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读爱情故事的老人》路易斯·塞普尔维达:在自然与文明的夹缝间挣扎
文化
2024-06-28 22:04
浙江
作者 路易斯·塞普尔维达(1949.10.4-2020.4.16)
在星光熠熠的拉美文坛,塞普尔维达或许不是最闪亮的那颗星。1949年出生于智利的塞普尔维达,其声名远不及前辈马尔克斯、富恩特斯和略萨,与同辈的波拉尼奥相比亦略逊一筹,我却觉得他的文字中有着不输后者的迷人色彩。上回读赛普尔维达还是《失落的南方》,讲的是他与友人跨越三千五百公里的巴塔哥尼亚之旅,一部让我连连惊呼「游记竟然还能这么写!?」的作品。这次,赛普尔维达走下辽阔而悠远的巴塔哥尼亚高原,挺进繁密而闷热的亚马逊雨林,微醺的酒香和吟唱般的风声被粘稠的血腥气和猎枪的爆响所替代,不变的则是骨子里透出的传奇色彩和怀旧式的孤独。当然,这本书不再是纪实的游记,而是虚构的小说,但小说的灵感来源却依旧是塞普尔维达的真实经历。29岁的赛普尔维达曾在流亡期间短暂生活在亚马逊丛林中。有一次,他和一位苏阿尔友人打猎时突遇暴雨,便在一个独居丛林中的白人老人的茅草屋里避雨。入夜后,这位老人先用苏阿尔语同猎人攀谈良久,又在猎人歇息后,掏出一本爱情小说,在放大镜下细细阅读。正是这样一个既格格不入又神秘浪漫的奇特形象,让塞普尔维达在十年后将他作为主角,赋予他「玻利瓦尔」这个英雄的名字,并围绕他构建起《读爱情故事的老人》的世界。
1941年厄秘战争后,厄瓜多尔和秘鲁之间的领土争议愈发激烈,厄瓜多尔政府通过承诺提供大量土地和技术援助,鼓励志愿者移居到亚马逊流域(特别是东部地区)以控制边界。然而对于闯入者来说,雨林远非天堂。被暴雨反复冲刷的土地并不适合耕作,肆虐的疟疾更是迅速夺走了玻利瓦尔妻子的生命。「他想报复这个该死的地方,这个夺走他爱情和梦想的绿色地狱。」可是,「他在无能为力之中发现自己不了解这个密林,因此也无法仇恨它」。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玻利瓦尔走进密林,与土著的苏阿尔人建立友谊,学习苏阿尔语,学习打猎和辨认生物,学习雨林的生活方式。结果,「尽管他试图回忆起自己的复仇计划,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一直感到如此惬意,以至于逐渐忘记了那个计划,而被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无主的大地迷住了」。于是复仇化作了一场长达四十年的迷恋和共生。另一方面,1980年代,政府加强了对亚马逊地区的开发和控制,行政权力探进亚马逊边缘的一座座小镇,巨大的机器开出一条条道路,像「一条条威力无比的舌头,正从西方蜿蜒前行,划过这片密林的身躯」。与此同时,大量美国淘金者与盗猎者也涌入这一地区。他们在政府的包庇下,携带枪支弹药,啃噬雨林的身躯,换取不义的财富。故事便开始于一起由淘金者被雨林中的豹猫杀死而引发的事件……
塞普尔维达笔下的亚马逊雨林残酷却充满魅力。任何无视雨林规则的人,都将在它面前暴露其无知与脆弱,遭到它无情的报复与嘲弄。而尊重雨林秩序的人,则会被它赐予最纯粹的爱与自由。然而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不再愿意屈服于雨林那古老的规则,而雨林也像步入老年般在文明的暴力面前逐渐丧失抵抗之力。或许雨林还可派出豹猫用利爪杀死几个暴徒,派出猴子戏弄几个暴发户,派出蚂蚁销毁几具骸骨,但却无力阻挡枪弹洞穿无害的蜜熊,无力阻止豹猫一家沦为皮草,无力遏制机器舌头的蚕食。老人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既爱着雨林的美丽与自由,又无法完全拒绝人类现代文明的力量。正如他享受苏阿尔人那样融入自然的生活方式,却在生死之间不由自主地选择拿起猎枪杀死威胁生命之物。正如他向往那些模式古老乃至俗套的爱情故事,却不得不借助属于人类文明的书籍和放大镜。
我想我大约也属于这类人吧,只是对文明的依赖远比老人更深,处境也远不如老人的极致。曾与朋友讨论环保话题,他觉得人类的路走偏了。例如要解决全球变暖,应当花更多的精力去发明例如改造地表反射率之类的新科技,而不是一味强调节能减排。或许可以将这种想法提炼为,人类的目的不该是保护环境或试图把自然恢复原状,而应该是更深地改造自然以适应人类生存。我并未反驳他,因为这大约是一种对技术的信仰吧,在这套信仰体系中,他的逻辑是自洽的。但显然,我并不认同他。不用说人类或许会在获得技术的及时援助前就已自取灭亡,更重要的是,人类向着自然扩张自己权力时,那狰狞的面容丝毫不符合我的审美。我很难欣赏人工的美。盆景园林的精致只会引发我对植物的同情,现代建筑锋利的棱角和炫目的反光只会让我皱眉,轰鸣、喧嚣乃至于烟火气也并不勾起我的归属感。反倒是山林和大海,给予我本当如此的平静和安然。在我眼中,任何所谓人类的伟大建筑在高山、冰川、河流、巨木面前都有毫无力量,任何所谓人类的智慧结晶在风光云雨和四季流转的韵律面前都黯然失色。好友说我身上有某种“兽性”,以区别于那种社会化良好的彬彬有礼。但另一面却是,我恬不知耻地享受着现代文明的便利——电气、智能、交通、互联网,同时清楚地知道,假如不带任何现代装备步入山海,我活不过一天。每每思及此处,我就在审美与行动的巨大矛盾中为自己感到悲哀。文明是一条单轨铁路,人类已经是一种被自己生产的丑陋文明反过来塑造和规训的物种,这种演化无法回头。或许正因如此,读到结尾处老人羞愧地痛哭,狂怒地扔掉猎枪,拄一根树枝走回小镇时,我深深地共情了。只有在偶尔、偶尔的时候,当人类在钢筋和水泥、主义和条约的缝隙间读到一本《读爱情故事的老人》,才会突然想起那失落的美与自由,才会突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愤怒,却也了然自己无能为力、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