辛的历史,至少可以给我一点警醒,让我对自己从小听到大的话保持反思,尽力除去被种上的“思想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