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诗歌(摆渡者芮虎208期)

文摘   2024-09-24 17:28   德国  


重返诗歌

——德国一个中餐馆老板的心路历程

芮 虎

30年前,我在德国西南部施瓦本地区开了一家中餐馆。
餐馆位于菲尔斯河畔的一个名为库恒的小镇。
这是山谷里的小地方,居民只有5千人左右。两边大山,中间一条公路,一条铁路穿越其间。来餐馆就餐的人多是周边居住的德国人。
笔者在40岁的生日时,镇长米勒先生写给我一封祝贺信,称在施瓦本地区,40岁的男人才算真正成熟了。
是吗?对此,我感到怀疑。因为,我觉得自己岂止成熟了,简直是年老体衰,没有力气做事情。

张枣、欧阳江河、芮虎在卡塞尔文献展

在这期间,写了点自己的感受:
“阳光依旧灿烂,
却已难触动那美感的神经。”
夏日,阳光灿烂,在河谷里的游泳池,看年轻人在跳台上蹦跳入水,清澈的水花在两边的青山映衬下是那么生气勃勃,而我呢,只能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已经没有什么欲望了。
日复一日的餐馆工作生活,正如加拿大华人女诗人宇秀在《午时餐厅》的诗里写道:
“乌鸦透过玻璃窗,偷窥
我的鱼儿在菜单上优雅地摆尾,一转身
才惊觉——
必须赶紧去鱼缸里打捞它的尸首”。


客人呢?到对面的意大利餐馆进餐了,真想用功法大师的神通,将他们召唤过来。让他们吃北京汤,咕咾肉,脆皮鸭,让我的餐馆能够多多收入马克。
作为在异国他乡搵食的人,能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已经是要感谢上帝了。
可是,笔者还是心有不甘。在周而复始,反复循环的日常生活中,在对开门而入的客人们点头哈腰,给他们呈上精美的菜单,等候他们随时召唤时。或一杯啤酒,或一壶花茶,或一份春卷,或一份全家福套餐。
酒水上了,菜也上了,客人进食,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留神餐馆里客人的表情和反应。有时,红葡萄酒的温度太低,有时啤酒没有冒泡,你都要及时处理。春卷没有炸透,还得叫厨房重新来一份。
就这样,一个成熟的中国男人,在保守传统的德意志乡下,过着跑堂的日子。

欧阳江河与芮虎在博登湖 

某一天,在早餐时刻,打开当日的《斯图加特日报》,读到一条消息。说中国诗人欧阳江河获德国一个文学创作奖,在斯图加特的索力图特古堡艺术学院写作。
哈哈,欧阳江河,不就是我们成都的四川青年诗会的副会长吗?当年,我们在《星星》诗刊的一次春节联欢会上见过面。
他的《悬棺》,曾令我遐想:
“无处不是异乡,无往不是放逐。你们必须离开,但永无抵达。”
于我而言,简直就是谶语。
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很陌生吧,因为,与他也是十多年没有消息了。
诗歌很奇怪,能够将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们凝聚在一起。何况,我们还曾见过一面呢?何况在我的四川青年诗会会员证上还有他的签名呢。
索力图德古堡,是德国西南符腾堡国王的夏宫,坐落在山上。两百年前,国王会从路德维希堡宫殿沿一条笔直的道路乘马车上山,在那里消夏。

张枣在芮虎书房,芮虎 摄影

打电话联系上了。立即,驱车去80多公里之外的古堡学院看他。在笔者看来,这就是我们的传统。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成都的时候,想见一个朋友,当年是单车一踩,就径直上门。
虽然,这是德国,德国社交有不成文规定:要去访问别人,必须要提前预定。常常会把几个月后的会面早早写在记事本上。
到了古堡,与之见面,相谈甚欢。看到他写的书法,赞叹道:有郁达夫之神韵。见我喜欢,欧阳江河特地为我写了几幅字,都是杜甫的诗。笔法古朴,韵味天然。
在他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在图宾根大学任教的张枣。
在这期间,我们三人常常相聚,或者一起去古堡听他们的诗歌朗诵,或去图宾根访问张枣。或坐火车去德累斯顿参加诗歌活动,去卡塞尔看艺术文献展。
张枣当时在编辑《今天》杂志的诗歌,给我约了德国青年诗人格仁拜因的诗歌翻译。

北岛在芮虎书房  芮虎 摄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傍晚,广东酒家里走进两位客人。起身迎接,一位是胖乎乎的张枣,眼镜后面常常是笑弯的眉角。一位是瘦高个北岛。仔细看看这位中国新诗坛的掌门人吧:北方汉子,骨骼分明,瘦削的脸,变色眼镜后面的眼睛仿佛要将目标击穿。他站在我面前,由张枣介绍。握着他的手,很有力。
餐馆大堂左侧有一个雅间,请他们入座。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北岛的诗,今天看到真人,难免当着诗人的面背诵他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不过,北岛却没有表示高兴,而是说,都是过去的东西了。
当即,北岛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本诗集,是他在台湾出版的《午夜歌手》,并郑重其事地在扉页上签下:芮虎存正,北岛,99618日。
给他们上茶,北岛说晚上不喝茶,喝了要失眠。当时,我心想,事实上,他在异国他乡,应该有睡不完的觉,失眠何妨。
张枣说,给他的印象是北岛总眯缝着眼,恹恹欲睡。
那天是礼拜五,餐馆客人不少。我一个人又作酒吧又跑堂,很忙,就让他们自己喝酒聊天。到九点过。北岛问,有没有花生米?

张奇开、芮虎等在马巴赫 北岛摄影

中国人的习惯走到哪里都改不了。十点过,晚饭后,他自己躺在椅子上睡了一会。等我收拾好餐楼,才带他们到楼上宿舍,又聊一会儿。
谈到《今天》,张枣指着书架上一排杂志说:“芮虎是《今天》的忠实读者,应该送他一份。”
北岛说,“我们不送,那就订一份吧。”
我说,“好啊,32个美金一年4期,值得。”
张枣调侃:“《今天》有帝国主义气派,你订不订没关系,你看不看也没关系。”
北岛说,“在海外办杂志不容易啊,常常是没钱出版了,突然又来了一笔钱”。
次日,清晨到山谷散步,在路上给北岛和张枣拍了些照片,他们都很喜欢,后来北岛征得我同意,把照片用到他的英语诗集的扉页里。

北岛与张枣,芮虎 摄影

不久,张枣与欧阳江河到德累斯顿图书馆举办诗歌朗诵。我陪同他们,乘欧洲城际快车去东德。在车上,我们不仅仅谈国内的新诗状况,也打扑克斗地主。这是张枣的提议。说路途遥远,要坐10个小时的车,只是空谈毫无意义。
回来的路上,我们继续斗地主。最后,我输了不少马克。三人就用这笔钱在斯图加特的啤酒园里大吃大喝一顿。
那时,中国诗歌在德国,尤其是在东德地区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当晚来听诗歌朗诵的只有三五个青年人。
后来,我们三人还去了卡塞尔,观看国际艺术文献展。五年一度的国际艺术大展,怪异而奇特的艺术品令人遐想。晚上,三人去找娱乐,闯入一家红灯区,开门的是一位肥硕的女士,把张枣吓得倒退三步,赶快回到青年旅社继续关于诗歌和粉子的话题。
关于中国当代诗歌,张枣与欧阳江河谈得最多的是,如何打倒一代诗歌的偶像,让新人脱颖而出。
次日,在卡塞尔艺术展书店里,张枣拿起一本灰色封面的诗集。是德国当代诗人格仁拜因的诗集。告诉我,此人的诗写得不错,可以翻译一组,发在《今天》杂志上。

中餐馆老板芮虎    张枣 摄影

回家后,我在餐馆跑堂的间歇,翻译了格仁拜因的一组诗歌。得到张枣的认可,在《今天》杂志1998年第2期上发表。后来,国内孙文波的民间诗刊《小杂志》也转载了。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组德语诗歌翻译。
当时,我已经关注当代德语诗人策兰,到马尔巴赫德国文学档案馆看过作为译者的策兰展览,并买了展览内容介绍。
欧阳江河看到我对策兰的研究,说中国有个诗人王家新在从英语翻译策兰,希望找个德语合作者,问我是否愿意。不过,他认为王家新比较严肃。
我说好啊,就欣然答应。严肃,生活在德国多年,已经习惯严肃了。
我常常和欧阳江河坐在斯图加特国王广场的石阶上,喝咖啡,看下面人来人往。那时,当代艺术馆还没有修建。
我们有次驱车去博登湖,看歌剧《妈妈咪啊》。欧阳江河对歌剧有特别的喜爱。其中的唱词“爸爸有钱,妈妈漂亮”,他念念不忘。


刚好,第二年,王家新来斯图加特古堡文学院写作,与我联系上了。两人一见如故。谈各自的文学成长之路。武汉的珞珈山和成都的狮子山遥遥相望。我们登上了内卡河谷山顶的电视台,俯瞰这片德国哲学家诗人成长的地方,下面一片森林。家新说,“那就是策兰故乡的山毛榉”。
于是,我们谈到策兰诗歌的翻译。他已从英文翻译了100多首,我就从德文加以审校。
最后,我又从德语翻译了策兰的几篇诗学文章,收集在我们合作的《策兰诗文选》里,此书收入“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于2002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是第一部把策兰介绍到中国来的翻译文本,给中国诗人以及诗歌爱好者带来对策兰的第一印象。

芮虎与王家新在海德堡    孙文波 摄影

餐馆的工作,常常因为诗歌的插足而受到影响。
那几年,常常来往于哥平根与图宾根之间,与张枣过从甚密。有一次,还去柏林,参加中国当代诗人在柏林艺术工厂的盛会。
通过张枣,又认识了不少中国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比如杨炼、柏桦、张奇开、刘小枫等。

柏桦等中国诗人在柏林酒吧 芮虎 摄影

在图宾根的内卡河畔,第一次与杨炼面对面。
“哦,三危山,
你的生命
来自名字以外的另一个生命
在夕阳的世界,
超越了人类的高度”
(杨炼《敦煌组诗》)
喝啤酒,聊诗歌。他说,在伦敦,有人试图将他的诗歌《大海停止之处》用电脑分析,并无线延伸,以说明诗歌主题的随意性。而杨炼则认为,分析结果会恰恰相反,只证明诗歌的稳定,诗歌的主题不会得到改变。
诗歌很奇妙,让我再次从油盐柴米的世俗中回到精神世界。虽然,在精神世界常常会感到物质的匮乏。然而,这又怎么样呢?

2024923日于磨坊斋)

杨炼在图宾根朗诵    芮虎 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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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者芮虎
中德文化交流以及德语翻译与文化研究,人智学暨华德福教育哲学理论研究,德语教学研究与德国留学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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