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者”的乡愁:宋琳诗品(摆渡者198)

文摘   文化   2024-04-25 11:03   四川  


“风将把乡愁吹成落叶”

——读宋琳诗集《兀鹰飞过城市》

芮 虎

2021年一月疫情期间的某晚,深居简出的宋琳破例在大理“山水间”山上的一个亭子里接见了笔者。在朦胧的灯光下,他戴着口罩,把手伸长,送给我他刚出版的诗集《兀鹰飞过城市》。当我珍重地接过这部蓝色书时,仿佛看到了一头兀鹰从苍山上飞落而来。

时光流逝,当我打开这部诗集,已是两年后的初夏了。


此诗选跨度很大,从最初的1982年到2019年末,疫情期间。

写作地点也从上海、巴黎、新加坡、布宜诺斯艾利斯、北京漂移到了大理。

正如诗人在接受《新京报》访谈时说:“六个地点仿佛骰子的六面、卦象中的六爻,暗示着我人生的变动不居。”

在笔者看来,时区的更迭,表明了地理坐标,也表明了时间的顺序,以及诗人不能回避的斗转星移。

“只有时间端坐于高坡

用灿烂的手指向我耳语

人啊,举在我右手上的地球是一只多味苹果

内中的果仁有三颗

时间如是说。”

——《只有时间》,1985

在这里,诗人想说的是,时间也有身体,可以触摸,也可以嗅觉。

宋琳:《永久和平宣言》

时间与存在密切相关,海德格尔一部《存在与时间》,打开了存在主义的大门。当我们写时间,总有一个或者多个维度缠绕观照。比如里尔克的《时辰之书》,里面既有宗教的维度,也有历史与艺术的维度。而在宋琳这里,所参照的维度是多元文化,多学科的内涵,更多的是地理位置的维度。

因其维度丰富,诗歌透出的是不显雕琢的大气和厚重。

时光流逝,也许长年生活在异国他乡,诗人对于时间的感受也特别奇怪:

“我仍然要问:那把宇宙

和短暂的我们贯穿起来的

是年年不变的流水吗?”

——《祝英台近》

行者走在世界,想象自己如流水,流过五湖四海。

谈到诗艺与西方之联系,宋琳是有权发言的。他懂多种语言,在各种文化里流动,在语言文化的山水间游走。

“兀鹰在夜里飞过城市,

这只是一条消息”

——《兀鹰飞过城市》

这是本诗的开头两行。

本诗的最后两行:

“这只是一条消息

兀鹰在夜里飞过城市”


写于1986年。当笔者翻译奥地利女诗人巴赫曼时,读到类似的组合:

巴赫曼诗歌《重舱》开头两行:

“夏日的重舱已经装满,
太阳之船在港口准备启航”

接下来的第5行和第6行,也是对开头两行的重复。

毋庸讳言,宋琳研究过欧洲诗人的诗艺,从中获得灵感;或者也许仅仅是诗人自己的创思,或者是与张枣讨论的结果。

问题是,如何掌握这种诗艺,让同样的诗行反复出现在不长的诗歌里,而又不令读者感到厌烦?


写于1989年的《旺季》,

其中有诗句云:“无人与我分担寂寞”,

“我张开的嘴谙哑在呼喊的欲望中,

我不能如此谙哑下去”。

笔者猜测,是否表现了那个年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难以言说的沉默?嘴张开,想呼喊,却只能谙哑。也许,谙哑也是一种无声的表达。

写于1992年的《保罗·策兰在塞纳河》:

“他的眼睛睁开在我们的眼睛里。他说:当上帝叫我喝时。”

显然,这里是对策兰《死亡赋格》意境的延伸。可以说,这首诗是中国诗人对策兰的最早解读。顺便说一句,笔者与王家新合作的《保罗·策兰诗文选》是10年后,即2002年出版的。

在宋琳的诗集里还收了《策兰的控诉》,也是对策兰诗歌的诠释:

“我们睡,想猕猴桃和麝鼠

睡在多汁的囊里”。

“星星的火刑堆多浩大

堆在我们做爱的床上”。


其中,想象了策兰与巴赫曼的爱情,有令人联想丰富的情爱镜头,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情爱,就不会具有如此的张力。因为,其中还存留着对纳粹大屠杀的悲痛记忆。

事实上,策兰也是宋琳“最珍视的”三位流亡诗人之一。另外两位是曼德尔施塔姆和米沃什。

读诗人35岁时写的自题小像:

“生命之树茂盛,秋天已临近,

风将把乡愁吹成落叶”。

在笔者看来,此诗与荷尔德林的《生命过半》(共14行),

“痛苦啊,若冬日降临,

我将去何处采撷鲜花”

异曲同工。在荷尔德林的诗里,厚重地层积了西方文学的符码。而在宋琳这首15行的诗里,更多是汉语世界的描述。

作为在海外生活的华语诗人,常常会为自己混迹于多元文化而感到困惑。在异国他乡的风景里看到的是中华文化的过往。诗人来到德国、法国与奥地利边境水域博登湖时,中西方文化自然会发生碰撞,从宗教到传说,从帕西法尔、荷尔德林到《击壤歌》。

“如今我们遁迹域外,形如野鹤”。

(《博登湖》)


宋琳说过,自己是“异乡者”,“异乡者(the Alien)这个源于诺斯替宗教的概念,经过海德格尔的改造,与诗人的形象联系在了一起。正是漂泊异乡的游魂状态使得“返乡”变成了形而上冲动,而诗歌就是通往精神原乡的道路,它将会很漫长。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在哪里,我都是在路上。”(《新京报》访谈)

无论如何,无论诗人身在何处,其汉语诗人的身份还是可以确定的。

在宋琳的诗篇里,常常可以看到与老友张枣的过从。

1996年的《火车站哀歌》里,诗人写道:

“你图宾根,你斯图加特,

告诉我,浪子在你的土地上有过多少

不堪收拾的精神荒原”。

显然,诗人在这里是与当时生活在图宾根的张枣对话,是中西方之间游走者的感叹。精神荒原,哎,不仅仅是对话的客体,也应该是夫子自叹。从这部诗集里,读者可以读到许多留下张枣印记的诗篇。

“观看或冥想,带着原始欲望

和所有人一样活在浑浊的世上

在乌托邦和死亡的阴影中”

——《多棱镜,巴黎》1999

可以说,所有在西方生活过的中国诗人都曾有这样的感慨。

1997年,宋琳、张枣、欧阳江河在巴黎

“刺客”的意向为何常常出现在宋琳的诗中,令人迷惘。这仅仅是一个历史典故吗?

“王在宫中数更漏

笙歌消歇处

一圈圈衰老的魅影”

——《刺客》1999

“漫长的行旅中,孤独已变成

心的刺客。”

——《脉水歌》

“一个刺客走近我的床头索取欠单,

说他感兴趣的并非我的性命”

——《阿根廷的忧郁》

关于刺客,张枣也写了几首诗。其中一首名为《刺客之歌》(1986年),里面的两行诗句: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在诗里,这两行重复了4遍。又是诗歌回环往复的样板。

张枣的另一首《醉时歌》,说的也是刺客:

“刺客亲了缺席一口,像亲了亲秦王。”

在“刺客”的意向里,宋琳与张枣产生了心灵感应。

而在《弥留——为纪念张枣而作》里,诗人浓墨重彩,传达了自己对亡友的款款深情。

“此时一只鹤呼唤你摆渡到对岸:

‘慢点,慢点,朝向这边’

她深情款款的一瞥让你认出她

——前来接你的

化脉冲为元气的巫阳,

骑着云的老虎。

你跟上她。”

这里,巫阳是女巫,为何又是鹤呢?

2009年,宋琳与张枣(右)、陈东东(中)在北京大觉寺

诗人总是热衷于对存在的叩问,关于诗歌与哲学的关系,他在《伪经的词条》里写道:

“诗开始于哲学终止之处。诗拓宽了哲学为语言设立的边界。”

是的,不言诗,何以在?

在另一首诗里写道:

“我们不过是流星。原初的

沉睡着,有待叩问,但岁月匆匆。

当一行文字迷失于雾中,我们身上的逝者

总会适时回来,”

——《答问》

这里,明知诗歌的虚无如雾,却又肯定了自己诗歌永恒的可能。

《诗话三章》:

“诗人清癯,诗歌必丰腴

风骨不露,而销魂古今”

说的是诗人不应该胖,而诗歌应该胖。诗歌的精神和风骨不能直白,却能令古今读者拍案叫绝。

而当今世界,诗人何其多也,多如南海之沙。而

“大师难觅,知音即使在世上

某个地方,此刻常缺席”

——《给青年诗人的忠告》

这里,也表现了诗人万古愁的孤寂。


在当今难觅知音,只能回到古代。

在对竹林七贤的回望里,诗人写了好几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虱子愿意待在我的褌中就让它待着好了,

我的躯壳不也一样,曳尾在泞溺的世界里。”

——《阮籍来信》

魏晋时期,对于放荡不羁的诗人们,确实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人间天堂。即使是死亡,也是弦歌高唱,目送飞鸿。

诗人有一首《致同代人——为我们的四十年而作》,

是的,这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题材,笔者与诗人是同代人,我们在八十年代学会观看,向外面的世界伸出自由的双臂。

“我们必须一起流淌,漫过黑暗。”

流淌的状态是自然的,也不可阻拦。

作为劳作的诗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宋琳如是说:

“写作是一扇门,开向原野,

我们的进出也是太阳每天的升降,”

(《答问》)

“我写作,但救不了自己。”

(《印第安邦乔》)

诗人说得对,写作救不了自己,可是,我们还得继续写下去。

2024422日于翡翠居)


附诗:

弥留

——为纪念张枣而作

宋琳

1

瓮形的孤舟,从

眼睛里的万水千山而来,

化成灰的心,你的归心,

在地球的那一面跳着。

痛,我们曾谈及的,

居住在里面。

痛也要烧成灰,宇宙灰。

来了,它也来了,

携带着脉冲的白矮星,

蓝光隐隐,箭步走来。

那脉冲像打了结的绳子,一圈套一圈,

从蟹状星云抛下。

别伸手去接!

当催眠师乌贼般逃之夭夭,

我请求你从惯性中转过身,

转向荷尔德林塔。

那边,在雪中,绕过黑森林,

你秘密的读书处;

绕过桥墩、塔影,一面

你曾给它戴上墨镜的盲墙;

更远些,绕过一座被绞杀的

钟,夕照的信号灯一闪,你就知道

归途已迫在眉睫之前。

你欠身,看了看周围:四大皆空。

镜子般满意于归还

千秋雪、万古愁。

我听见你,空白爷,

隐身于瓮中,

朝忙碌的波心打了个响指。


2

电话铃响起,像叫魂。

“喂,什么?是我死了?

不该这样让死亡猜谜?

更不该把痛苦浪费在乙醚中?”

你心想,原来弥留就是这样的啊,

原来太上感应的那只

搬运惚恍的蝴蝶,

就是鼓盆而歌的庄子

与醉一样,你戒掉的梦

开始朝你的床边集结,攀登你

呼吸的云梯——它孤悬于上面

那浩渺无极的兜率天。那儿,

你在等待某个酋长模样的权威

从环状幽光中走出,

用不痛的月亮为你加冕。

多少销魂,多少恨,

你命名过,赞美过,

以诗歌的名义调遣过的地方,

为你搭起泪虹之门。

而窗前,痛的歌队偃旗息鼓,

空酒瓶般默立。

万里之外,有人在山中撞响了晨钟,

有人遇见你,艄公、职业咳嗽家,

边打招呼,边走向渡口。

此时一只鹤呼唤你摆渡到对岸:

“慢点,慢点,朝向这边”

她深情款款的一瞥让你认出她

——前来接你的

化脉冲为元气的巫阳,

骑着云的老虎。

你跟上她。

看啊,乳名般亲密的下界,

橘子洲头

正憋着另一场雪呢。

(2012)


诗人简介: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主要诗集有《雪夜访戴》、《口信》、《告诉云彩》、《宋琳诗选》、《兀鹰飞过城市》、《<山海经>传》以及中法、中英诗集各两部;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俄尔甫斯回头》。《今天》文学杂志编辑。曾获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昌耀诗歌奖、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诗人奖、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等。

宋琳《兀鹰飞过城市》(宋琳诗选1982-2019),雅众文化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版



摆渡者芮虎
中德文化交流以及德语翻译与文化研究,人智学暨华德福教育哲学理论研究,德语教学研究与德国留学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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