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并未消失,
我也仿佛被关在了第六病室里。
作者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29-1904.7.15)
两年多前,读完《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后,我赞叹书中收录的22篇作品是「篇篇精彩的杰作」,并写下感想:「他的小说立足于19世纪式的对现实的客观描写,却从中反映出20世纪式的现实的荒诞和灵魂的无依。」
这本《第六病室》或因其近4万字的中篇篇幅而未被精选集收录,成为了一颗遗珠,使我直到现在才有幸遇到它,然而上面那句感想,依旧符合我读完本作的心境。
不得不说,这是我读过的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契诃夫作品。尽管本书中依旧不乏契诃夫式的诙谐与讽刺,却也充满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式的哲思与叩问。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引用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伏尔泰的书里,有个人说,如果没有上帝,人们就会构想出他来。」似是对陀翁的致敬。
书名“第六病室”,指的是位于小镇医院边房中的一间特殊病室,专门“关押”精神病人。
契诃夫先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病室的偏僻残破、无人问津,以及五个疯子的生活惨状,接着话锋一转,用「有人放出流言说,似乎医生开始走访第六病室了」勾起悬念,并引出本书真正的主角——安德烈·叶菲梅奇·拉金医生。
安德烈医生就是一位典型的陀式人物,就如《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他们为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构筑起一套主义来逃避现实,试图在悖论中自洽而终将失败。
安德烈本是一位怀抱理想的医生,却发现腐败和卑劣已经浸透了医院的每个角落,他越是思考,就越是痛苦。他自己无力改变现状,只得躲进书房,愤世嫉俗的同时,冷眼旁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原来淡漠、精力充沛而又能健全思考,可一旦生活粗暴地触到我,我就灰心丧气……」
于是,他构筑起一套看似完备的哲学理论来自我安慰或自我麻醉:
没有必要抵御痛苦,因为痛苦是进步的源泉,因为痛苦是庸人生命的唯一内容,痛苦总比彻底的空虚强;
没有必要对抗卑鄙与邪恶,因为任何美好的东西其本源中都有污秽,因为反正一切好的坏的到头来都终会消亡;
没有必要向外改变现实生活,因为智慧是唯一可能的快乐来源,向内思考便可令人忘记自己身处生活这个巨大的陷阱。
他就像是个掉落进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深深鸿沟的可怜人,攀住一根瘦弱的蔓藤,却欺骗自己是那是结实的梯绳。
当他偶然在第六病室中遇到伊万时,却意外发现这个“疯子”竟然是整个城镇里唯一拥有思想、可以对话的人。
伊万被判有病的原因也十分反讽,他由于被害妄想症而被收入第六病室,因为他发现他生活在一个任何人都可能被诬陷入狱的社会。
在与安德烈医生的对话中,伊万撕破了安德烈哲学理论的虚伪面纱,直指安德烈不知痛苦却蔑视痛苦。
在伊万看来,生命力就是对刺激的反应——「对疼痛我用尖叫和眼泪回应,对卑鄙——用愤慨,对丑事——用厌恶」,假如人对痛苦失了敏感性,便等于不再活着。因此,伊万选择直面痛苦,直斥丑恶,绝不无视,绝不苟合。
伊万的想法打动了安德烈。但正在此时,安德烈却因成天与“疯子”聊天而被周围人认为有病,在欲取代其地位的下属医生的哄骗下,成为了第六病室的第六位病人,惨死院中。
最为讽刺的是,伊万是被安德烈亲手送进第六病室的人。
安德烈曾认为:「至于我是医生,而您是疯子,既不存在道德,也没什么逻辑,只是一种空洞的偶然性。……监狱和疯人院既然存在,就应该有人待在里面。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另外什么人。」正是因为安德烈曾经的蔑视痛苦和无所作为,让一个本可成为好友的知识分子被判为精神病人,而最终这恶果反噬到了安德烈自己身上。
安德烈的入院,也证明了伊万的所谓“被害妄想症”根本不是妄想。
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根本不存在什么冷眼旁观、隔岸观火的可能性。不作为,就是在助长恶,而恶,迟早长到你自己身边。
读完全书,我不由得惊叹,在不足四万字的体量中,契诃夫不仅说圆了一个处处伏笔、充满反讽的故事,而且在安德烈与伊万的哲思交锋中,把读者翻来覆去狠狠鞭打——这种被鞭笞和拷问的感受,也与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如出一辙。
当我们用「这是能说的吗?」表达对外国文艺作品内容的惊叹,当我们半开玩笑地用「谨言慎行」相互告诫,当长辈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们什么东西不要乱发,当我们自己一遍遍进行自我审查,这不都是伊万的“被害妄想症”正在发作吗?
当我们面对历史中的苦难冷冰冰地说「要辩证地看问题」,当我们把「水至清则无鱼」奉为真理,当我们用流程和规则把自己的责任摘除干净,当我们轻飘飘地说「大家都这样做」,这与对他人的痛苦和社会中的丑恶无动于衷的安德烈医生有何区别呢?
当我们欣然走进一片祥和的小红书,就像走进一个真正的茶馆,高悬“莫谈国事”的牌匾,用美食、猫咪和表情包,与洋抖难民们一起做一个天下大同的美梦,这不就和安德烈医生与他那只会附和「完全正确」的朋友的和谐交谈一样吗?
当我们发现本该发出的文章被平台偷偷删除,当我们发现收藏的豆瓣条目突然失效,当我们一万遍尝试也找不出敏感词在哪,当我们只得以「口口口口」代替一大段内容,当我们对自己说累了、不发了,这不就是被关进了第六病室吗?
在此意义上,写于1892年的《第六病室》,直到2025年的今天也绝不过时。
年轻的列宁曾形容他读完这部作品后的感受:「昨天晚上我读完了这篇小说,觉得简直可怕极了,没法再待在我的房间里了,我就站起来,走了出去。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自己也被关在第六病室里似的。」
是啊,我也有相同的感觉,133年后第六病室并未消失,我也仿佛被关在了第六病室里。
而安德烈的结局,会是我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