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历史的运用与滥用》玛格丽特·麦克米伦:接纳历史的复杂性

文化   文化   2024-01-11 01:42   浙江  

「历史的作用就像汽车的后视镜,

 如果你开车的时候只回头看它,

 你就会掉进沟里;

 但后视镜可以帮助你知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

 还可以让你知道路上还有谁。」


作者 玛格丽特·麦克米伦(1943.12.23-)



玛格丽特·麦克米伦是牛津大学和多伦多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是一位研究一战史和国际关系的史学名家,她的历史研究专著大都是七八百页的“砖头”,而这本十万字的小书,则是一个难得的可以轻松了解麦克米伦历史观的窗口。

本书由麦克米伦2007年在加拿大进行的系列公开讲座整理而成,围绕着历史为何有用以及历史是怎样被滥用的两个问题,作出精彩的论述。书中旁征博引、金句频出,对现当代历史事件的剖析信手拈来。

从1919年“巴黎和会”到伊拉克战争,麦克米伦以近百年的世界舞台为沙盘,向读者演示了何为历史的运用和滥用。

阅读中,读者定会被引发关于历史的种种思考




1.

历史是什么?

《现代汉语词典》如是写道:「历史:①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也指某种事物的发展过程和个人的经历。②过去的事实。③过去事实的记载。④指历史学科。」

根据定义,历史似乎应当是某种客观的东西,它要么是客观事实,要么是对这些客观事实的记载。这种客观性或多或少暗示历史中包含着真相,于是许多人怀抱这样的信念也就顺理成章:我们能从历史中获得唯一真理。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人类是一种活在此时此刻的生物,注定只能根据记载去猜测曾经的事实。而记载必定是有限的和主观的。

记载的有限性,一方面是与历史本身无限的复杂性对比的结果,另一方面则来自于“遗忘的竞争”。

罗新在《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中写道:「记忆可以由遗忘来定义。记忆犹如孤岛,环绕着这些孤岛的则是遗忘的海洋。」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被不同的遗忘筛选而出的记忆,处于一种相互竞争的状态,这就是“遗忘的竞争”。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史料,都是无数场竞争的结果,无数纷繁的细节注定消失在遗忘之海中。

在读《翦商》时,我受到的来自“遗忘的竞争”的冲击尤为巨大。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旦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层面上,如同把羽毛齐根剪去那样彻底地消灭商,让华夏文明发生突变,以强调礼义忍让的周文明覆盖住恣意而残酷的商文明。商文化的消亡,也在数千年的历史中,从刻意的埋葬变为自然的遗忘。以至于在近几十年考古发掘有重大突破之前,没有人想过华夏文化的另一种可能性,甚至在当下仍然有许多人认为含蓄温和、谨慎保守是我们“自古以来”(不会改变)的民族性格。

记载的主观性,一方面是因为所有历史的书写者都不可避免地是主观的个人,另一方面则可用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那句著名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来概括。

当我们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时候,常常是在讽刺政治对历史的操控。这种情况自然不鲜见,不过还有另一种情况或许容易被忽略:只有现在生活中的兴趣方能使人去研究过去的事实,也只有现在的认知方能为过去赋予意义。

正如麦克米伦在本书中所说:「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自己所关注和关心的问题,因而他们会从过去的历史中寻找具有新意的话题,并且提出许多不同于以往的问题。」德国历史学家德罗伊森也有过类似的表述:「我们对过去的理解永远是取决于我们的视角和兴趣的。因此,每个新的世代都将以新的方式重写历史。」

比如,在女性主义和性别研究的兴起后,妇女史和同性恋史才进入学术研究和大众传播的视野;随着老牌西方帝国的式微和新兴国家的崛起,西方中心主义的历史叙述逐渐转向。最近,我在读中国古代史的过程中,也发现正史文献往往是围绕着帝王将相的政治史和战争史,而如今科技史、经济史、文化史以及小人物的口述史已经是历史学的重要分野。




2.

既然历史记载总是有限的主观的,那么从中得出的结论也就必定是简化的偏颇的

因此历史不是客观真理,历史只是一种视角或一件工具。

人类是一种历史性的生物,人类在思考“我是谁”的时候,必须首先回答“我从哪里来”,必须参照过去、参照历史。人类的自我概念由个人记忆建造,人类的身份认同则需要搭建在集体的记忆,即历史,之上。

历史对人类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视角和工具,人类对自我、对他者、对环境的理解和判断,都基于历史。

人类运用历史制作一根将自己系在群体中而不至飘走的绳子,为自己划定身份认同的边界,为自己何以成为自己赋予理由和意义。

人类运用历史架设一座通往远方族群的桥梁,承认他们区别于自己的独特之处,理解相异的风俗、文化、恐惧和希望。

人类运用历史打磨一只指向未来的罗盘,希求规避曾发生过的悲剧和灾难,甚至希望从中看到人生和事物发展的趋势。

人类运用历史讲述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将听故事的人吸引到身边不再离开,依此建立起稳定的秩序。

在所有对历史的运用之中,人类诉诸的无非是因果关系和类比。

对确定的因果性的追求似乎是一种人类本能。人们倾向于为历史事件找到一个直接原因和一个根本原因,再分析出它对下一个事件的意义和影响,仿佛世界以一个个简单明了的箭头构成。这些箭头拼接成一条轨道,我们可以方便地顺着它追溯自身的来处和存在的意义,再顺着它望向仿佛确凿的未来。

问题就在于,这些因果关系假如不是虚构的,也往往是过度简化的。从无意的疏漏到故意的扭曲,错误的或至少是不完整的历史诉说充斥耳膜,引发对自身和对他人的误解,以及对未来的轻信。

类比也是人类的核心认知方式之一。人们从见过的蓝猫、橘猫、三花猫中看到相似之处,识别出一种模式,构建起关于猫的概念,再在遇到一只新猫时预判猫的行为。人们也倾向于如此看待历史。人们从历史中发掘出一套模式,再在遇到相似的情况时预判自己或他人的行为。通过类比,有限的经验被扩充到无限的概念空间,于是行为的实施也就有所依凭,这可以缓解人类面对不确定性时的惶惑。

然而问题是历史和猫毕竟不一样,我们读到的历史是主观的,我们在理解历史时又会再加上一层主观的滤镜,这导致可以从历史中识别出来的模式是千人千面的,甚至这些模式还不是收敛的,而是互相矛盾、相互冲突的。从这样的历史模式中,很难做出不偏颇的类比。

过度简化的因果关系和偏颇的类比往往使“运用”沦为“滥用”,导致对人对己的误解和错误的决策。




3.

作者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滥用历史带来悲剧的例子,却没有明确写出对历史的“运用”超越何种程度就会进入“滥用”的领域。

从“运用”到“滥用”是一线之隔,从身份认同到意识形态是一线之隔,从理解他人到曲解他人是一线之隔,从指引未来到误入歧途是一线之隔,从凝聚人心到蛊惑人心也是一线之隔。

在读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历史的“运用”与“滥用”界线何在?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现在,我依旧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但我觉得“运用”和“滥用”似乎可与以赛亚·柏林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相对照。

消极自由是“free from”,即摆脱障碍的自由;积极自由是“free to”,即实现目标的自由。积极自由更容易被权威滥用,把“强制”说成是“真正的自由”。

面对历史叙述,我们或许也该尽可能保持消极自由,而谨慎接受或使用积极自由。

具体来说,当我们建立身份认同时,可以运用历史以避免弱势人群被边缘化,而不应利用历史获取绝对优越感和中心地位。

当我们关照其他群体时,可以运用历史摆脱互不理解的窘境,为此后的沟通铺平道路,而不应自以为完全理解了对方,于是放弃沟通。

当我们面向不确定的未来时,可以运用历史避免最坏的结果重演,而要谨慎利用历史宣称一条走向完美的道路。

当我们面对一种强大的历史声音时,也应明白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保有质疑的权利,而不是将之视为真理。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接受历史的复杂性。

历史是纷繁复杂的网状的,一个历史事件由多种因缘促成,接着会导致无数事件的发生,它在不同人眼中有着不同的意义。更何况,很多时候历史无法避免巧合。历史学家为随机的事件赋予原因和意义,使历史叙事完整。

历史发展存在多种模式,或者说,多种历史理论是可以并存的,它们可能分别解释了历史的某个面向。同时,历史不是科学,无法用可重复的实验来检验这些理论。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给予它们存在的空间,让读者有机会自己进行判断。

作为历史读者,对于同一段历史,或许可以尝试阅读不同视角的作者所著的历史作品。

例如,同样是读中国史,可以读读中国大陆视角的钱穆、吕思勉,读读中国台湾视角的傅乐成,读读欧洲视角的《剑桥中国史》,读读美国视角的《哈佛中国史》,读读日本视角的京都学派学者的作品。阅读中定会发现每种视角的差异及共性,它们相互补充,也相互重叠。

这样做,不是为了从中选出一个最佳视角或批判其他视角,而是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视角。

把历史作为固定的知识去掌握,不如去思考这些历史记载是如何形成、如何传播的,又为何留存至今,去思考历史的不同面向及其含义。




4.

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经常想起罗新的《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两书许多观点皆有重叠,后者书名中的“有所不为”即是作为历史研究者应该尽力避免滥用历史之意。

在本书最后,麦克米伦总结道:「如果历史研究能够教会我们谦卑、怀疑和自我反思,那么它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有用的。」

罗新亦归纳出面对历史的三个重要词语:「历史学家有三大美德:批判、怀疑和想象力。」

两句话中皆有怀疑,批判与自我反思含义近似,唯一的差异就在于“谨慎”与“想象力”。

这或许也源于作者写作立场的不同。本书是麦克米伦根据面向公众的演讲整理而成,因此“谦卑”针对的是历史的阅读者和可能的使用者,而罗新则是面向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历史学家提出了三个要求,“想象力”针对的是历史的创造者。

我们不妨同时向着怀疑、自我反思、谦卑和想象力去努力:对历史的神话保持怀疑和反思,在历史的复杂性前保持谦卑,切勿以现代人的傲慢看待历史,同时在历史的多面性前展开想象力,进入历史情境、共情历史中人,接纳不同但合乎逻辑的新解释。



. The End .

沙之书中的阿莱夫
书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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