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村上春树:长跑式的人生哲学
文化
2024-11-08 19:24
浙江
之前尝试读汪曾祺的美食小品,虽然必须承认他写得很妙,却每每读不了几页便开始走神,接着渐渐在有其他书籍可选时,假装不是故意地忽略它,忽略着、忽略着,最终搁置下来。因此,尽管村上算是我蛮喜欢的作者,却总是没有太大的欲望翻开他这本著名程度仅次于《挪威的森林》的作品。我和男友都报名了这个月的马拉松比赛,看着他在跑步间隙读这本书,我不禁也心痒痒起来。没想到的是,这本记录村上从2005年夏天至2006年秋天的跑步日常的随笔集,竟然有种奇异的魔力,让我从昨夜到今晨,除了中间睡了个觉,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上一本令我如此愉快地读完的散文集还是《罗马日记》,作者学习意大利语、用意大利语写作的经历,正中曾是狂热语言学习者的我的脉门。相对地,汪曾祺的风味美食、季羡林的胡同烟火、许倬云的家国情怀,或因其非我在意之事,或因我尚未有足够的阅历,而难以引起我心弦的共振。翻开这本书的时机,则恰好是我刚成为一个比较认真的跑步者之时——去年底跑完了人生的第一个半马比赛,而后天则要跑第二个。假如我尚未有过长跑的经历,或许便难以对村上所写的完成跑步那一瞬间的体验感同身受:「可是当你不顾一切地坚持跑完,便觉得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从躯体最深处挤榨了出来,一种类似自暴自弃的爽快感油然而生。」假如我不曾在夜晚和白天的跑道上与形形色色的跑者擦肩而过,或许就不会为村上的精妙观察而拍案叫绝:「不论何处,跑长跑的人望去都是相似的。人人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也许什么都没想,却似乎聚精会神。」假如我未曾在夜晚的江边跑道上,经历过那种一切都融化在耳机中的音乐节拍里,只有对岸山上的灯火在似真似幻地明灭的体验,或许就无法理解村上那略显抽象的描写:「我跑步,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即使在这样的空白当中,也有片时片刻的思绪潜入。……话虽如此,潜入奔跑的我精神内部的这些思绪或者说念头,也不过是空白的从属物。它们不是内容,只是以空白为基轴渐起渐涨的思绪。」假如我没有在今年元旦爬山时突然膝痛,被迫停跑了几个月,就不会对村上在2005年8月时「几乎四分之一个世纪,每天从不间断地跑步,还参加过好多场比赛,却从不曾有腿脚疼痛不能跑的时候」的无伤纪录充满艳羡,也不会对他两个月后「尽管没有像模像样地跑步,膝盖却诉起苦叫起痛来」的同样毫无预兆的膝伤感到心有戚戚。假如我不是正巧站在一个完成半马不再困难、希望再往前一步的时间点,或许就不会在读到村上回忆自己的雅典首马之后说「二十多年已经逝去,我也跑过了几乎与年数相等的全程马拉松赛次,可是跑完四十二公里后的感受,与最初那一次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时,渴望去经历他描述的那种三十五公里后的自信-耗竭-痛苦-重生的永恒循环,暗自下定决心在明年的马拉松赛季跑一场全马。相比于小说,或许散文不仅对作者来说是一种更个人、更私密的写作,对读者来说也是一种更个人、更私密的阅读——这是一个我提笔写至此处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阅读小说时,情节像地心引力带着我向结局坠落;阅读科普时,知识像液体倾倒进我这个容器;阅读历史与哲学时,思辨像钩针带着我编织逻辑网络;唯有阅读散文时,“我”还作为主体而存在,并在与作者的个人经历和私人感想的共振之中,变得前所未有地明晰。我的经历覆盖着作者的经历,我的感想筛选着作者的感想;同时,作者的经历呼唤我未来去经历,作者的感想勾勒我模糊的感想。在这场“私人对谈”中,相互的真诚就显得尤为重要。我由衷地认为村上做到了「诚实地书写跑步,某种程度上也就是诚实地书写我这个人」。「对于我这样的跑者,最重要的是用双脚实实在在地跑过一个个终点,让自己无怨无悔:应当尽的力我都尽了,应当忍耐的我都忍耐了。」他写道。这种长跑式的人生哲学,一以贯之地渗透在他面对写作、面对衰老、以及面对整个人生的方式里。这种方方面面的一致和自洽,显露出踏实的真诚,也让作为读者的我对这种长跑式的人生哲学抱有信心——这样度过人生,是行得通的。长跑是一项以自己为对手的运动,也是一项不存在好莱坞式英雄主义的运动。对普通跑者来说,选择长跑的动机很少会是全然外在的,若仅仅为了战胜某个他者,或是为了获得奖金,跑一次、两次可以,跑一年、两年却很难,而长跑偏偏是必须以年为单位坚持训练的运动。因此,以长跑为爱好的人,往往拥有自己对成功的定义。在年纪尚轻、成绩尚可进步时,超越以前自己便是成功;在生理极限到来后,踏实地跑好每一步便是成功。长跑的赛场上多见“虎头蛇尾”的不完满,却鲜见出乎意料的逆转胜利。事前千万公里踏踏实实的积累,以及几个小时里稳稳当当的迈步,才最终堆叠出越过终点线的朴素的一步。而这备赛和比赛的长长时间中,发生的任何失误和意外都会导致不完满,因此不完满是长跑的常态。以努力的过程和自我的评价来定义成功,接纳状态的起起伏伏,接纳结果几乎必然的不完满,我想这便是长跑式的人生哲学,一种给予人安定感的人生哲学。从开始跑步的1982年,到写作本书的2005年,村上持续跑了二十三年,每年都至少跑一次全程马拉松。想到村上跑了几十年,我就感到很安心。跑步和读书都是可以长长久久的爱好,我也可以跑几十年步、看几十年书吧。即使中途或许会经历倦怠的“蓝调时期”,即使不可避免地因衰老而走下自己的巅峰,却依旧是可以继续尽力去做,做到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