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胶囊 | 菁木·早茶夜读
文摘
文化
2024-09-09 10:00
天津
第1538夜
半夜十二点,东京赤坂一家胶囊旅店的公共区坐满了人,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每个人都戴着耳机,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平板和手机,前台当值管家也只在前来投宿的客人推门发出大声的咔塔时,才抬起头准备好打招呼的表情。20多年前,在不同城市青年旅社的公共区,我们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住客半夜啃着玉米片,喝着啤酒,操着稀碎的、各种口音的外语,连笔带划地侃大山。不管白天旅行多累,回到旅社,总会和素昧平生的人聊到尽兴,直到半夜,摇摇晃晃地爬回各自的架子床。
前两年疫情禁足,好几次做梦出行竟又住进青年旅社。今年计划出行,上网找旅店,忽然想若再不去住青年旅社,是不是就超龄了?上网一查,果然如此,不过就算没有超龄的问题,当年收藏夹里的青年旅社也已经消失了一半。九零后的小朋友说,胶囊旅馆现在是青年旅社的平替,点开他发来的链接,原来这是用像太空舱一样的“胶囊”排列或堆叠起来的旅店,三十多年前由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发明并很快流行起来,主打的依然是廉价方便,而建筑能耗、维护成本远低于传统旅馆,如今也出现在国内上海、深圳、成都等城市。于是,这回去东京,特意搜索胶囊旅馆,发现竟没有年龄限制,赶忙订房,一路期待旧梦重温青旅夜话。现实很打脸。在胶囊旅店真遇到了老中青三代人,从外貌看,比20年前青旅的住客年龄差异大得多,然而,老老小小互相都不聊天了。旅店的公共区和前台挨着,两面墙上贴着醒目的标识:不打手机、不抽烟、不要大声。贴墙搭了一圈隔板,配了吧台椅,可以容十多个人挨着坐,中间三四平方的空地圈了一张铁制的轻便矮椅,还能坐四五个人。前台像一张架高的写字桌,管家和客人简单地hello后,便取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入住须知让客人必须阅读签字,读完在屏幕上往后一划办理入住,语言不通可以切换平板的语言模式,不需要询问管家。办完入住,管家递来一张卡和一个黑色的装住店用品的袋子,卡上的二维码就是钥匙,袋子里盥洗用品一应俱全,甚至配了一套黑色的睡衣,里面放了一张打印的详细的入住指南。与青旅很不一样,在胶囊旅店,无论停留几天,都要每天早上10点退房,下午2点再办入住,这中间的时间住客只能在大堂,不能进到住宿区。指南上说,客人可以随时自行退房,把黑袋子和房卡放回前台即可。从入住到退房,全程和管家的聊天也能省则省。
旅店只有两台电梯,分别通往男女分开的睡眠楼层和用于储物、盥洗的地下室。入住后要先将行李存放在与房号相同的储物柜里,换上拖鞋,只带装着随身用品的小包才能进睡眠区。睡眠区的胶囊两个或四个一组,两层叠放,布局错落,外面走道宽敞,内部也不觉逼仄。胶囊外观为长方形,内部做了很多曲线弧线的处理,高度大约有一米五,人在里面不能站立,坐下来却不压抑。铺位有一张普通单人床长短,比当年青旅大多数的床甚至还大一些,钻进胶囊后拉下隔音隔光的门帘,除了通风管道的声音,听不到其他外面的声响。没有人说话,更没人喝酒。想喝酒的住客要走到旅店外面的马路,站在路边或坐在马路牙子上喝,说话声要控制得很小——指南上专门提示,如果大声扰民,管家有权力制止甚至把客人赶出旅店。寂静的大堂整晚都有种深夜食堂的气息,管家会提供热水,不断有住客来泡面,整个一楼一直飘着泡面的味道。有的人一办完入住还没寄存行李,就赶忙拿出便当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一个对着电脑很久的人突然站起来急急忙忙往外走,几分钟内后拿着从自动售货机买的饮料和零食走回来,边吃边继续盯着屏幕。而我为了想象中的“夜话“,甚至提前在7-11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找不到搭子又不想增加行李负担,于是比较不厚道地占了一个本来就很抢手的座位自己喝,边装着看IPAD,边观察往来的住客。
住客们有着不同的肤色,行李箱的标签说明来自不同国家。大多数入住的外国人都背着一个大背包,他们的皮肤有明显的晒痕,脚上穿着越野鞋,背包上经常挂着登山杖,一般有两三人同行,显然这是过去青旅的背包客。临近午夜,穿着正装、背着书包来投宿的单身人士明显地多起来。东京是安全系数很高的城市,很多住得远的人,如果加班错过了末班车,便去胶囊旅店住一晚,因为住宿的钱远比夜间打车的钱便宜。女性专属的胶囊旅店和便捷旅店数量尤其多。那晚进店的人,男生大都只背着一个通勤包,脸上红红的,路过身边飘起一阵酒味;不少女生会拖着一个小巧而有划痕的行李箱,看得出是常备的用品,经过一个白天,她们脸上泛起油光,妆容有点花,却依然透出日式美妆的精致。喝完啤酒回到自己的胶囊仓,那时一组四个舱只住了我一个人。半夜四点多起床,发现外面已经摆了三双拖鞋。卫生间旁多了位中年妇人在打扫卫生,她冲我弯了下腰,我也下意识地也弯了一下腰,迷迷糊糊地想起电梯里贴着一个招工启示:旅店招聘保洁,为不打扰住客,工作时间是晚上2点到五点。青旅最热闹是夜晚,而胶囊旅店最热闹的时刻竟是在早晨。早上七点不到,盥洗室挤满了赶着去通勤的女生,脸上戴着面膜,头上裹着浴巾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储物柜开门的滴滴声、关门的啪啪声、水龙头哗哗的出水声和吹风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淋浴房满员,洗漱池也需要排队等位——女生们要刷牙洗脸,还要化妆,吹头发。盥洗室没有信号,排队的时候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镜子里的脸。每张脸起初都是素颜,在大日光灯下,单眼皮、短眉毛、皱纹雀斑透过朦胧的水汽被清楚地看见。脸的主人一层层往上抹各种护肤品,贴近镜子画眉毛眼影睫毛,贴双眼皮,涂上腮红和口红,接着用吹风机吹头发,有人还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美发棒做造型。十几分钟后,一张张离开镜子的脸仿佛从流水线上下来一样,明眸红唇,顾盼生辉。她们推着行李箱,在电梯旁的长镜子里再整理一遍衣裙头发,便消失在电梯里。青旅是年青旅行者的暂居地,胶囊旅店更像都市打工人夜晚的收容所。所谓的青旅夜话终究是中年怀旧的执念,平日里不管面对面还是隔着屏幕的聊天越来越少,即使喝了酒,谁又有信心能像当年那样打开话匣?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上这十几个小时的静默,那么多陌生人隔着一臂之距在一起睡觉、吃泡面、化妆,随时会彼此触碰,也忍不住彼此窥探,而沉默不聊就如同在空气里划出隔断,让我们仍然可以假装自己在一个隐形胶囊里,安全地恢复体力和体面。